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 潔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102200)
“互見法”是《史記》中常見的一種述史方法,自宋代蘇洵首次論及以來,歷代學者多有發(fā)端。其中劉松來認為“互見法”與《史記》全書結構布局相關,它的產(chǎn)生“與紀傳體這樣一種新的史學形式相適應”[1]93。趙生群進一步闡述:“互見法的產(chǎn)生,是《史記》采取紀傳志表綜合性述史體例的必然結果?!妒酚洝贩譃楸炯o、表、書、世家、列傳五種體例,五體分工不同,各有側重,同時又存在大量的人事交叉和重疊。因此,《史記》全書的布局和五體結構安排,本身就體現(xiàn)了互見法的運用。”[2]177他將此總結為“五體互見”。靳德峻《史記釋例》說:“一事所系數(shù)人,一人有關數(shù)事,若各為詳載,則繁復不堪,詳此略彼,則互文相足尚焉。”[3]14若以“詳此略彼”為重要的互見標準,則以本紀、世家、列傳此三體關系更為緊密。
此前關于本紀、世家、列傳三體之間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多以劉知幾所論為主?!妒吠āけ炯o》言:“蓋紀之為體,猶春秋之經(jīng),系日月以成歲時,書君上以顯國統(tǒng)。”[4]34《史通·列傳》又言:“夫紀傳之興,肇于《史》《漢》。蓋紀者,編年也;傳者,列事也。編年者,歷帝王之歲月,猶《春秋》之經(jīng);列事者,錄人臣之行狀,猶《春秋》之傳。”[4]41由此說明本紀體似《春秋》之經(jīng),為《史記》之綱,列傳體似《春秋》之傳,為《史記》之目。至于世家,實則亦似《春秋》之傳,與列傳不同的是,世家為王侯之傳,列傳為士庶之傳,相同的是,都與本紀之間存在詮釋關系。然而有關三者之間的相互關系,當下尚無過多論述。若想深入探討三者之間的關系,還需結合文本進行具體分析。
通過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楚世家》與《秦本紀》互相參見最多,有30條,加之《秦始皇本紀》4條,共計34條,其次則為《吳太伯世家》,有13條,接著依次為《陳杞世家》12條,《鄭世家》9條,《伍子胥列傳》9條,《管蔡世家》8條,《宋微子世家》8條,《晉世家》7條,《白起列傳》《春申君列傳》均有5條,《周本紀》《魯周公世家》《魏世家》《田敬仲完世家》均有4條,《越世家》3條,《齊太公世家》2條?,F(xiàn)分別以《楚世家》與《秦本紀》《吳太伯世家》《伍子胥列傳》的文本互見為例探究其行文義例。
張大可指出:“表與紀、傳互為經(jīng)緯,是聯(lián)系紀、傳的橋梁。”[5]38也就是說“紀”與“表”同樣承擔著提綱挈領的作用?!肚乇炯o》中與《楚世家》文本互見的部分恰恰與《十二諸侯年表》《六國年表》大致相同,多為事件梗概。如城濮之戰(zhàn),《楚世家》記載為:
夏,伐宋,宋告急于晉,晉救宋,成王罷歸。將軍子玉請戰(zhàn),成王曰:“重耳亡居外久,卒得反國,天之所開,不可當。”子玉固請,乃與之少師而去。晉果敗子玉于城濮。成王怒,誅子玉。[6]2049
