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安秦人 by Nananqinren
隨著歐陽修、梅堯臣、蘇舜欽三人詠月石硯屏的唱和詩文在汴京文人士大夫圈中的流傳,歐陽修的月石硯屏也成為了大家關(guān)注的對象,紛紛仿制,“硯屏”驟然流行開來,成為北宋文人士大夫案頭的必備文玩清供。賞玩硯屏成為當(dāng)時流行的文人風(fēng)尚。
我們先介紹一下這則故事的主人公:石揚休,字昌言,眉州眉山人。仁宗寶元元年(公元1038年),和司馬光一起中的進士。宋史載“揚休喜閑放,平居養(yǎng)猿鶴,玩圖書,吟詠自適,與家人言,未嘗及朝廷事。平生好殖財。”嘉祐元年(1056年)為刑部員外郎、知制誥出使北國前往契丹,慶賀契丹國母生辰。蘇洵曾為石昌言作一篇贈序《送石昌言使北引》。石蘇兩家均為眉州大戶,世代有通家之誼。
梅堯臣、石昌言與司馬光三人的交游,始于寶元元年(公元1038年),在同州。當(dāng)時,司馬光任同州判官,其父知同州,梅堯臣已大有詩名。司馬光邀請梅堯臣到同州游玩,并一起拜訪了石揚休。期間,多有游玩和詩歌唱和。
三人的再次相聚,是皇祐三年(公元1051年)。是年,梅堯臣父喪服除,自宜城出發(fā),五月抵汴京,宋庠薦其任館職,仁宗皇帝召試學(xué)士院,賜同進士出身,改太常博士。而此時司馬光官殿中丞同知太常禮院,并于是年除集賢校理。石昌言當(dāng)時供職刑部。三人既同為京官,前又有交游,故往來頻繁。
皇祐四年(公元1052年)的夏天,三人聚會在石昌言家,欣賞其收藏的懷素草書、蜀虎圖、白鶻畫屏和括蒼石屏、白石寒樹屏,并為之賦詩和唱。
梅堯臣《賦石昌言家五題其一括蒼石屏》詩云:
括蒼黃石屏,樹如濃墨寫。
根深稱條葉,生意絕蕭灑。
或聞造物手,立異先真假。
指是龜溲摹,能同自然者。
天下莫復(fù)言,物亦逢知寡。
《賦石昌言家五題其二白石寒樹屏》詩云:
名畫不復(fù)生,古魂埋地底。
技能無所發(fā),騁巧嶄巖里。
纖纖掃蒼林,坡岸分迤邐。
近可筆發(fā)窺,遠若風(fēng)霾起。
遂令眾畫師,一點不可毀。
我今會石家,飲酒酒復(fù)美。
雖不見綠珠,見此差可喜。
愁逢暴謔人,漬墨書不已。
司馬光主動唱和梅堯臣的作品,作《和圣俞詠昌言五物》詩五首,其中《淡樹石屏》》詩云:
昔行鞏洛間,馬瘦天復(fù)陰。
寒煙淡不收,一拂橫長林。
當(dāng)時無畫工,負(fù)此清賞心。
今朝石上跡,歷歷皆可尋。
輕素已紛泊,老榦仍蕭森。
坐令高興還,野氣生衣襟。
丹青不耐久,風(fēng)日易消侵。
何如造化真,更彼歲月沈。
昌言家素貧,購此糜百金。
請鐫好事名,千古無銷沈。
《括蒼石屏·主人小石屏》詩云:
主人小石屏,得之括蒼山。
括蒼道里遠,致此良變難。
層崖萬仞余,勝出浮云端。
吳兒采石時,蘿蔓愁攀緣。
石文狀松雪,毫發(fā)皆天然。
置之坐席旁,清風(fēng)常在顏。
愿君善藏蓄,永日供余間。
慎勿示要人,坐致求者繁。
將使括蒼民,吁嗟山谷間。
