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智淋
1937年8月23日,被國民黨反動派羈押4年之久的陳獨秀從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出獄了。
當時,長子延年、次子喬年多年前就已壯烈犧牲,夫人高君曼離開陳獨秀后也因病離世,前來接他出獄的是三子松年和在入獄期間照顧他多年的患難夫人潘蘭珍。
陳獨秀的出獄,引起了社會上的廣泛關注。此時,擺在陳獨秀面前的出路有許多——國民黨許以高官厚祿、托派邀請他重整組織、美國圖書公司邀請他前往美國寫自傳,但這些都被他一一拒絕。
在全民族抗戰(zhàn)爆發(fā)的1937年,陳獨秀念茲在茲的就是為抗戰(zhàn)奔走。出獄后的陳獨秀,四處演講著說,聯合各方力量協商共同抗日。然而這一切又因王明、康生誣陷其為漢奸而被打斷。這場風波不僅堵死了陳獨秀回黨內工作的機會,也讓陳獨秀從喧囂的臺前走向清冷的幕后。
隨著抗戰(zhàn)形勢的不斷惡化,陳獨秀一路沿著長江西遷。來到重慶后,在好友鄧仲純的邀請下,陳獨秀移居江津。幾易其所后,受楊家后人之邀,借為整理楊魯丞遺著之機搬入鶴山坪石墻院。在這里,陳獨秀度過了人生最后的3年時光。
甘守清貧自得樂
從江津城區(qū)出發(fā),沿著蜿蜒山路行車半小時后便到了位于城郊鶴山坪的陳獨秀舊居陳列館。這里原本是江津貢士楊魯丞的故居,因院落四周用條石壘成了一人多高的圍墻,故被當地人稱為“石墻院”。
1939年5月27日,陳獨秀和夫人潘蘭珍受楊家后人之邀住進了其中一個小偏院的兩間廂房。
據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唐寶林先生在《陳獨秀傳》中記載,這兩間房沒有天花板,腳下是潮濕的泥地,一下雨就滿屋漏水。室內家具僅有兩架木床、一張書桌、幾條凳子和幾個裝滿書籍的箱子,唯一的裝飾是書房上掛著的一幅岳飛手書“還我河山”的拓片。
盡管條件艱苦,但對于顛沛半生的陳獨秀而言,終于有了相對安穩(wěn)的棲身之地。然而,這種度日艱難的境況始終未得到改變。
由于長年四處奔波加之頻繁進出牢獄,年近六旬的陳獨秀身體狀況并不好,高血壓、腸胃癥常年伴其左右。身患有疾,卻沒有穩(wěn)定的收入。當時,陳獨秀的主要收入一靠親友幫助,二靠發(fā)表一些文章,賺取一些零星的稿費。這些錢都不足以讓其度日,以至于困難時要靠典當朋友相贈的皮袍度日。
雖然靠接濟生活是常有的事,但陳獨秀有自己的原則,凡是素無知交以及國民黨或共產黨叛徒送來的接濟,他堅決不接受。
時任國民黨中央秘書長朱家驊曾贈予陳獨秀5000元,被其拒絕。其后,朱家驊又托當時已叛變的張國燾將錢寄去,亦被陳獨秀退回。
1939年7月,按照張國燾的建議,蔣介石曾派胡宗南、戴笠前往江津探望陳獨秀,并有意提及王明、康生誣陷陳獨秀為漢奸案,以期激起陳獨秀對中國共產黨的憤慨。但陳獨秀并未發(fā)表任何攻擊性言論,反倒讓蔣介石團結眾人,共同抗日,這讓張國燾等人的意圖落了空。
“其實,陳獨秀先生在江津的生活不必這么苦,有很多次能改善自己處境的機會,但他堅守自己的名節(jié),寧愿清貧也不變節(jié),實屬難得。”江津陳獨秀舊居陳列館研究室負責人倪禧鳳說。
石墻院的生活雖然清苦,但陳獨秀也能在與朋友、鄉(xiāng)民的交往中找尋到難得的快樂。
佛學大師歐陽竟無是陳獨秀要好的朋友,當得知歐陽竟無有一本他心儀已久的《漢執(zhí)金吾武榮碑》字帖時,為借到此字帖,陳獨秀費了一番心思。他沒有寫借條,而是以唐末僧人貫休渴望被蜀王重用的典故,寫下《致歐陽竟無詩柬》一詩,表達自己渴望武榮碑的心意。歐陽竟無看到此詩后,便忍痛將字帖借給陳獨秀。
當地農民陳相國想在附近的雙石場開個茶館,但生意寥寥,找到陳獨秀出主意。陳獨秀便讓陳相國搞一個開業(yè)小典禮,邀請周邊的人免費喝茶一天。
有了免費的噱頭,陳獨秀還專門用黃庭堅的書法體例手書陶淵明《歸去來辭》中的一段話,讓陳相國掛在茶館正堂。因書法遒勁郁拔,凝練有力,竟吸引了不少老學究前來觀看,茶館生意一時就熱鬧了起來。