《十二諸侯年表》中“楚表”記為“晉敗子玉于城濮”[6]734,《秦本紀》記為“二十八年,晉文公敗楚于城濮”[6]242。《秦本紀》與“楚表”均只記載戰(zhàn)爭勝敗結果,“楚表”較《秦本紀》更為詳細,點出楚將為子玉,《楚世家》則是詳述戰(zhàn)爭細節(jié),補充成王之言,記錄懲處結果。
又如莊王問鼎,《楚世家》記載為:
八年,伐陸渾戎,遂至洛,觀兵于周郊。周定王使王孫滿勞楚王。楚王問鼎小大輕重,對曰:“在德不在鼎?!鼻f王曰:“子無阻九鼎!楚國折鉤之喙,足以為九鼎。”王孫滿曰:“……鼎之輕重,未可問也?!背跄藲w。[6]2051-2052
《十二諸侯年表》中“楚表”記為:“伐陸渾,至雒,問鼎輕重?!盵6]751《秦本紀》記為:“三年,楚莊王強,北兵至雒,問周鼎?!盵6]249二者均是只記載存在莊王問鼎這一現(xiàn)象,“楚表”較《秦本紀》更為詳細,點出了“伐陸渾”這一細節(jié),《楚世家》則是詳細記載了楚莊王問鼎之始末以及與王孫滿關于問鼎之對話。
再如伍胥奔吳,《楚世家》記載:
無忌又日夜讒太子建于王曰:“自無忌入秦女,太子怨,亦不能無望于王,王少自備焉。且太子居城父,擅兵,外交諸侯,且欲入矣?!逼酵跽倨涓滴樯葚熤N樯葜獰o忌讒,乃曰:“王奈何以小臣疏骨肉?”無忌曰:“今不制,后悔也?!庇谑峭跛烨粑樯荨D肆钏抉R奮揚召太子建,欲誅之。太子聞之,亡奔宋。
無忌曰:“伍奢有二子,不殺者為楚國患。盍以免其父召之,必至?”于是王使使謂奢:“能致二子則生,不能將死?!鄙菰唬骸吧兄粒悴恢??!蓖踉唬骸昂我玻俊鄙菰唬骸吧兄疄槿?,廉,死節(jié),慈孝而仁,聞召而免父,必至,不顧其死。胥之為人,智而好謀,勇而矜功,知來必死,必不來。然為楚國憂者必此子?!庇谑峭跏谷苏僦?,曰:“來,吾免爾父?!蔽樯兄^伍胥曰:“聞父免而莫奔,不孝也;父戮莫報,無謀也;度能任事,知也。子其行矣,我其歸死?!蔽樯兴鞖w。伍胥彎弓屬矢,出見使者,曰:“父有罪,何以召其子為?”將射,使者還走,遂出奔吳。伍奢聞之,曰:“胥亡,楚國危哉?!背怂鞖⑽樯菁吧小6]2065-2066
《十二諸侯年表》中“楚表”記為:“誅伍奢、尚,太子建奔宋,伍胥奔吳?!盵6]794《秦本紀》記為:“十五年,楚平王欲誅建,建亡;伍子胥奔吳。”[6]250二者均是簡述概況,對個中緣由一概不論?!俺怼边€記述誅伍奢、伍尚,點明太子建奔亡之國為宋,《秦本紀》對此略過不記。《楚世家》則詳細記載了事情的起因、經(jīng)過、結果,著墨于無忌、伍奢等人之言論,通過言語勾勒出費無忌奸饞過人以及伍子胥智勇雙全的形象。
除以上三例之外,莊王圍鄭、申地之會、嚙桑之會、張儀相楚、黃棘之會、重丘之役、武關會盟、白起拔郢等亦是如此。總體來看,《秦本紀》與“年表”之記載要素基本相同,通常包含事件對象/人物+地點+結果。只是《秦世家》記載著眼較大,較為籠統(tǒng),而“年表”則更為具體。《楚世家》則是在基本梗概具備的情況下,填充背景、緣由等細節(jié),尤其是增加大量對話,使得敘述骨肉豐潤。
《秦本紀》中與《楚世家》互相參見的文本分別牽涉到若敖、楚成王、楚莊王、郟敖、楚靈王、楚平王、楚昭王、楚宣王、楚懷王、頃襄王十個時期,其中若敖時期記事為:
若敖二十年,周幽王為犬戎所弒,周東徙,而秦襄公始列為諸侯。[6]2045
楚宣王時期記事為:
宣王六年,周天子賀秦獻公。秦始復強,而三晉益大,魏惠王、齊威王尤強。[6]2074