南安秦人曰:從史料記載看,“和圣俞詠昌言五物”和“賦石昌言家五題”這一組詩是司馬光主動和梅堯臣的作品。兩人既是詩友,又是師友,司馬光一直是以友生自居的,梅堯臣對司馬光在詩藝上的影響不可小覷。這一段時期也是司馬光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高峰時期,這其中恐怕與梅堯臣不無關(guān)聯(lián),前輩的勉勵、切磋與指導(dǎo),對司馬光是一個巨大的促進作用。
從詩中可以看出,石昌言收藏的白石寒樹屏(淡樹石屏)是虢州石制作的,而括蒼石屏是黃色質(zhì)地的括蒼山石制作的??梢?,由于硯屏的驟然流行,大家紛紛仿制,制作硯屏的材料不僅僅是原先的虢州石了,石質(zhì)堅硬和紋路奇特的括蒼山石也出現(xiàn)了,用括蒼山石制作的硯屏和石屏也得到了文人士大夫們的認(rèn)可和贊許。
同時,詩中也反映出當(dāng)時硯屏在士大夫階層的流行程度——“慎勿示要人,坐致求者繁”;當(dāng)時虢石硯屏的價格已是非常高了——“購此糜百金”。也只有向石昌言這種“平生好殖財”的好事人能夠收藏得起,并“永日供余間”了。
我們還是先介紹一下這則故事的主人公:吳充,字沖卿,建州浦城人。北宋名臣吳育之弟。景祐五年進士,頗工詩文。入為國子監(jiān)直講、吳王宮教授,除集賢校理。其子雖是王安石的女婿,但其認(rèn)為新法不便于民,不支持王安石變法。熙寧九年,王安石罷相,吳充繼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嘉祐元年(公元1056年),大學(xué)士吳充得到一塊有月、鴉、樹等圖紋的虢石硯屏。吳沖卿得到此硯屏后很喜歡,就約了歐陽修、梅堯臣等人聚會賞石,希望與歐陽修以前所“曩獲”的那塊比較一下。席間,歐陽修為此石屏寫了《吳學(xué)士石屏歌》,詩云:
晨光入林眾鳥驚,腷膊羣飛鴉亂鳴。
穿林四散投空去,黃口巢中饑待哺。
雌者下啄雄高盤,雄雌相唿飛復(fù)還。
空林無人鳥聲樂,古木參天枝屈蟠。
下有怪石橫樹間,煙埋草沒苔蘚斑。
借問此景誰圖寫,乃是吳家石屏者。
虢工刳山取山骨,朝鑱暮斵非一日,萬象皆從石中出。
吾嗟人愚不見天地造化之初難,乃云萬物生自然。
豈知鎸鑱刻畫丑與妍,千狀萬態(tài)不可殫。
神愁鬼泣晝夜不得閑,不然安得巧工妙手憊精竭思不可到,若無若有縹緲生云煙。
鬼神功成天地惜,藏在虢山深處石。
惟人有心無不獲,天地雖神藏不得。
又疑鬼神好勝憎吾儕,欲極奇怪窮吾才,乃傳張生自西來。
吳家學(xué)士見且咍,醉點紫毫淋墨煤。
君才自與鬼神鬭,嗟我老矣安能陪。
梅堯臣作唱和詩《和吳沖卿學(xué)士石屏》云:
吳夫子,佩銀龜。
乘天馬,索怪奇。
忽得虢略一片石,其中白色圓如規(guī)。
又有樹與烏,畫手雖妙何能爲(wèi)。
吳乃持問歐陽公,比公曩獲尤可疑。
疑不爲(wèi)辨賦以詩,詩辭粲粲明星垂。
復(fù)遣赍來使我和,坐上鉅公傍睨之。
范侯實有楊雄學(xué),咸云此理難究推。
我歸滌慮反覆思,義雖不經(jīng)聊解頤。
月與太陽合朔時,陽烏飛上桂樹枝。
枝上作窠生羣兒,人不知天公。
天公欲俾世間見,影著石面如黏黐。
烏既不得去,月亦不可移。
留爲(wèi)千古作好玩,慎勿傾撲同玉碑。
這次酬唱王安石也參與了,作《和吳沖卿鴉鳴樹石屏》詩:
寒林昏鴉相與還,下有跂石蒼孱顏。
曾於古圖見彷佛,已怪刀筆非人間。
君家石屏誰為寫,古圖所傳無似者。
