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恒健
我從麗江壩子出發(fā),前往160多公里開外的石頭城。一路翻山越嶺,坡陡彎急。南北走向的哈巴雪山,毫無遮掩地在我左邊車窗外橫亙連綿,納西人的先祖開墾的千年梯田一片蔥綠,在道路兩側的谷地鋪展。藍天、雪山、麥田、綠樹,交織出一幅幅斑斕的畫面。
到達寶山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后,前往石頭城還有20多公里路程,其車道沒有鋪裝,若遇雨雪則難以通行。不過,這一路上,金沙江不時在重崖疊嶂間露出碧綠的倩影,其半遮半掩誘人的風姿,令人更為向往。
簡易通村公路在石頭城外停車場戛然而止。由于事先已聯系一家客棧,主人替我肩扛手提行李,步行好幾百米并拾級爬一個陡坡,才到達石頭城西城門。
石頭城西城門一側臨懸崖,一側倚絕壁,以青灰色的天然巖石壘砌而成,形制獨特且古樸。主人告訴我,此城門自古至今便是這樣,原汁原味。
我住宿的那家客棧,是一座在石頭城里為數不多的一樓一底的半四合院,樓上有視野開闊的觀景飯廳,可俯視城下奔流的金沙江,可眺望險峻的太子關,真可謂秀色可餐。
寶山鄉(xiāng)梯田
客棧主人叫和國軍,50歲左右,典型的納西漢子。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他,卻是石頭城以及方圓幾十公里的多面手,為村民修船、閹豬、建房、安裝水電等,忙得不亦樂乎。由于石頭城早年幾乎與世隔絕,如今也交通不便,為生活所迫,這里稍微有點文化的人,都自力更生地學習了多種生活技能,和國軍便是他們中的佼佼者。
清晨,我被在都市里難得一聞的此起彼伏的雞鳴吵醒,斷斷續(xù)續(xù)地又傳來節(jié)奏緩慢的“噠噠”馬蹄聲和悅耳的鈴鐺聲。這是往外運山貨、外購日常用品的馬幫,告別給他們帶來溫暖的炊煙,披著熹微的晨光出發(fā)了。
遠眺寶山石頭城西城門
在石頭城,只有極少數家庭擁有三輪車或小型貨車,因為通往處界那條唯一的山路漫長而崎嶇。因此,不少人都喂養(yǎng)騾馬作交通工具。我仔細觀察過,這些牲口都被喂養(yǎng)得體格健壯。而駕馭這些騾馬的馬夫,竟然多數是婦女。不過,要趕騾馬出遠門,還是納西漢子的事情。
我睡眼惺忪地看著三三兩兩走過的趕馬漢子,仿佛置身于茶馬古道上踽踽而行的馬幫行列。然而,他們人手一部的智能手機傳出的音樂鈴聲,很快將我拉回到現實。
在和國軍的陪同下,我開始游覽這塊天然巨石之上面積僅0.5平方公里的石頭城。
寶山石頭城西城門內景
沿小道拾級而行,腳下的感覺便與麗江古城、束河古鎮(zhèn)、白沙古鎮(zhèn)不同。昨晚遠看石頭城貌似坦平如砥,現在置身城內才發(fā)現實測高低不平。其起伏蜿蜒的巷道,是直接從天然巖石上鑿出的石路,一級級粗糙的臺階上,散布著千百年來人踩馬踏形成的窩坑。
雖然城內地形逼仄,其狹窄的街巷卻四通八達,令人如置身于迷宮之中。近百戶原住民宅院相鄰,全部隨巖就勢而建,前屋是一樓一底,后屋卻在坡上。
在石頭城內的制高點烽火臺,全城及周邊地形地貌盡收眼底。
從金沙江邊仰望寶山鄉(xiāng)石頭城。
烽火臺
在烽火臺上,幾位80多歲的老人自豪地告訴我,石頭城立城近千年,除了1253年秋迎降南征的蒙古大軍外,再也沒有任何外族軍隊踏進城內一步。
作為石頭城址的這塊巨巖,三面都是絕壁深谷,唯有西南方向的一條羊腸險道外通。因為有天設之險,所以石頭城沒有令人望而卻步的高峻城墻,但為了保險,還是建立了一套完整的防御體系。
城內街巷
城南的絕壁邊沿,建有厚約0.5米、高2米夯土城墻,墻上開有瞭望窗;城東臨金沙江,地勢稍緩,因此用巖石砌成長近400米、高3米的城墻,并開設了一座當地人稱的東城門;城西下臨深淵,筑有用獨木橋相連烽火臺和炮臺,監(jiān)視并守護下方那條進城的要道和西城門;在城中,還曾經筑有一座三層炮樓,以便掌控全局。