此均非楚國內(nèi)部大事,而是當時的時代背景。因而實際上《秦本紀》與《楚世家》互相參見的文本涵蓋成王、莊王、郟敖、靈王、平王、昭王、懷王、頃襄王八個時期。以成王時期為起點是因為此時期秦楚兩國才開始外交往來?!对{楚文》記載:“昔我先穆公及楚成王,是僇力同心,兩邦若壹。絆以婚姻,袗以齋盟,曰枼萬子孫,毋相為不利?!盵7]296秦楚兩國締結盟約。而后著重于莊王、靈王、平王、昭王、懷王時期,恰恰勾勒出楚國的興衰走勢,莊王至靈王時期為楚國興盛期,靈王末期、平王時期楚國逐漸衰退,直至昭王時期吳人入郢,懷王時期楚國徹底走向滅亡,再之后不過是強弩之末。
司馬遷通過三種方式折射《楚世家》之編纂主旨,一是在各個時期選取能夠說明興亡原理的事件加以排列;二是通過《楚世家》后的“太史公曰”贊語部分及《太史公自序》中所下論斷闡明主題;三是借助《秦本紀》中與《楚世家》文本互見的內(nèi)容提綱挈領。這是因為“本紀”與“世家”是一個同心圓,它們既表現(xiàn)為一種同心彌散的關系,又表現(xiàn)為一種垂直的君臣關系。[8]410就文本而言,本紀與世家之間還存在著后者對前者的詮釋關系以及前者對后者的限定關系。
觀《吳太伯世家》內(nèi)所記楚國之事涵蓋五個時期,分別是楚共王、郟敖、楚靈王、楚平王和楚昭王。其中楚共王時期記事共有三件,而《楚世家》均不載。
其一是共王七年,楚國重臣申公巫臣奔晉后聯(lián)吳制楚:
王壽夢二年,楚之亡大夫申公巫臣怨楚將子反而犇晉,自晉使吳,教吳用兵乘車,令其子為吳行人,吳于是始通于中國。吳伐楚。[6]1751
其二是楚共王二十一年,楚國伐吳:
(壽夢)十六年,楚共王伐吳,至衡山。[6]1751
其三是楚共王三十一年,吳國伐楚落敗之事:
(諸樊元年)秋,吳伐楚,楚敗我?guī)?。[6]1753
此三件事,雖然《楚世家》不做記載,但是在《十二諸侯年表》中均有所體現(xiàn)。申公巫臣雖原是楚臣,但后來奔晉,因而司馬遷在“晉表”中記載:“以巫臣始通于吳而謀楚。”[6]762后兩件事則記錄在“楚表”之中,“使子重伐吳,至衡山”[6]768;“吳伐我,敗之”[6]773。共王時期處在吳楚相爭第一階段中的初始期,吳國尚在探索崛起之路,還未對楚國構成大的威脅,故而《吳太伯世家》“楚表”有所記載,而《楚世家》對此則沒有著墨,因而《吳太伯世家》與“楚表”都對《楚世家》起到了補充作用。
徐少華在《論春秋時期楚人在淮河流域及江淮地區(qū)的發(fā)展》一文中將吳楚之爭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楚略強于吳,大致從魯成公七年至襄公二十八年(楚共王七年至康王十五年);第二階段:楚吳相持,大致從魯襄公二十九年至昭公十六年(楚郟敖元年至平王三年);第三階段:楚弱而吳盛,大致從魯昭公十七年至定公十四年(楚平王四年至昭王二十年);第四階段:楚勢復蘇,逐漸收復、全面統(tǒng)治淮域,從魯定公七年至悼公二十年(楚昭王十三年至惠王四十二年)。[9]380-388《楚世家》與《吳太伯世家》文本互見的部分實際為郟敖、楚靈王、楚平王和楚昭王時期,即吳楚相爭的第二、三階段,這也是吳楚爭霸的膠著期與關鍵期。其間記事有詳有略,各有側重。
《吳太伯世家》中與《楚世家》互相參見的文本可大致劃分為三個類型:
凡涉及楚國內(nèi)部記事者,《吳太伯世家》記述較簡,如靈王弒郟敖、楚誅齊慶封、棄疾弒靈王、伍子胥奔吳、楚平王卒、申包胥適秦求師等,多是一筆帶過,分別記載如下:
