琵琶
你是最棒的
我看見自己一個人奔赴學(xué)校的禮堂,兩旁的人流無聲地嘩嘩流動,除了禮堂的名字和音樂會小提琴家的名字,我的腦子空無一物。
我的魂魄懸掛在頭頂上方,把我全部的能量都吸納在那里,它像一個無形但有質(zhì)量的東西,這種質(zhì)量就是與我聽音樂有關(guān)的一種意識,此刻被全部調(diào)動與凝聚,懸在我頭頂?shù)纳戏健?/p>
這時候,我對周圍的一切一無所感,我的身體憑著慣性向前游走,憑著慣性繞過站在禮堂門口的和臺階上的人。我從他們身邊繞過去,我覺得自己走向另一個時空。
上高三了,本來我應(yīng)該埋頭書堆,備戰(zhàn)高考,可聽同學(xué)說省音樂家協(xié)會的“音樂進校園活動”周末要來學(xué)校表演,其中有明星小提琴手高朗……
高朗!聽到這名字,我心中一顫。我決定無論再忙,都要去聽這場音樂會。
4年前,在另一個時空,校園里的小徑正靜靜地鋪著落葉。大禮堂那扇散發(fā)著古老氣息的朱門,正悄然無聲地敞開著。我踏著陳年的落葉,走進斑駁的門洞,從那里可以看到舞臺明亮的燈光。高朗正坐在舞臺巨大的幕布后面,用修長圓澤的手指調(diào)教小提琴的音色。琴弦在他的指尖下?lián)軇?,閃耀著炫目的光芒,穿越歲月的深谷,閃著攝人心魄的光輝。
那是市少年宮藝術(shù)營的匯報演出會。
等一會,我將和他進行一場合作。我們的節(jié)目是《月光下的棕櫚樹》:我跳獨舞,他奏小提琴。
那天表演結(jié)束時,我們并肩向臺下謝幕,在掌聲中,我們對望了一眼,彼此眼里都寫著幾個字:你是最棒的!
捕捉住漂亮的音符
4年前的暑假,市少年宮藝術(shù)營在培正中學(xué)舉行,跳民族舞的我和拉小提琴的高朗在這里相識了。
傍晚,訓(xùn)練完的學(xué)員結(jié)伴到校園附近散步。
夕陽中,抬頭就能看到那片佇立在小路兩旁的小洋樓。柔和的陽光輕輕籠罩在那長長的街上,秋風(fēng)吹過,卷起的不只是落在地上的枯黃樹葉,更有那幾聲清脆的鳥鳴。
忽然,一陣悠揚的鋼琴聲從一排石栗樹后面?zhèn)鞒觯恢悄拈g小洋樓有人在彈鋼琴。
“噢!是《味道》!”學(xué)音樂的高朗對樂聲非常敏感,他佇在路邊聆聽。
我也非常欣賞《味道》充滿感傷的詩意文字,也停住了腳步,啍?shù)溃骸敖裉焱砩系男切呛苌?,不知道它們跑哪去了,赤裸裸的天空,星星多寂寥……?/p>
同伴見我們站住聽音樂,就慢慢往前走,留下了我和高朗。悠揚的鋼琴聲結(jié)束時,已不見了其他伙伴。
高朗是別的學(xué)校的學(xué)生,不熟悉東山口一帶,就問我這個“地主”附近有什么好逛的。我做了個邀請的手勢,笑著說:“請跟我來!”