不停歇的思想者
物質生活的艱苦并未遲滯陳獨秀思考的腳步,相反,在清幽的江津生活中,他得以集中時間對一些重大問題進行更深入的思考。
抗日救國一直是陳獨秀晚年思想和實踐的主旋律。整體來看,出于民族利益的考量,陳獨秀拋下了個人恩怨,并未因兩個兒子被國民黨反動派所殺而不顧大局,他積極支持以國共合作為中心的抗日民族統一戰(zhàn)線。
在人們的刻板印象中,陳獨秀總是以反傳統的形象示人,但對于傳統文化尤其是古文字,陳獨秀卻有著深入的研究。
在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及江津生活期間,陳獨秀很大一部分精力都用于編寫《小學識字讀本》。
“這里的小學并非現在意義上的小學,而是指古文字學?!蹦哽P介紹說。
為解決“識字仍如習符咒,戕害學童之腦力”的問題,陳獨秀在《小學識字讀本》中力求通過漢字圖像還原,探求漢字原始本義,并通過梳理字根孳乳關系,達到易學真懂的目的。
如,陳獨秀將“可”字從字形上還原為負重者或老人俯首呵腰艱難行走的樣態(tài),其讀音即為人在勞累時的呼氣聲。理解了這一本義,就能明白其孳乳字呵、荷的內在含義,如呵氣、負荷均與承重有關。這些字根和孳乳字不僅在字形圖像上相關,讀音亦相似,意義也接近。由此,在形、聲、義上達成有機統一。
在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朱崇才看來,陳獨秀的漢字圖像法與周有光的拼音識字法,猶如漢字教學的雙翅,如果能統合起來,將會給漢字教學帶來革命性的變化。
然而,正如陳獨秀坎坷的人生經歷一樣,當編寫到“拋”字時,陳獨秀便撒手人寰。尚未編完的《小學識字讀本》也歷經波折,由于版本不同、油印差異,現在已難以洞見其全貌,但其所蘊含的學術與實踐價值近年來正日益得到關注。
坎坷的身后事
1942年5月27日,入住石墻院整三年的陳獨秀因急性胃炎與腦充血齊發(fā)而病逝,享年64歲。
由于是外地人,陳獨秀本人并沒有棺木和墓地。幸得生前好友、江津名紳鄧蟾秋及鄧燮康叔侄的全力贊助,才得以安葬在江津大西門外鼎山山麓之康莊。
據鄧燮康之女鄧敬蘇回憶,下葬當天,江津城內的學者名流三四十人前來參加下葬儀式,周圍鄉(xiāng)鄰有一兩百人前來送行,眾人沿途放炮護衛(wèi),其規(guī)格在江津當地也算是壯觀。
然而,陳獨秀的身后遭遇至此才剛剛開始。
1947年,遵循陳獨秀生前遺愿,三子陳松年把陳獨秀的靈柩運回安徽老家,同夫人高曉嵐合葬在一起。因懼怕他人破壞,只得以陳獨秀曾經參加科舉的名字“陳乾生”立碑。
據陳松年回憶,在“文革”那個特殊期間,自己一家都未敢前往祭拜,以至于“文革”后再去掃墓時已找不到墓地的具體位置,幸得當年一名運送陳獨秀靈柩回安徽的農民確認,才找到了墓地。為方便確認位置,陳松年挖去墳前樹木的一塊樹皮以作標記,誰知第二年再去墓地時,樹卻被砍掉。
當陳松年遷走陳獨秀的靈柩后,留在江津的只剩陳獨秀的衣冠冢。據原江津縣文化局工作人員羅學蓬回憶,上世紀80年代,他曾陪同著名詩人孫敬軒到陳獨秀故居探訪。當時,陳獨秀的墓地已蕩然無存,原墓址已被當地農民拿來開荒種菜,而墓碑被當作一塊圈板石鋪在豬圈里。墓碑已缺了左角,“獨”字沒有了偏旁,變成了“蟲”字。
好在,歷史總會給人以公正的評價。改革開放后,隨著更多歷史資料的解密和研究的深入,對陳獨秀的歷史評價逐漸客觀起來,其生前舊居和身后墓地得到很好的保護。
如今,在安徽安慶的陳獨秀墓幾經修繕已變成頗具規(guī)模的獨秀園,其在江津的舊居經過三次改造,現已打造為陳獨秀舊居陳列館。
據江津陳獨秀舊居陳列館辦公室負責人張夢丹介紹,今年以來,尤其是《覺醒年代》開播之后,每天前來參訪的游客基本都能達到3000人的上限,不少單位都在這里開展主題黨日活動,在陳獨秀舊居前學黨史、悟初心。
身處艱難,卻不忘關心國事;貧病交加,仍保持深度思考。或許陳獨秀在南京獄中所書的“行無愧怍心常坦,身處艱難氣若虹”一聯,正是其一生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