七年,楚公子圍弒其王郟敖而代立,是為靈王。[6]1763
(余祭)十年,楚靈王會諸侯而以伐吳之朱方,以誅齊慶封。[6]1763
王余眜二年,楚公子棄疾弒其君靈王代立焉。[6]1764
(王僚)五年,楚之亡臣伍子胥來犇,公子光客之。[6]1765
十二年冬,楚平王卒。[6]1767
楚告急秦,秦遣兵救楚擊吳,吳師敗。[6]1772
楚國是吳國在淮河流域的一大勁敵,因而《吳太伯世家》簡略記載自郟敖至楚昭王時期的楚國內(nèi)部大事也在常理之中,其簡單記載既保證了吳國在《吳太伯世家》中的記述主體性,又凸顯了此時期楚國對于吳國而言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
凡關涉吳楚之間重大軍事對抗且吳國獲勝者,《吳太伯世家》記述較詳,如敗楚豫章,《楚世家》記載:“楚使子常伐吳,吳大敗楚于豫章?!盵6]2067《吳世家》則多添一筆,勝敗之外又點出獲楚一城:“楚使子常囊瓦伐吳。迎而擊之,大敗楚軍于豫章,取楚之居巢而還?!盵6]1770又如吳人入郢,直入楚都,此乃吳國對戰(zhàn)楚國取得的最大勝利,亦是春秋史上的突出政治事件之一?,F(xiàn)將《楚世家》與《吳太伯世家》有關“吳人入郢”的文本摘錄如下,《楚世家》記為:
十年冬,吳王闔閭、伍子胥、伯嚭與唐、蔡俱伐楚,楚大敗,吳兵遂入郢,辱平王之墓,以伍子胥故也。吳兵之來,楚使子常以兵迎之,夾漢水陣。吳伐敗子常,子常亡奔鄭。楚兵走,吳乘勝逐之,五戰(zhàn)及郢。己卯,昭王出奔,庚辰,吳人入郢。[6]2068
《吳太伯世家》記為:
九年,吳王闔廬請伍子胥、孫武曰:“始子之言郢未可入,今果如何?”二子對曰:“楚將子常貪,而唐、蔡皆怨之。王必欲大伐,必得唐、蔡乃可?!标H廬從之,悉興師,與唐、蔡西伐楚,至于漢水。楚亦發(fā)兵拒吳,夾水陳。吳王闔廬弟夫槩欲戰(zhàn),闔廬弗許。夫槩曰:“王己屬臣兵,兵以利為上,尚何待焉?”遂以其部五千人襲冒楚,楚兵大敗,走。于是吳王遂縱兵追之。比至郢,五戰(zhàn),楚五敗。楚昭王亡出郢,奔鄖。鄖公弟欲弒昭王,昭王與鄖公犇隨。而吳兵遂入郢。子胥、伯嚭鞭平王之尸以報父讎。[6]1771
《楚世家》先總述參戰(zhàn)對象為吳、唐、蔡與楚,記述戰(zhàn)爭結果有三:楚國大敗、吳人入郢、伍子胥辱平王之墓。再依照順序記述戰(zhàn)爭過程:楚國子常領兵迎戰(zhàn)吳蔡等國,夾漢水陣,結果落敗奔鄭。吳國五戰(zhàn)及郢,楚昭王倉皇出逃,吳人得以入楚國都城——郢。
《吳太伯世家》則依照時序記載,并且增加了許多言語對話,使得戰(zhàn)爭過程詳細立體。兩相對比來看,《吳太伯世家》乃是在《楚世家》記述之“縫隙”內(nèi)加以擴充,鋪陳成文?!冻兰摇酚涊d“吳兵之來”,《吳太伯世家》增述吳王闔廬與伍子胥、孫武之言論,制定伐楚策略?!冻兰摇酚涊d吳楚對戰(zhàn)漢水和子常落敗,《吳太伯世家》在此之間增述吳王弟夫槩對吳王之語及其率領五千部眾追擊楚兵之事。此皆本于《左傳》?!蹲髠鳌ざü哪辍酚涊d:
若如《楚世家》記載,則易誤認為漢水之戰(zhàn)與子常落敗存在因果關系,《吳太伯世家》在與《楚世家》文本互見的基礎上增補柏舉之戰(zhàn),則邏輯圓洽。但是,很明顯的是,《吳太伯世家》所增補的內(nèi)容多從吳國本體出發(fā),與吳國關系更為密切,所以《楚世家》中不做記載也在情理之中。因而這恰恰體現(xiàn)出互見法的優(yōu)勢,既能夠通過文本互見勾連出事件的完整過程,又能夠保持各個文本之間的主體性和獨立性。