讓他們記憶猶新的是1949年一大股中甸的劫匪到此燒殺搶掠。那時,烽火臺上烽煙升起,石頭城周邊的山民便紛紛躲到城里。在緊閉的西城門下,荷槍實彈的劫匪被烽火臺上甩下來的石頭砸死,被箭射死,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將城外山民的家園搗毀后退去。
我極目環(huán)顧,北面一列直插云天、草木不生的青灰色高峰,是當年忽必烈率數萬蒙軍革囊渡江、南征大理翻越的太子關(原名雪山關門,因當年身為皇弟的忽必烈翻越此山而更名);東面是一堵狀若萬仞高墻的黃褐色山岡,山下便是波濤洶涌的金沙江;西面是蒼茫橫亙的海拔3000米的牦牛嶺,這是當地人躲避來自雪域高原的部落侵襲的天然屏障;南面是瀕臨金沙江的廣闊緩坡,坡上散布著納西人的先祖饋贈給子孫后代的寶貴遺產——近千畝肥沃的梯田。
我俯視城內,瓦屋鱗次櫛比,街巷縱橫曲折。和國軍告訴我,現在石頭城有住戶108家,全為納西族。石頭城居民引以為自豪的是,這一處彈丸之地,在歷史上還曾經是州府駐地。
民居宅院一角
民居
據查,寶山石頭城在元代至元十四年(1277年)設為縣,至元十六年(1279年)升為州,管轄今麗江市的大具、大東、寶山、鳴音、奉科等鄉(xiāng)鎮(zhèn)以及今迪慶藏族自治州的白地、哈巴、東壩等地,是元代麗江路宣撫司所轄的7個州之一,是納西古王國的歷史重鎮(zhèn)。
正因為有這樣歷史底蘊和文化傳承,小小石頭城的建筑交通布局仍十分嚴謹。其三橫五縱的街巷設置,使整座城交通暢達。城內民居基本上是就巖隨勢而筑,青瓦坡頂兩層木結構樓,穿斗式梁架,壘土坯為墻,設有外廊和騎樓。
從烽火臺下來,我便在城內走街串巷。在狹窄的巷道里,不時與趕馬的納西族婦女擦肩而過。這種時候,她們總是十分友善地將馬匹拽開,笑瞇瞇地為我讓道。
我隨意走進一些院落,都能看到用石頭加工的生產用具和生活家什,令人有穿越時空之感。尤其是家庭用具,大多是利用固有巖石掏鑿而成:房屋里鑿石為桌凳,廚房中鑿石為灶,庭院內鑿石為水缸,甚至還將房中巨石俢鑿成睡床。除了這些較大的用具不可移動外,一些用石頭雕鑿的石壺、石臼等小物件可隨意搬動。
納西族先民利用自然條件,適應自然環(huán)境,從而達到了與自然界和諧交融的境界。人類能夠從遠古走到今天,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智慧。
當晚,在客棧的觀景飯廳,我一邊欣賞著峽谷里暮色中的金沙江,一邊享用著和國軍為我準備的地方風味濃郁的晚餐。
一大盤用滇西北聞名的“寶山豬”豬肉自制的火腿,色如玫瑰、香咸略甜、入口化渣;一大碗石頭城周邊高山上采擷的野生菌炒豬里脊,唇齒留香、山味十足;一大盆自種的時令蔬菜湯,散發(fā)著原野的芬芳。
所飲之酒,直接擰開柴灶上蒸酒竹籠的龍頭放出來,轉身便送到桌上。這是最純正的糧食酒,柔和爽口、回味綿長。主食是納西粑粑,其做法類似20世紀60年代四川人愛做的軟面餅。但石頭城的納西粑粑是小麥粉摻和糯米粉的,嚼在嘴里韌勁足、口感更好。
民居一角。
與和國軍閑聊時得知,石頭城的飲食固然是典型的納西族味道,但有一道“豆腐炒肉”的菜肴,卻是獨有的。這道菜肴源于南宋末年。當年忽必烈率蒙軍在寶山石頭城至奉科的金沙江段革囊渡江后,當地納西首領麥良在石頭城大擺宴席迎接蒙軍。由于當時食物匱乏,肉食更為緊缺,為使菜肴看起來更豐盛,麥良命人在炒肉中加一些豆腐,配上蔥頭、蒜苗合炒。蒙軍將士吃罷,無不叫好,于是這道菜便在石頭城流傳至今,成為佳節(jié)吉日的必吃之菜。
說到吃,自然離不開豬。在石頭城有一個世所罕見的節(jié)日,這便是每年農歷十一月初一的殺豬祭祖的節(jié)日。
在這一天,全城村民同時殺豬,家家戶戶歡樂得像過春節(jié)一樣,外出的游子也盡可能趕回故鄉(xiāng),拜祭祖先。近幾年雖然有一些變化,不一定全城統一殺豬,但節(jié)日這天的熱鬧氣氛還是堪比春節(jié)的。
當然,石頭城村民所養(yǎng)的豬是原生態(tài)的。當我清晨漫步于城外的田疇,不時可見身背滿背兜豬草的婦女。暢談中她們告訴我,石頭城的豬是以豬草、南瓜、玉米、蠶豆葉為飼料的,由于肉質好,在外打工的兒女回來,要帶好多回打工地慢慢吃哩!