鴉飛歷亂止且鳴,林葉慘慘風(fēng)煙生。
高齋日午坐中見,意以落日空上行。
君詩雄盛付君手,云此非人乃天巧。
嗟哉渾沌死,乾坤至,造作萬物丑妍巨細各有理。
問此誰主何其精,恢奇譎詭多可喜。
人於其間乃復(fù)雕鑱刻畫出智力,欲與造代追相傾。
拙者婆燙尚欲奮,工者固已窮夸矜。
吾觀鬼神獨人意異,雖有至巧無所爭。
所以虢山間,埋沒此寶千萬歲,不為見者驚。
吾又以此知妙偉之入在百世後,造始乃與元氣并。
畫工粉墨非不好,歲久剝爛空留名。
能從太古到今日,獨此不朽由天成。
世人尚奇輕貨力,山珍海怪采掇今欲索。
此屏後出為君得,胡賈欲價著不識。
吾知金帛不足論,當(dāng)與君詩兩相直。
吳充自己也是有詩作唱和的。這次圍繞鴉樹硯屏的唱和,由于當(dāng)時文壇巨匠們的廣泛參與,更加提升了硯屏的知名度,推廣了硯屏的流行。
南安秦人曰:從這些故事中我們可以了解到,在北宋當(dāng)時,文人士大夫中常有聚會,他們常常在官舍郡齋中聚會,享受閑適生活中的高趣。琴棋書畫、焚香插花、賞鑒古玩、品茶論道是他們閑適聚會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這幫文人朋友相互觀賞、贈送觀賞古玩、書畫、硯石、石屏等書齋文玩物品,并相互做詩唱和,因而審美趣味也相互影響,形成了人文旨趣極濃的書齋文玩器物愛好者的圈子。
他們具備引領(lǐng)時代風(fēng)尚、物質(zhì)文化、審美潮流的魅力,是那個時代引領(lǐng)風(fēng)尚的人物;他們根據(jù)自身的文化生活需要和情趣品味設(shè)計與創(chuàng)造新的文玩器物,又用他們擅長的詩文等形式賦予文玩器物以精神氣質(zhì),使得物質(zhì)文化與精神文化結(jié)合起來,為單純的物質(zhì)承載更加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和文化沉淀作出了巨大貢獻。
北宋文人士大夫的好尚與創(chuàng)造力、想像力又促進了書齋文玩器物的改進和流行,進而影響和直接拉動了與書齋文玩器物有關(guān)的生產(chǎn)制造、運輸貿(mào)易等相關(guān)行業(yè)的商業(yè)繁榮。
前篇中我們就提到過,宋仁宗慶歷八年(公元1048年),歐陽修把用一塊虢石做成的寒林石硯屏贈給好友梅堯臣,以回饋好友贈硯之禮。
從史料記載可以看出,歐陽修與梅堯臣不僅同朝為官,政見相同,詩文、辭賦上經(jīng)常切磋,互相吸引并欣賞,?;ハ囵佡浂Y物。如梅堯臣常以家鄉(xiāng)之特產(chǎn)宣筆、銀杏、鴉山茶贈予歐陽修,歐陽修也曾以澄心堂紙、綢絹等回贈梅堯臣。兩位好友夏日送冰,病時饋藥,生活中相互關(guān)懷備至,一生結(jié)交。
收到寒林石硯屏,居喪宣城的梅堯臣很是高興,寫下了《廣陵歐陽永叔贈寒林石硯屏》詩:
磷磷石岸上,濃淡樹林分。
隔水見寒島,暗枝藏宿云。
賢哉吾益友,持以贈離群。
琥珀不須問,中心多化蚊。
可見這也是一塊有山水、樹林圖紋的虢石制作成的硯屏。得到此硯屏,梅堯臣很是喜歡,并對好友的贈硯屏之情,流露出深深的謝意。