值得注意的是,關于昭王出奔和吳人入郢的記述順序,《楚世家》與《吳太伯世家》恰恰相反。《楚世家》先敘出奔,再敘入郢,最后詳述走鄖奔隨之始末,“己卯,昭王出奔,庚辰,吳人入郢。昭王亡也至云夢。……王走鄖。……乃與王出奔隨”[6]2068?!冻兰摇分涊d順序與《左傳》相合,“己卯,楚子取其妹季羋畀我以出,涉雎?!?,吳入郢,……楚子涉雎,濟江,入于云中?!醣监y……斗辛與其弟巢以王奔隨”[10]4639-4640。而《吳太伯世家》先記述昭王出奔之概況,后記述吳人入郢,將昭公奔隨置于吳人入郢之前,“楚昭王亡出郢,奔鄖。鄖公弟欲弒昭王,昭王與鄖公犇隨。而吳兵遂入郢”[6]1771。
臺灣學者李紀祥認為歷史敘事中的時間具有可斷性,所以史官才得以進行種種敘事活動,如斷代、事件序列安排、銜接、聚合、重組等。也就是說,史官在進行歷史敘事時可以通過插敘、倒敘、補敘、預敘等手法打斷一條線性時間插入另一條線性時間,待后者敘述結束后還能繼續(xù)沿著前一條線性時間進行敘事。[11]42-50正是由于歷史時間的可斷性,司馬遷才能介入歷史時間進行操作,在《吳太伯世家》中預先記載發(fā)生在“吳人入郢”之后的昭王奔鄖奔隨事件,“奔鄖。鄖公弟欲弒昭王,昭王與鄖公奔隨”乃是借著“楚昭王亡出郢”順帶將出奔后續(xù)事情一并提前敘述,此后再轉而回到“吳兵遂入郢”。需要明確的是,此記述順序并不代表著事情發(fā)生的先后順序。
《吳太伯世家》記載“吳人入郢”較《楚世家》更詳,《楚世家》記載“昭王奔隨”較《吳太伯世家》更詳,蓋“吳人入郢”乃是吳國對戰(zhàn)楚國獲得的里程碑式的勝利,而“昭王奔隨”為楚昭王積蓄力量,為《楚世家》下文昭王復歸入郢張本。
可見司馬遷在處理互見文本時,既能夠通過文本互見勾連出事件的完整過程,又非常注重保持各個文本之間的主體性和獨立性。
凡影響兩國局勢或于政局影響不大者,二者記述相當,前者記載均較為詳細,如雞父之戰(zhàn),后者記載均較為簡略,如伯嚭奔吳、取楚六潛、伐楚取番等。這其中又可分為兩種情況,一是“兩存而傳疑”,二是“各有舛誤”。
關于“兩存而傳疑”,靳德峻《史記釋例》言:“史貴征實,而于兩說之疑而不能決者,則兩存之,蓋其慎也?!盵3]2《楚世家》與《吳太伯世家》之文本互見部分就存在“兩存”之例。如“爭?!笔录斜傲旱臍w屬問題,《楚世家》言“吳之邊邑卑梁與楚邊邑鐘離小童爭?!盵6]2066,《吳世家》則言“楚邊邑卑梁氏之處女與吳邊邑之女爭桑”[6]1766,前者言卑梁為吳邑,后者言卑梁為楚邑。又如伯嚭之身份,《楚世家》言“宛之宗姓伯氏子嚭及子胥皆奔吳”[6]2067,《吳世家》則言“楚誅伯州犂,其孫伯嚭亡奔吳”[6]1770,前者將伯嚭與郤宛聯(lián)系在一起,后者則直言伯嚭乃伯州犂之孫。梁玉繩駁《楚世家》之記載云:
郤宛見殺在魯昭公二十七年,州犂為楚靈王所殺,遠在昭元年也?!秴窃酱呵铩りH閭內(nèi)傳》謂郤宛即州犂,蓋緣此致誤。而《楚世家》稱“郤宛之宗姓伯氏子嚭”,徐庚本《潛夫論·志氏姓》,謂“伯州犂之子郤宛,郤宛之子伯嚭。宛亦姓伯,又別氏郤”,恐不足據(jù)。定四年《傳》云:“楚之殺郤宛也,伯氏之族出。伯州犂之孫嚭為吳大宰。”伯氏乃郤宛之黨,而非同族。對此,《史記》則兩存之。[12]1198