我們沿著新河浦路、恤孤院路一帶漫步,這里的環(huán)境是如此幽靜愜意,獨有一份寧靜。
“東山口就這樣藏于鬧市之中,隱于高樓之間,在這里,時光的腳步都仿佛變得緩慢下來。當你置身于西式小別墅群中,你會感受到東山獨特的魅力所在:這里的道路不算寬闊,周圍盡是郁郁蔥蔥的參天古樹,兩旁是眾多以清水紅磚墻、民國水刷石、西洋式風(fēng)格的建筑為主的中西合璧的小洋樓?!蔽冶M我所知,向高朗介紹著。
“這里給人的感覺真好!”高朗說,他欣賞的小洋樓就靜靜地站在路邊,伴隨著夏日夕光中的蟬鳴。斜陽落在老榕樹的樹身,樹影斑駁地影在長街上,斜陽、蟬鳴、紅磚、老樹、鐵門,似乎都在邀請人一探歷史的蹤跡,尋找那些塵封已久的前塵往事。
我?guī)Ц呃蕘淼藉訄@的門前:“這里是我最喜愛的景點,你這看門前那兩棵鉆天的樹,那么纖瘦,那么輕盈,永遠像一個舞者在天空中隨風(fēng)起舞?!?/p>
高朗高高地仰起頭,驚嘆:“樹好高??!像椰樹,不,應(yīng)該是棕櫚樹!對,它的舞姿優(yōu)美,像你跳舞的樣子?!?/p>
“是嗎?”我興奮得臉上熱乎乎的。
我聽訓(xùn)練營的老師談過高朗,說小小年紀的他獲得過很多音樂比賽的大獎,以后肯定能成為著名的小提琴家。能得到未來之星的表揚,我得意忘形,踮起腳尖,做了個用一只手臂抬起遮嘴的造型,體現(xiàn)出我與棕櫚樹嫵媚柔婉的風(fēng)情。
高朗看著我旋動的白裙子,忽然眼睛一亮,說:“我想我們可以在藝術(shù)營的匯報演出會合作表演節(jié)目。你跳獨舞,我奏小提琴。”
“內(nèi)容是什么?”我激動地問。
這時,月亮已經(jīng)升上來了,白白的月光幽幽地照在棕櫚樹頂部隨風(fēng)輕擺的葉子,高朗興奮地說:“題目我都想好了,節(jié)目就叫《月光下的棕櫚樹》!”邊說,他雙手的手指在顫動,似乎已經(jīng)捕捉住漂亮的音符了。
我興奮地握住他的手,他也緊緊地握了我一下:“我們就這么決定好了!”
這旋律我怎能忘記啊
周圍一切都黯淡了下去,禮堂里突然安靜下來?!耙魳愤M校園活動”的帷幕徐徐拉開,一束白光照射在整個樂隊的右前方,那是首席小提琴手站立的位置,有著權(quán)威象征意義的位置。
那束白光在舞臺的地板上投下圓圓的光圈,就像4年前棕櫚樹下那夜的明月,在我的心中閃著幽美的華光。
掌聲響起來了,高朗身著黑色西裝,系紅色蝴蝶結(jié)的高大身影從側(cè)幕里走了出來。
“他長高了……”我暗想,手里緊攥著一張大合照。在這張4年前訓(xùn)練營拍的照片中,他的個子不算高,可現(xiàn)在看上去,他比170厘米的我還要高上大半個頭。
《梁?!菲蔚男蛇^去后,舞臺上突然流瀉下來我非常熟悉的音樂,啊,是他的自度曲《月光下的棕櫚樹》!
4年前,我和他在老師的指導(dǎo)下,積極編曲、排舞,成功地演出了《月光下的棕櫚樹》,成為訓(xùn)練營最佳的會演節(jié)目。
分別時,我讓他在大合照后面簽名,我嗔說:“你以后成名,我就找不到你簽名了!”
“怎么會?”他一臉驚訝,“你的舞蹈跳得那么好,未來肯定是舞蹈學(xué)院的高材生啦!”
我們相視而笑。
可沒想到的是,父母認為舞蹈作為專業(yè),是“青春飯”,反對我繼續(xù)跳舞,他們讓我上高中,準備考大學(xué)。而我打聽到,高朗考上了星海音樂學(xué)院附中,并繼續(xù)獲得了很多獎項,成為藝壇的小明星,這次他作為省音樂家協(xié)會“音樂進校園活動”的小藝術(shù)家來到我的學(xué)校表演。
《月光下的棕櫚樹》優(yōu)美的旋律在禮堂里回蕩,很多記憶的碎片混著小提琴的聲音一起涌了過來……
這旋律我怎能忘記??!
