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雅麗
草 垛
在清流,我玩了一回穿越。我逆流而上,或順流而下,辨識著一條江,指認著一個湖。沿途的蘭花、桂花、櫻花、菊花、石斛一一被喚醒。它們連同陽光,都做了我的同謀。
我在人世間盲目晃蕩了數(shù)十載??傄詾椴槐伢@慌,堅信還有大把的好時光,堅信前頭必定有好光景在等待。卻渾然不知:行走人間,是一個不斷失卻的過程,青春、健康、愛情、至親漸漸遠去。某一天清晨起來,落枕了,半邊肩頸酸痛,脖子動彈不得,一動,就有一條筋擰著,連說話、喝水都牽扯著疼??钢鴤€腦袋像扛著千斤重物似的。至于白頭發(fā)的入侵,皺紋的入駐,膠原蛋白的流失更是一個不動聲色的過程。直至在街頭偶遇當年的老同學,倆人在一瞬間都愣住了,都從對方的眼神里讀懂了歲月的冷酷,它已經(jīng)殺得你遍體鱗傷,或干脆幫你改頭換臉。雖然很勇敢地把自己裝扮成粉紅中年少女,也忙不迭地實施各種補救措施:拉皮、微整、全套護理,結果卻收效甚微或根本無回天之力。可人總是很固執(zhí),勒住時光的繩索耍賴不走,時時想著穿越回去,且不由分說地拉上一群人一起飛……
讓我來描述一下穿越回去的畫面:平展展的地里,晚稻一茬茬割下來,剛脫了谷粒,稻草在田中央或田埂邊堆成了一垛垛,有像巨型蘑菇的,有如變形城堡的,有似神秘魔方的,總之都是令人極度想撲過去的。它們卸去了重任,松弛下來,在等待下一場春耕的空隙,遇上了穿越而來的我們——在輾轉中偶然的相遇。在它們還沒成為草垛,是肩負著豐衣足食的使命的,那時有人小心翼翼地伺候它,看它的臉色。它也故作姿態(tài),和我們拉開了距離,我們眼巴巴地盼著它解甲歸田。當它卸下枝頭的谷穗時,往日的驕矜也一點一點地褪去,失去,它這才轉過身來,討好地對著我們笑。此刻它們自覺地退到季節(jié)的邊緣,讓故事的發(fā)生有了足夠的場地。
田野向四下展開,它給自己涂抹的色彩是反復醞釀的。一層層的金黃堆砌上去,厚實而奢華,大地就有了喜悅溢出來,也讓情節(jié)的發(fā)酵有了溫床。稻茬橫平豎直,整齊排列著,如同徐徐鋪展的詩行。摸上去軟軟的仍殘存著稻香,那是完成使命后的安然恬美。在一個季節(jié)的等待中,稻梗默默地舉著豐收的果實,進而衍生出日子紛至沓來的細節(jié)。當它功成身退后,大地把最美的詩行呈現(xiàn)給它,連太陽神也毫不吝嗇地用一層層的光為它加冕,同時為我開啟了一趟金色之旅。我裙裾飄飄,仙氣悠悠,像萬眾矚目的女主出場一樣,緩緩走進故事的場景里。從無限深遠處吹來的風,駕著鳳輦,灑著花雨,攜著婉轉如仙樂的百鳥啁啾,匯成一股瑰麗的力量,托舉我。我足蹬祥云,舞之蹈之,輕如煙霞。
時間是一個可以揉捏的物什,它在翻轉間回了頭,回到封存了數(shù)十年的往昔。我于穿越成功,現(xiàn)出原形。其實這并不難,只需把情景移到一個百十里外的地方藏好,然后派了一個信使,請你入戲。當我如約而至時,戲“鏘鏘鏘”地開演了。那個扎著羊角辮、穿著碎花布衣的小女孩在齊刷刷的稻茬上跳蕩著、嗷叫著,潑猴般。她聽見了土地對她的贊許、歡呼。那些本想進入冬眠的蜜蜂、青蛙、蚯蚓、田鼠們,也摁住睡意,紛紛加入這一場盛大的游戲。