各有舛誤者,則為吳二公子奔楚之事?!冻兰摇酚涊d“四年,吳三公子奔楚,楚封之以捍吳”[6]2067,《十二諸侯年表》之“楚表”“吳表”亦記載奔楚者為吳三公子。而《吳太伯世家》明確記載:“吳公子燭庸、蓋余二人將兵遇圍于楚者,聞公子光弒王僚自立,乃以其兵降楚,楚封之于舒?!盵6]1769即奔楚者為吳二公子燭庸和蓋余。觀《左傳·昭公三十年》記載:“吳子使徐人執(zhí)掩余,使鐘吾人執(zhí)燭庸,二公子奔楚。楚子大封,而定其徙,……取于城父與胡田以與之,將以害吳也。”[10]4616《吳太伯世家》所記二公子為是,《楚世家》及“楚表”“吳表”則為非。然而,《吳太伯世家》記載此事為“吳公子燭庸、蓋余二人將兵遇圍于楚者,聞公子光弒王僚自立,乃以其兵降楚,楚封之于舒”,梁玉繩云:
《左傳》燭庸、掩余二公子奔楚而已?!冻兰摇肥?,此與《伍子胥傳》云以兵詐降楚,誤一。闔盧元年(引按:事在昭二十七年,當吳王僚十二年,非闔廬元年),掩余奔徐、燭庸奔鐘吾,至三年二公子奔楚,此云奔楚在元年,誤二。楚城養(yǎng),使二公子居之,與以城父、胡田,無封舒之事,此與《伍子胥傳》云封舒,誤三。[12]840
分別從時間、過程細節(jié)和結果三個角度指出《吳世家》所記三處錯誤?!冻兰摇放c《吳太伯世家》各有舛誤,互辨正誤。
綜合以上三點來看,《楚世家》與《吳太伯世家》同為“世家”之體,二者互見之文本有詳有略,其秉承的原則是保持各自的主體性與獨立性,在此基礎上互相參見、互為補充、互辨正誤。
列傳與世家相對本紀而言,在功能上都等同于“傳”。在方法上都是“以人系事”。但是,相較而言,世家傾向于一國之傳,側重國家的興亡嬗變,列傳則傾向于一己之傳,側重個人的成敗得失。世家之中除君主之外的人物事跡都非常簡略,他們只是作為歷史事件中的一員而存在,在當時的語境下體現(xiàn)出特定的一面,個體的形象并不立體豐滿。例如伍子胥這一千古奇崛的人物,《楚世家》著墨不多,簡單點明一個復仇者的身份。從《楚世家》與《伍子胥列傳》文本互見的部分可以看出《楚世家》的內(nèi)容多貼近于《左傳》,《伍子胥列傳》則體現(xiàn)出司馬遷對史料的會通和創(chuàng)新,二者之間存在不小的出入。
一是伍子胥拒補逃亡之事?!蹲髠鳌酚涊d此事為伍尚主導,其獨發(fā)議論,伍子胥則未言一辭。
棠君尚謂其弟員曰:“爾適吳,我將歸死。吾知不逮,我能死,爾能報。聞免父之命,不可以莫之奔也。親戚為戮,不可以莫之報也。奔死免父,孝也。度功而行,仁也。擇任而往,知也。知死不辟,勇也。父不可棄,名不可廢,爾其勉之!相從為愈?!蔽樯袣w。[10]4541
《楚世家》與之記載大體相似,仍是伍尚獨言,不同之處在于壓縮了他的言辭,并且在之后增加了伍子胥彎弓屬矢面向楚使的細節(jié),營造出一種緊張對峙的氛圍。
伍尚謂伍胥曰:“聞父免而莫奔,不孝也;父戮莫報,無謀也;度能任事,知也。子其行矣,我其歸死。”伍尚遂歸。伍胥彎弓屬矢,出見使者,曰:“父有罪,何以召其子為?”[6]2066
而至《伍子胥列傳》,情況發(fā)生了變化,由伍尚之獨言轉為由伍子胥主導的兄弟之間的對話:
伍尚欲往,員曰:“楚之召我兄弟,非欲以生我父也,恐有脫者后生患,故以父為質(zhì),詐召二子。二子到,則父子俱死。何益父之死?往而令讎不得報耳。不如奔他國,借力以雪父之恥,俱滅,無為也。”伍尚曰:“我知往終不能全父命。然恨父召我以求生而不往,后不能雪恥,終為天下笑耳?!敝^員:“可去矣!汝能報殺父之讎,我將歸死?!鄙屑染蛨?zhí),使者捕伍胥。伍胥貫弓執(zhí)矢向使者,使者不敢進,伍胥遂亡。[6]2642-2643