納西族老人。
寶山石頭城馬幫
我與石頭城婦女交談時,也留意了她們的服飾。她們大都著納西民族傳統服裝,用一塊長條形黑布繞裹包頭,身后披上一塊披肩。這披肩既可保暖,還作背東西時的鋪墊,上面所繡圖案是納西東巴文化里的青蛙神。因青蛙的生殖能力旺盛,石頭城婦女青蛙附身,具有祈求人丁興旺的寓意。
交談之余,得知而納西族的另一有趣的民俗節(jié)日便是三多節(jié),它是包括石頭城在內的整個民族的節(jié)日。這個節(jié)日分為前三多和后三多,為納西人祭祀三朵神的傳統節(jié)日。當地人告訴我,每年農歷二月初八的前三多這天,石頭城的居民背上銅鍋,帶上自家的食材,齊聚城下的金沙江邊野炊。其間,人們不受傳統禮節(jié)的束縛,隨性起舞,瀟灑打跳,放聲高歌。
對姑娘們來講,這一天的重頭戲是吃完飯之后用雞蛋洗臉。這一習俗源于多年前,那時由于貧窮買不起護膚品,于是用蛋清洗臉以滋潤皮膚、祛除穢氣,讓皮膚像蛋殼一樣干凈光滑。
大概是因為山高水長、交通不便,基本生活物資自制自足的情況在石頭城普遍存在。除了和國軍家以外,隨意走進一戶村民家,便可聞到淡淡的酒香。如果你表示出感興趣,淳樸好客的房主人會把你迎進廚房,然后揭開灶臺上的一個大蒸籠,展示里面的小麥、玉米、高粱等五谷雜糧。
在石頭城,幾乎家家都是一個小小的酒作坊。這些自產酒一部分自家飲用,一部分用騾馬馱往周邊鄉(xiāng)場售賣。一問價格,大多僅15元左右一斤。
石頭城東城門臨金沙江。我走出東城門,便穿行在江邊緩坡上的千畝梯田里。
據了解, 石頭城圍坡筑階造田,始于在隋末唐初。人們從峽底江岸層層修筑,直達距江面千米的高坡。本來亂石嶙峋、遍布荊棘的荒坡,變成了石頭城糧食自給自足的良田。納西人頑強的生命力,由此可見一斑。
走過層層梯田,我便與金沙江水親密接觸了。
街巷。
臨水而立,江風強勁,幾乎令人站立不穩(wěn),若正面迎風,甚至有點窒息的感覺。這勁風來自于令當地船工談虎色變的太子峽口。
金沙江在麗江境內有兩個奇險的峽口,一個是眾所周知的虎跳峽,如今的旅游熱點,另一個便是由此處上溯10多公里的太子峽。由于太子峽以上的金沙江江段地勢較為開闊,來自川西滇北高原的山風,被逼仄的太子峽擠壓后噴發(fā)而來,因此產生強烈的氣流。
我請和國軍聯系船工,意欲走金沙江水路去游覽太子峽。豈知多位船工一致表示,他們是僅僅能乘坐不到10人的小機動船,只能在風平浪靜的日子才能穿越太子峽。這段時間太子峽江段風實在太大,不能去。
但是,眼前金沙江水面,沒有我想象中的排空大浪和驚心旋渦。見我仍不死心,船工告訴我,由于江底亂石嶙峋,水下暗流十分洶涌,經驗再豐富的船工,在如此大風期間也絕不敢行船。于是,從江面仰望石頭城,乘船觀光太子峽,便成為我石頭城之行唯一的遺憾。
寶山石頭城,一座真正的天險之城。在這座納西族的千年古堡里,自然生態(tài)與傳統文化共存,千百年來的原始風貌依舊,不愧為生機勃勃的民俗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