它們是土地最愛的孩子,與土地共守著秘密。草垛是堡壘,也是衍生故事的舞臺。它仿佛一個巨大的謎團,你盡可從里面拉出一個個故事,永無止境,永不倦怠。草垛的意義已超越了本身,而成了制造歡樂的舞臺,也成了我們的避難所。彼此我們每戶人家都有四五個兄弟姐妹,整個村莊里半大不小,閑得發(fā)慌,不惹出點事端就無法過日子的熊孩子多得像蒼蠅臭蟲般嗡嗡嗡地飛來飛去,一個個晃來晃去的就是一個個易爆易燃物體,不時有硝煙在村莊的某個角落彌漫開。各種雞飛狗跳的事端層出不窮,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也算稀松平常。為爭一堆豬糞,或張家的牛啃了李家田埂上的草,李家的鴨子啄了王家的稻谷而口舌相爭進而升級為大動干戈更是家常便飯。大人們?yōu)樯嫸背喟籽?,肝火上亢,無處發(fā)泄時也往往拿小孩撒氣。因此,我們時不時得躲進草垛里,用以避開一場場皮肉之災。雖然每次進入草垛城邦時總不免悲傷,甚至壓抑,但這何嘗不是催生快樂的方式?有時候,我們躲著躲著,就把時間忘了,把自個兒也忘了,仿佛從一個空間遷移到另一個空間。我們以草垛為城邦,在自己的王國里稱王稱霸,當然也可以成全靈光乍現(xiàn)時冒出的種種匪夷所思的念頭。小山村似乎很大,裝了數(shù)不清的秘密;小山村又很小,裝不下我們張望的眼和滿腦子的胡思亂想。我們干脆在草垛王國里自成一統(tǒng),縱橫馳騁。當我們脫離了現(xiàn)實的把控時,終于可以不去思考那些我們避之不及的問題,轉而思考一些頂頂重要的問題——為一件朝思暮想而終不能得的衣裳,為一碗口水橫流的米粉湯,為一只無辜被宰殺的狗兒,為一個漸行漸遠的知心伙伴,為一次盤算許久的逃離……稻草喋喋不休,窸窸窣窣地說了許多安慰的話。它們用并不溫柔的指尖,拂去少年心頭的悲傷,并帶他們完美地逃離,而遁入一個自由國度。這個自成一統(tǒng)的殿堂,有地母溫熱的呼吸,蟋蟀扯著嗓子吼歌,蚯蚓扭著自創(chuàng)的舞蹈,小瓢蟲、小螞蟻、毛毛蟲、油蛉也是萌萌噠的小天使。我們互相聆聽,彼此欣賞,一起分享著天空的深邃和大地的芬芳。對于我們而言,草垛意味著無限的自由和寬廣,意味著漫無邊際的空曠,它連接了深不見底的土地和遙不可及的天空,以及憑空臆想出的一切,它提供了最大的可能性。草垛與憩息的田野、幽藍的天空構成了無邊無際的空間,打破了鄉(xiāng)村封閉狹隘的世界,也打開了少年與未來的對話。天空有多高遠,大地便有多遼闊,少年的心便有了馳騁萬里的空間。從這個意義上說,草垛裝滿了我們無邊的幻想,也是我們一次次遠行的出發(fā)站??墒?,當我以草垛為夢想的起始點,出發(fā),越行越遠時,卻又一次次逆行,回到曾經(jīng)的村莊。再回首,我已看不到萬物葳蕤的畫面了。田野已經(jīng)不再種植莊稼,而是植入了一幢幢樓宇,池塘被填平,松軟的田埂變成了硬邦邦、冷冰冰的水泥道。沒有了四季的草長鶯飛,沒有了春華秋實,至于促發(fā)我們遠行的草垛,早就不知消失在哪里了。我回去時,也只是急急忙忙地探望年邁的父母。沒有了春水漲,沒有了稻花香,沒有了成群結隊撒野的孩子們,我還晃悠個啥勁兒呢?我惆悵著,我童年的村莊和草垛啊,究竟消失在哪里?