《伍子胥列傳》雖然與《楚世家》形成文本互見,所載事件大體相同,但在故事細節(jié)、主體選擇和人物塑造上顯然不同。在《伍子胥列傳》中,出奔一事由伍子胥提出而非其兄伍尚,伍子胥的拒捕出奔由《左傳》和《楚世家》中的被動變?yōu)榱酥鲃?。他毫不遲疑地選擇借力雪恥,以報父仇,正合乎其父伍奢所言之“剛戾忍詢,能成大事”,是其性格的集中體現(xiàn)。《楚世家》依照《左傳》行文雖然掩蓋了伍子胥的風采,但實際并無不妥,《伍子胥列傳》則更多聚焦于伍子胥,突出其個人性格特征。
二是伍子胥掘墓鞭尸之事?!段樽玉懔袀鳌酚涊d:“伍子胥求昭王。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后已。”[6]2647言辭激蕩,盡顯伍子胥舉止之剛戾。而《楚世家》之記載相當克制,只言“辱平王之墓,以伍子胥故也”,并未提及掘墓鞭尸。《左傳》及《公羊傳》對此均無記載,只有《谷梁傳》言及“撻平王之墓”,此與掘墓鞭尸迥異。《史記會注考證》認為《伍子胥列傳》中掘墓鞭尸之記載有誤:
中井積德曰:平王死經(jīng)十有余年,縱令掘之,朽骨而已,非有可鞭之尸?!秴问洗呵铩な讜r篇》云:“伍子胥親射王宮,鞭荊王之墳三百”, 是稍近人情,似得實。愚按《楚世家》云“吳兵入郢,辱平王之墓,以伍子胥故也”,《年表》“伍子胥鞭平王墓”,《淮南子·泰族訓》“闔閭伐楚入郢,鞭荊平王之墓,舍昭王之宮”,賈子《新書·耳痹篇》“撻平王之墓”,此與《吳世家》言“鞭尸”,蓋誤。[13]2805
中井積德與瀧川資言的論斷從尊重史實的角度出發(fā),而司馬遷此記載從塑造人物形象角度出發(fā),用前者來衡量后者,只能落得個“蓋誤”的評價,但就《史記》的文學性而言,此論斷未免過于死板。不掘墓鞭尸,何以平伍子胥之憤?何以顯伍子胥之“怨毒”?想必司馬遷下筆那一刻已經(jīng)與伍子胥共情。至于撻墓與鞭尸之差異,司馬遷應是早已考慮到此問題,故一事兩出,文本互見,一在《楚世家》從史實錄,二在《伍子胥列傳》想象虛構。前者乃是一國之傳且受辱對象又是楚國君主,故行文克制,實錄以尊重歷史。后者乃是一人之傳且又是傳主復仇成功的重要時刻,故行文激蕩,虛構以揆情度理。
由上述文本互見部分之差異可知,在涉及具體人物時,《楚世家》行文較平實,以實錄為主,《伍子胥列傳》則更為具體詳細,綜合采用移花接木、想象虛構等手法,以突顯人物性格為主。
綜上所述,本紀、世家、列傳之間存在三組關系:本紀與世家之間存在限定與詮釋關系、世家與世家之間存在獨立與勾連關系、世家與列傳之間存在實錄與想象關系。具體而言,當世家與本紀互相參見時,一般是本紀簡而世家詳,本紀中所載之事往往起到提綱挈領的作用,本紀對世家有限定功用,世家對本紀有詮釋功用;當世家與世家互相參見時,一般是有詳有略,各自保持其主體性與獨立性,在此基礎上互相參見、互為補充、互辨正誤;當世家與列傳參見時,一般是世家簡而列傳詳,世家偏于實錄,列傳偏于創(chuàng)新。由此若是同一件事于本紀、世家、列傳中有二者或三者互相參見,則從本紀到世家再到列傳,敘事愈發(fā)詳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