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益
服妖,意指追求奇裝異服的人,古已有之。站在不同角度,可以有不同的理解。正統(tǒng)者以為是亡國之兆,革新者以為是潮流之征,其實不過是城市繁榮之際商業(yè)社會特質(zhì)的一種顯現(xiàn)。耐人尋味的是,服妖現(xiàn)象跟昆曲的繁盛密不可分。
張翰《松窗夢語·商賈紀(jì)》,揭示了蘇州成為明代時尚之都的原因。他說:“至于民間風(fēng)俗,大都江南侈于江北,而江南之侈尤莫過于三吳。自昔吳俗習(xí)奢華、樂奇異,人情皆觀赴焉。吳制服而華,以為非是弗文也;吳制器而美,以為非是弗珍也。四方重吳服,而吳益工于服;四方貴吳器,而吳益工于器。是吳俗之侈者愈侈,而四方之觀赴于吳者,又安能挽而之儉也。蓋人情自儉而趨于奢也易,自奢而返之儉也難?!?/p>
顯然,由于資本主義萌芽在蘇州出現(xiàn)較早,手工業(yè)特別發(fā)達(dá),加之魚米之鄉(xiāng)生活富庶,人們所制作的衣服一向重視華美、新奇,足以給包括京城在內(nèi)的全國各地帶去影響。
還有一層意思,張翰沒有說。這里是昆曲發(fā)源地,隨著職業(yè)戲班的迅速形成,昆曲在大江南北四處流布的過程中,舞臺上的無數(shù)歌姬優(yōu)伶,同時也成了推動時裝潮流的模特兒。清人尤震的詩句“索得姑蘇錢,便買姑蘇女。多少北京人,亂學(xué)姑蘇語”表明,當(dāng)時的北京人紛紛學(xué)講吳儂軟語,演唱昆曲成為一種時尚。服飾無疑也同樣如此。明末清初史學(xué)家談遷在《棗林雜俎》中說:“余觀今世婦女裝飾,幾視娼妓為轉(zhuǎn)移?!庇谏餍小稑b山筆塵》記載:“吾觀近日都城……衣服器用不尚髹添,多仿吳下之風(fēng),以素雅相好?!鼻迦斯P記和市井小說中描寫的百褶裙、月華裙、百柱帽,這些時髦服飾最初無不出自蘇州。
萌發(fā)于蘇州的昆曲服飾源自明代常服,卻并不拘泥于此。假如受傳統(tǒng)服飾的束縛,必然會失去生命的活力。它在傳統(tǒng)禮儀與江南文人思想融合的基礎(chǔ)上,遵循舞臺表演原則,創(chuàng)造出一種極致的無可替代的美。無論是款式的多樣、色彩的豐富還是圖案的繁雜,都努力契合特定的人物身份,特別是款式,不僅有角色扮演功能,還有重要的審美功能。隨著昆曲戲目的普及,其服飾也就迅速為人們所接受,所推崇。
出身于蘇州的董小宛,因為家道中落、生活貧困,無奈淪落青樓,名隸南京教坊司樂籍,與柳如是、陳圓圓、李香君等人同為“秦淮八艷”。在冒襄等人的記載中,她所穿著的服飾“士女皆效之”。常識告訴我們,娼妓、歌姬其實并不是一回事,但董小宛既是名姬又是服妖,這沒有什么可懷疑的。
明代太倉人陸容的《菽園雜記》記載,有一種舶來品馬尾裙,在成化至弘治年間十分流行,據(jù)說是從朝鮮國傳入的。一開始,穿馬尾裙的只有歌姬、富商和貴公子,后來武臣也加入了這個行列。于是無貴無賤,服者日盛,到成化末年,甚至連朝廷官員都穿上了馬尾裙。外來文化對于明代服飾制度形成了挑戰(zhàn),乃至弘治年間,皇帝不得不頒布禁令。
明代南京人顧起元在《客座贅語》中,記載了士大夫們戴的日新月異的方巾,有漢巾、晉巾、唐巾、諸葛巾、純陽巾、東坡巾、陽明巾、九華巾、玉臺巾、逍遙巾、紗帽巾、華陽巾、四開巾、勇巾……林林總總。不少方巾形制成了“非遺”的一個部分,今天在傳統(tǒng)戲曲中還能見到。事實上,當(dāng)初也有賴于昆曲伶人的推廣。
有趣的是,服妖并不全都爭妍斗麗,有時候恰恰相反,而是以“寒乞”為時尚。清光緒中葉,京城的貴胄子弟居然“皆好作乞丐裝”。有一少年,“面黧黑,袒裼赤足,僅著一犢鼻褲,長不及膝,穢黑破碎,幾不能蔽其私。腳躡草履,破舊亦如之”。他的侍從卻有“戴三品冠者”。洗了一把臉,才發(fā)現(xiàn)他膚色“白如冠玉”,原來這個人是某王府的貝勒。一味標(biāo)新立異的他,把日常生活也當(dāng)成了演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