我把大合照遞給他
表演結(jié)束后,我走向后臺,我隔著高朗的小粉絲把大合照遞給他。
他已經(jīng)不是4年前的高朗了,高大挺拔,我需要把腳尖踮起來,把大合照遞到他手中。
他低著頭,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見他的西裝領(lǐng)口結(jié)著一只紅色的蝴蝶結(jié),有了一種音樂家的風(fēng)范。我的視線凝聚在他剛剛拉過琴,現(xiàn)在握著筆的手,那雙修長、柔軟、精致且充滿魅力的手。那雙手還是那樣年輕、光潔、潤澤,關(guān)節(jié)細小,指尖圓實而有力。他正在為小粉絲簽名,他機械地接過他們遞上來的紙條、筆記本和節(jié)目單,匆匆地在上面畫著。
輪到我了,我已擠在最前面,面對面地與他站在一起。他頭也不抬地接過我遞上去的大合照,反轉(zhuǎn),在上面匆匆寫了兩個字,兩個又大又有力的字,兩個4年來我看了無數(shù)次的字。
然后他把大合照還給我,后面有人已把節(jié)目單又遞到他的面前。他一手遞大合照給我,一手去接下一個節(jié)目單。只要我把大合照拿回來,像前面所有的人一樣,把簽有他的名字的大合照從他手中接過來,然后再像其他的人一樣退出后臺,退出這間演員休息室,然后,再回到座位上,繼續(xù)聽舞臺上的演奏,而他,則繼續(xù)為下一位崇拜他的小粉絲簽名……
本來,一切都應(yīng)如此。
可是,我伸手去拿回大合照,當他把大合照遞還我時,似乎在時間上沒有配合好,大合照掉了下去,從我倆的面前掉了下去。這瞬間的飄落,使我們不約而同地伸手去接大合照,我們幾乎同時抓住了大合照,那一瞬,我觸到了他的手。那雙4年前曾緊緊握過我的手的手。
他似乎為和我共同完成了一項任務(wù)而高興。他抬起頭來,向我笑了笑。于是,我看到了他的臉,看到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眼眉下那顆小黑痣??晌腋械侥吧?,他略顯蒼白的臉上,顯出一種平淡和倦怠,眼神淡漠。是年齡?還是人生的風(fēng)霜?還是什么?我在他的臉上尋覓著,尋覓著昔日那一股熱切的光流。那光流,總是從他眼睛和臉頰流過那個夏夜的夜空,流到我的心里。令我激動,令我眩迷。但是此刻,我看不到那熱切的光流,它散去了,它黯下去了。
我覺得自己快不認識眼前這個4年來縈繞心間的人來了。
他也望見了我,但他的臉上是一種客套的笑容,他沒有認出我。
“請你拿好?!彼_口說話了,他把大合照再次遞給我,4年后第一次對我說話了。仍是那種好聽的粵語聲音。
聽說他常常在國內(nèi)外參賽、表演,但鄉(xiāng)音未改,聲音仍是那樣的溫和與親切。
“謝謝!”我低聲說,迅速地接過大合照。我感到喉嚨發(fā)緊,發(fā)音困難,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更不敢停留片刻。我分明感到他的眼里除了客氣和禮貌之外,似乎有了一種疑惑,好像他正在努力回憶著什么。
我們都在呢
大合照背后,4年前高朗簽的名字已經(jīng)淡化了,現(xiàn)在又增加了他新的簽名??伤尤粵]看到自己以前的簽名,也沒認真看大合照上的自己!
我擠出人群,從高朗的身邊匆匆地逃了出來,向后臺的門口奔去。昔日不能重來,不要再打擾彼此歲月靜好的生活。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4年來有一份我對他的期待和欣賞。
“這位女同學(xué),請,請等一等?!?/p>
從身后,從舞臺的燈光深處,一個聲音從歲月的隧道穿越過來,傳入我的耳中。
是他的聲音,是他那閃著金屬光澤的聲音。他在叫我,他在叫我。
我轉(zhuǎn)過身去,看見高朗正從人群中擠出來,向我走來,越走越近。我看到他原先倦怠的蒼白臉孔顯出激動的神情,原先淡漠的眼睛里閃動著熱切的目光。他步幅緩慢遲疑,似乎仍在猶豫不決。他的眼睛望著我,探索地望著我。
他越走越近,我的心不禁狂跳起來。
他就要認出我來了,他可能已經(jīng)認出我來了。
我感到手心滲出了許多冷汗,四肢變得冰冷。
他真的還記得我嗎?
他在我面前站住了。他沒有說話,只是努力地從我臉上去尋找什么。
“有事嗎?”我輕聲問他。而在心里,我卻在說另一句話:“我就是4年前那個跟你合作過《月光下的棕櫚樹》的女孩啊?!?/p>
熱情的目光在高朗的眼里閃爍,他問我:“不知道逵園門前的棕櫚樹還在不在呢?真想去看看呢。”
“噢,在呢?!蔽野咽掷锏拇蠛险罩匦逻f給他,我知道他認出我來了。
高朗認真地看著大合照,指指點點地說:“這是你,這是我,我們都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