當走在清流林畬鎮(zhèn)塘堀村的田間小路上時,我瞬間明白了:我童年的村莊和草垛,原來躲在這里!在時空的遷移中,人與物之間互相眺望,彼此成全。某些事物知道有人放不下它,遂惦記著、感應著、思謀著如何突圍、轉移或穿越,在某一個時空里封存著。等待著彼此,在機緣巧合時,順著記憶的軌道滑行,并得以相遇、重逢。
率先迎接我的是田埂上的老牛,它長長地“哞—”了一聲,并輕輕地甩了幾下尾巴,算是打過招呼,穩(wěn)重慈祥一如當年。當年我沒少欺負它,可它絲毫不計較,或寬容地選擇性失憶,絕口不提當年我拽它、騎它,在它的眼皮子底下雞鳴狗盜的那些事兒。我隨著它慢悠悠的步子,穿過村舍,與靠墻跟碼得整整齊齊的柴堆,電線上油亮油亮的板鴨、香腸親密合影。也問候池塘里無所事事的鴨子,逗逗小徑上大搖大擺的大白鵝,眼饞一下滿樹滿枝的柿子,然后隆重登場的是田野和草垛,其上是天空、晚霞……是的,完全是當年的模樣,一點都沒變,連晚霞的色彩、空氣的味道都一模一樣。二丫、狗蛋、黑龜、臭頭、呆瓜從一個個草垛里鉆出來啦!草垛搖晃起來了,田野喧鬧起來了,田野邊的溪流搖擺起來,不遠處的山巒也活絡起來了……一會兒,各家的母親或長姐拉長聲調的喊叫聲在四下里響起:“二丫,死哪里去了?還不回家看妹妹!”“臭頭啊,瘋夠了嗎?滾回家喂豬!”……隨后,田埂上空無一人,周圍陷入靜寂。藍天之上晚霞消散,看上去淺淡而虛空。風不吹,草木靜止,炊煙從一家家的煙囪升起。小山坡上一片霧嵐。一聲清啼里,一只倦鳥振翅歸巢,天地靜好。倏地,那個算計了我的“四眼蟲”像一只兔子似的,從霧靄中竄了出來。他要攜款逃逸!我們兩家只有一巷之隔,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然卻常?;ハ啾撑?,彼此開撕,且屢戰(zhàn)屢和。戰(zhàn)爭的導火索往往是一塊餅干或一分硬幣。但凡我有了一塊餅干或一粒糖果,他的小嘴巴就抹了油:“我們有什么好東西都要分享,我有好吃好玩的一定會分給你的!”我總是信以為真,一小塊餅干掰成兩塊,他一塊我一塊,從不獨吞??扇缃袼治找唤清X的巨款,居然對我說:“罷了,我們從此絕交!”我一聽不對呀,這不明擺著耍我呀!不行!他拼命地跑呀跑呀,我狠命地追呀喊呀:“你給我站?。∫^交也得把你手里那一角錢一起花掉!”我追得掉了一只鞋子,他跑得摔破了膝蓋,被他捏得汗津津的一角錢終于被我搶了過來。倆人拉扯著到合作社,買了十粒糖果,五五平分,美美享用。絕交之事,暫且擱淺。
我不說你也知道:在清流,我重新鉆進了童年的草垛里。更重要的是,我遇見了童年的小伙伴。他絕對是當年零食之戰(zhàn)的旁觀者或參與者。說起當年的一場場戰(zhàn)爭,他的表情露了餡,再現(xiàn)了當年的六神無主。無奈,他只能盡其所能,捧出清流的美酒佳肴,喚來清流的親朋好友,陪著我們,扭動腰身,歡笑暢飲,為往事干杯,并一遍遍沿著草垛鋪開的軌跡,繞著圈圈,在往事里沉湎。