宋仁宗嘉佑元年(公元1056年),梅堯臣客居揚州,當(dāng)時揚、潤一帶的文人以詩請教者甚眾。詩人王令就是其中的一位。對王令,梅堯臣早就有耳聞。王令,原籍元城,幼喪父母,隨其叔祖居廣陵,聰慧好學(xué);長大后以教學(xué)為生,有詩名,有治國安民之志。王安石對其文章和為人皆甚推重。
在揚州拜會梅堯臣時,王令有幸見到了其收藏的寒林石硯屏,并作《寒林石》詩和《寒林石屏》詩。其《寒林石》詩云:
嘗聞千歲松為石,豈意今逢林出屏。
茍非木根久自化,豈此石理能有靈。
世間萬怪浩莫問,枉哉山海徒有經(jīng)。
舒山虢水固險異,疑有神手藏幽冥。
其《寒林石屏》詩云:
虢山之遠數(shù)千里,虢石之重難將持。
舟車虢來每苦重,釜盎尚棄不肯攜。
茍非世尚且奇怪,孰肯甚遠載以來。
何況虢人自珍秘,得一不換千瓊瑰。
流傳中州盛稱賞,主以詫客客見祈。
世人賤真珍貴假,見者喜色留膚皮。
強材美干立修蔭,羅列滿野誰復(fù)窺。
我嘗客坐例一見,實亦可愛小且奇。
初疑秋波瑩明凈,魚子變怪成蛟螭。
鱗須爪角尚小碎,但見蜿蜓相參差。
又如開張一尺素,醉筆倒畫胡髯髭。
如何石上非自然,猶是軟弱從風(fēng)枝。
高樓曉憑秋色老,煙容雨氣相蒙垂。
喬林隱約出天際,醉目遠暝分茫微。
不然誰家老圖書,破碎偶此一片遺。
借令人手弄點畫,尚恐巧拙成瑕疵。
如何石理自生長,安得當(dāng)世無猜疑。
高堆黃金募辯說,萬口利銳如磨錐。
或云南山產(chǎn)巨怪,意欲手把乾坤移。
先偷日月送巖底,次取草木陰栽培。
天公怒恐寖成就,六丁桃斧摩云揮。
世人乘此得分裂,鍛琢片段貿(mào)財貲。
至今風(fēng)雨虢山夜,樹石號作鬼神悲。
又云春氣入山骨,欲自石里生蒿藜。
根株芽枿未及出,卒遇匠手相鑱隳。
多稱老松已變石,此固剪截根須離。
又云鬼手亦能畫,多向石室成屏帷。
固知物怪浩難盡,誰能向此明是非。
城狐老能男女變,海蜃口或樓臺吹。
世間自是有此類,何必詰曲窮所歸。
細思此屏竟無用,石不中礩木莫支。
徒將文理有小異,招聚瞽說成籠欺。
咄哉閉口不復(fù)論,為語愛者無我譏。
南安秦人曰:和前面我們講的其他故事不同之處,王令這兩首詩并不是唱和之作,也不是贈與詩,是他見到了寒林石硯屏后作的詠物詩。王令一生不應(yīng)舉,不做官,生活在社會底層,接近貧苦大眾而遠離統(tǒng)治階級。他的詩文,從社會底層貧苦大眾的角度來反映虢石硯屏的流行引起的虢石開采對社會的影響。從其詩文中,我們可以看出虢石硯屏在當(dāng)時社會中的流行和追捧——“何況虢人自珍秘,得一不換千瓊瑰。流傳中州盛稱賞,主以詫客客見祈。世人賤真珍貴假,見者喜色留膚皮”;以及當(dāng)時虢石的開采、貿(mào)易情況——“強材美干立修蔭,羅列滿野誰復(fù)窺”,“高堆黃金募辯說,萬口利銳如磨錐”,“世人乘此得分裂,鍛琢片段貿(mào)財貲”。更可貴的是,詩篇中提出了對上層士大夫統(tǒng)治者玩樂生活的質(zhì)疑和反感——“細思此屏竟無用,石不中礩木莫支。徒將文理有小異,招聚瞽說成籠欺”;還深刻反映了壓迫剝削給民眾帶來的疾苦——“至今風(fēng)雨虢山夜,樹石號作鬼神悲”。難怪當(dāng)年王安石閱讀了王令的詩后,曾一再稱贊說王令“詩有嘆蒼生而淚垂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