我這回假借醉意,躲在草垛里不出來。等暮色四合,炊煙四起,影影綽綽間,小伙伴們一個個被家長揪回去了。我這才緩過神來:我的父母年紀大了,他們走不了那么遠的路,也喊不動我了。曾經(jīng)山一樣壯的父親、花一般嬌的母親都已老了,我還躲著不出來,我還跟誰較勁呢?如果他們知道自己的女兒依然固執(zhí)地守著童年的草垛,醉心于童年的游戲,不知作何感想?我頓時有些悵然若失,悲傷毫不設防地涌上來。究竟是為自己總是叛逆,不肯妥協(xié)而吃的苦頭而懊悔,還是因為歲月銷蝕了美好而頹喪?我的悲喜難以剝離。在快樂的時候,悲傷不期而至;而陷于悲傷時,竟也有絲絲的快樂滲出來。
湖 山
我不想離開,于是偽裝成一只無頭蒼蠅,在一個個草垛間轉圈子,并被偶然的因素不動聲色地主導著,從草垛穿越到水濱,而后邂逅了一片湖。又因為時間的巧合而遇見了一片櫻花,并有了一場來年的浪漫之約。它們仿佛長途跋涉而來,又用了很長的時間等待故人??墒牵绻皇潜舜藸繏熘?、迷戀著,也許所有的遇見也只能淪為擦肩而過。所以當我們把車子停于湖畔時,我輕喚九龍湖的名字,就像在呼喚童年的山川、流水,它們有著相同的氣息和秉性,一如安詳?shù)拈L者,又似溫婉的慈母。
冬日的九龍湖陷入沉思中,一層朦朧的霧氣若有若無,似動非動。這使湖面看上去布滿孤寂,這種孤寂多么美妙,會把人攝入其中,而無暇去顧念其余,最適于陷入回憶,或者把記憶中的情景移植于此間。天空為了襯托湖的純凈,而特意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云朵努力顯出童年的樣子。四周的林木依然蔥翠,只是翠色中暗藏許多信息,因而內斂緘默,略顯疲憊。沒有風,山水相依,一切靜止。當樹影映于湖中,湖擁抱了樹,記憶就蘇醒了,就有了一種柔軟的氣息氤氳著,對話也緩緩開啟。這么熟悉的湖,這么熟悉的水,明知我心心念念,為什么躲我這么遠?這么久?或者它們深知我,知道我要彷徨許久才能回歸?難以抑制的傷感再次襲擊了我。這么多年,我?guī)е\疊加的重負,過得像龜孫子似的。只能借行走,在陌生的地方消解、遺忘,而后空蕩蕩地回歸,重新開始。我一直在尋找那一股清流,盼著它漫過我干涸的心田。我走過萬水千山,為什么在九龍湖畔,我喜不自禁,卻又悲傷得不能自已?是不是回到自己的心靈的故土,可以不設防?是的,我深信,這湖,就是當年的湖;這山林,就是當年的舊友。它們躲在這兒,終于在百轉千回中讓我尋到了,我怎能不悲欣交集呢?記得當年,也是這樣的湖、這樣的山林,我們在林子里灌蟋蟀、逮知了,爬到樹上摘余甘、采松果,也在溪澗、湖泊里戲水、撈魚蝦、挖螃蟹。其中的自由和快樂可以說奠定了我樂觀開朗的個性,也構成了我對世界的認知。真的,大自然就是天造地設的游樂場,你可以信手拈來,變著花樣地玩,永不厭倦。如果你不曾久久地在大自然的懷抱里奔跑、歡笑,甚至搗亂、撒野過,你根本沒辦法真正體驗生命的深廣與美妙。當然,大自然也潛藏許多秘密、許多古老的法則,你不可貿然地去觸碰,否則,它的本能自衛(wèi)可能置你于死地。記得十歲左右那年的秋天,天清氣爽、霜葉盡染時,山林便捧出了各種珍饈,這是我們最喜歡的季節(jié)。我和一群小伙伴穿過田野,趟過小溪,去村莊對面的尖坪山采冬妮子、余甘子、山梨子。我們像小獸般叫呀、吼呀,呼嘯聲像一圈圈水波,在樹梢上,在空氣中回環(huán)、蕩漾。我們邊采摘邊往嘴里塞。山梨子剛咬一口苦澀苦澀的,慢慢嚼著甜味兒就上來了。冬妮子紫瑩瑩、甜滋滋的,那可是我們的最愛,可一吃嘴巴和牙齒全被染成紫色的了,像小妖怪。一不小心,汁水沾到衣服上,衣服也綴上一朵朵小紫花兒。這冬妮子可鮮吃,曬干了可入藥,和豬肝一起燉滋補、養(yǎng)胃呢!野余甘也是我們喜歡的,余甘樹不高,果實一串串一個個躲在枝葉間。我們“噌”的一下就躥上去,手一捋,就有一粒粒玻璃珠大小的余甘落下來,拿個袋子接著,一會就有小半袋的果實,或翠綠如翡,或橙黃似金。雖然外表不起眼,卻是先苦后甘,回味無窮,像極了人生百味。我們邊采摘邊吃著邊鬧騰著,也邊搜尋著新的“獵物”。我猛一抬頭,目光被半坡上的一株余甘懾住了!媽呀,個頭那么大的余甘!有小燈籠那么大!呈熟透的金黃,一看就讓人口水泛濫!一個念頭閃電般從我的腦瓜子里掠過:獨吞!我唰的躥上去,扒拉扒拉捋下了好幾串,正合計著火速將其一網(wǎng)打盡時,“??!”我張開口,一聲慘叫還沒出口,就死命地咽回去了!蛇!盤踞在余甘樹上的眼鏡蛇吐著長長的信子,眼睛里噴出一道道寒光,冷冷地射向我!我腦袋“嗡”的一聲炸開了,血液瞬間凝固了!“砰”的一聲,我重重地砸了下來,咕嚕咕嚕地滾到山腳!額頭被亂石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血汩汩地往外冒!我的七魂飛走了六魄!你知道嗎?當時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感竟讓我高興得淚流滿面——我還活著!眼鏡蛇放過了我!那真是生死一劫!后來每每觸摸到額頭上的疤痕,我都會有劫后余生的愴然。再后來聽大人們說,那是這片余甘樹的樹王,派了蛇王鎮(zhèn)守著,果實也歸蛇王享用!大自然平分秋色,和平互惠,但如果你破壞規(guī)則,定然逃脫不了懲戒!好在上天念我罪不至死,放我一馬,但劃下一道深深的傷痕時時告誡我。貪婪之念催生了罪,越界之為導致了傷,并衍生了無邊無際的災難,阿彌陀佛!
今天,當我在九龍湖畔,站在衰草寒煙里,湖面上迷蒙的霧氣仿佛是記憶里那層薄薄的紗,陽光下草木淡淡的香氣是彼此相認的索引。我靜靜地靠著湖邊的一叢竹子,再次確認:這果真是我的山林,我的湖泊。我離開它們那么多年了,以為再也找不到它們了??刹辉?,它們在這里等我,我容顏滄桑,心事重重,它們還是認出我了!我的劉海沒能掩蓋往昔的那道傷痕。它們?yōu)槲业幕貧w歡呼雀躍,并喚來了那些舊友——蝴蝶、蜻蜓、瓢蟲、黃蜂、金龜子、陽光、流云……把我引向了曾經(jīng)的村寨。
古村落
村寨在賴坊鎮(zhèn),是一座明清風格的客家古村落。連接新城區(qū)和舊村寨的那座小橋就是時光隧道。小橋灰撲撲的,不事雕飾,顯然是有意不讓你過多地留意它,這是不露聲色的迷障法。倒是橋下的溪流清淺舒緩,水草搖曳,游魚優(yōu)哉,駐足觀之時,時空很自然地完成了切換。當我們跨過時空的交接點,村口的老樟樹已恭候多時。它的枝葉遮蓋了整座廟宇,它曾經(jīng)遭遇了數(shù)不清的電閃雷劈,烈火焚毀,外則皸裂粗糲,內則樹洞中空,主干也痙攣盤曲。但依然咬牙挺著,倔強生存,成了奇跡般的存在,也成了時光的符號。它活得太久了,比村莊里的每一條流水、每一座宅院、每一個人都要老邁。什么陳年舊事、流言蜚語它不知道?但它保持一貫的沉默,不攪動人間是非。
古村落保持著古老的秩序:民居、宮祠、廟宇、書院、票號、街道、水網(wǎng)、花圃、菜園、店鋪、城墻……功能齊全,簡直就是一個獨立的小王國。門梁、楹柱上的瑞獸神駒齜牙瞪眼;翹脊、斗拱上的山水花卉活色生香;牌坊、門樓上的仙家神像肅肅威儀。無論是磚雕還是石刻,俱斑駁沉郁;無論是飛禽還是走獸,皆栩栩如生?;张山ㄖ脑匾嚯S處可見。我在鎮(zhèn)安門、翰林第、彩映庚、棠棣競秀這些個高門大戶間進進出出,恰似錦衣輕裘的公子王孫,在參與“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高士雅聚,或出席“公堂盛會酬佳節(jié),金壺鏇酒瓊酥熱”的貴族盛會。這些曾經(jīng)的榮耀與顯赫,這些曾經(jīng)的富貴與溫柔,已在時光的腐蝕下,涂滿衰敗與落魄。但時光的安穩(wěn)像沿著墻根的流水一樣,波瀾不驚。我仿佛一株浮萍,順水漂來。在老宅舊物中穿過長長的時光之河,去擁抱很久以前的自己,去把生命的長度和寬度無限張開。水是智者,它在流動時已接納了各種聲音,并把順著時空而來的思想捋順了。所以深不可測,又清澈得一望到底。大道至簡,大象無形;萬物共存,天人合一。亙古長流的水揭曉了所有的答案。
我循水道而行,也順著時光的隧道而行。在村寨里,水沿著一座座宅院的墻根緩緩流淌著。水淺處不及半尺,深則一米有許,但總是清澈如鑒,晶瑩如玉。你如果渴了,當真可以蹲下去,掬一抔喝個痛快!村寨人家的生活也沿著水道搖曳著、鋪排著:頑皮的娃子在擊水打水漂,阿婆娘們在水邊搗衣拉家常。姑娘媳婦們在上游洗菜挑水,也以水為鏡,梳理云鬢青絲,映照花容月貌。在清凌凌的流水旁,我不改頑劣,捧著怯生生的小雞娃,嬉鬧著。小雞娃像小絨球般,超級呆萌。它在我的手心里彈跳著、試探著,意欲逃脫,卻又提防著眼前的危險,伸著小腦袋往上一蹬,又猛地縮回來,小眼神里的雀躍與驚恐煞是逗趣。我戲弄著小雞娃,不意雞媽媽“咯咯咯”地叫囂著沖上來,翅膀震顫著,雞冠抖動著,那架勢分明在對我示威:“敢動我娃一根毫毛,我就跟你拼了!”我嚇得丟下小雞娃,雞媽媽這才收攏羽翼,帶著它的小寶貝們邊覓食邊逛悠去??晌业念B劣淘氣還沒盡情發(fā)揮呀!我的小眼睛賊溜溜一轉,停在小庭院的走廊上掛著的小竹籃上。小竹籃油亮小巧,是被生活浸染過的,看上去那么眼熟,像極了當年我外婆家的小竹籃。外婆為我縫小書包,幫我做花褂子的針線、碎布,裝在小竹籃里;外婆讓我獨享的糯米灌大腸也放在小竹籃里,掛在高高的房梁上……外婆的小竹籃,裝著生活的瑣碎,也裝著對我的專寵。我偷偷取下這裝滿客家人生活的小故事、小秘密的小竹籃,仿佛也把童年取下來。我樂顛顛地挎著它走出宅院后門,下了兩級臺階,便是靜靜的水道。我把籃子里的稻粱、花椒、豆角輕輕地放入水中,水會把它們帶往何方呢?水的流動帶來了結局的不確定性?;蛘叱闪四持霍~兒的小點心、小玩具,或者栽了跟頭遁入某個縫隙或者飄飄悠悠歇腳于自己喜歡的地方,或者離開寨子浪跡天涯……因為水的流動,故事情節(jié)生動起來了,村莊的軌跡也拉長了。
這些水道,扮演著生活、生產、消防的各種角色,也不動聲色地漫過每個人的心坎。你想想看:你走出家門,往哪條道上走,都有清凌凌的水蜿蜒著如影相隨,你縱然有多少溝溝坎坎,也會被悄悄抹平;你這么望著水,心里怎么會干澀、粗糙呢?水的溫柔、靈動、深情一點點地浸潤你。難怪你一腳踏進古村落,就有塵埃落定、現(xiàn)世安好的妥適;難怪小巷里連大公雞、小母狗、小花貓都那么氣定神閑地在青石板路上踱著方步;難怪安然坐于房檐下的阿公阿婆臉上一道道深深淺淺的皺紋那么舒坦,也難怪見縫插針長出來的百香果、文旦柚、豌豆、芥菜自在放曠地爬上屋頂,擠到路邊……水給予村莊萬物的啟示超乎了政令條文。你不必花那么多心思去追究如何安身立命,你就這么,立于塵世,睇著流水,與萬物同生息,享用著自然給予的一切,成了天地自然的一分子,便足矣!你瞧:小天井里,又來了一只母雞,帶著一群雞娃嘰嘰嘰、咯咯咯地覓食,天井邊上的石欄桿上晾曬著芥菜干、蘿卜干,或一笸籮的黃豆、黑豆,欄桿上架著長長的竹竿,竹竿上掛著還滴著水的花花綠綠的衣服,也掛著一溜竹籃子。竹籃有大有小,小的裝著半籃子稻谷或粗糠,大的裝著剛摘下來的南瓜、青瓜、茄子、長豆,也有的晾曬著熏魚、臘肉。拐角處堆放著鋤頭、鐮刀。生活仿佛是信手拈來,隨處安放,又那么認真講究,在你所能涉足的每一個角落、空間,滿滿當當都是安心踏實,都是酸甜苦辣,你一看便知,這就是過日子的模樣。
我看著走著,那個我慢慢模糊、消融了。老宅瓦楞上那株跳舞的芒草,歪脖子樹上那幾個黑魆魆的小果子,斜刺里竄出來的小老鼠,水渠里搖頭擺尾的小鯽魚,菜園子里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高麗菜,深巷里跳格子的小女孩,宅院里齒牙零落皺紋密布的老阿婆,都是曾經(jīng)的我,現(xiàn)在的我,或我的同類。都是大地孕育出來的,都附著于時光里。都彼此相愛,也彼此相殺。正應了這句話: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可我們忘了還有一句話:物傷其類,兔死狐悲。
我走出賴坊古村落,跨過小橋,一抬頭,陽光熱辣辣射來,車喧馬鬧的街市橫亙于眼前。我愣怔了好一會,不知何去何從。我還能回到哪里呢?我們構建了四通八達的交通網(wǎng),可以上天入地潛海,海陸空來去自由,甚至時空穿梭機的出現(xiàn)也指日可待。可我們開辟了路,是為了去擁抱萬物,造福蒼生嗎?不!是帶著人類可笑的聰明和貪婪,去攻城略地,摧毀一片片凈土。最后,只能坐在終將成為廢墟的鋼筋水泥叢林里艱難喘息,只能如我這般,在無意間闖入的邊地山城,做穿越似的夢游。
而后還得穿越回來,斗志昂揚地去面對擠壓和恐慌。
責任編輯 楊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