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沙汀作品中的典型四川要素

胡悅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鄉(xiāng)土文學一直是深受大眾推崇的文學主流。自20世紀20年代開始，由魯迅等一幫當時的文壇主將提出這一概念并展示出一定的創(chuàng)作實績之后，便吸引了許多作家自覺地進行鄉(xiāng)土小說的創(chuàng)作，也形成了有相當規(guī)模的小說流派。一直到三四十年代，鄉(xiāng)土小說作家仍有著旺盛的創(chuàng)作活力。

沙汀是一位生于四川、長于四川的鄉(xiāng)土作家。他以自己多年來對四川鄉(xiāng)土生活的種種獨特體驗與感悟為基石，為讀者構建出了一個文學世界中的川西北。在這個過程中，沙汀發(fā)掘出了四川這片土地上特有的典型要素，并熟練運用。在沙汀的作品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典型四川要素則是：方言、茶館與飲食。最終這些四川要素也在其小說作品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一、四川方言

四川方言具有不同于其他方言的特色，大致可以概括為麻辣與幽默。幾乎每一位四川的鄉(xiāng)土作家，在小說中都運用了大量的四川方言，使其作品別具一格、生動活潑。沙汀就是一位十分喜歡使用方言的作家，方言也為他的作品打上了獨特的標簽。

（一）方言入文

在沙汀的小說中，總是不乏對四川的方言土語的書寫，主要表現(xiàn)在人物名字（外號）、日常用語的形象化和大量的人物對話中。

沙汀作品中人物的名字不僅蘊含著強烈的生活意味，更因四川方言的使用而顯得格外生動。在他的作品中有一類人物名字可以告知讀者此人的癖好和性格。比如：“邢幺吵吵”說明此人性格急躁，愛吵鬧，可能很小的事情都會被他鬧得天翻地覆;而“丁酒罐罐”則明顯突出此人嗜酒如命，做事也有點兒像喝醉了酒一樣瘋瘋癲癲。還有一類是名字與此人面貌特征聯(lián)系起來。“塌鼻子”是說此人的鼻梁扁平，“幺跨子”是說此人的腿腳不便。第三類與此人的性別年齡有關，“何丘娃”強調此人為小男孩兒，“范老婆子”此人系女性長輩。從以上人物名字的例子中，可以看出四川方言在具體使用時的生動與靈活，當然其中也不乏幽默感。除此之外，沙汀利用四川方言將日常詞匯變得更加形象化。比如，“塞炮眼”“砍腦殼”，這是四川人用來咒罵某人不得善終的說法。在軍閥混戰(zhàn)時期，四川當?shù)厥⑿凶讯∪ギ敱?，有很大的生命危險，有可能被砍掉腦袋（腦殼）、被大炮轟死，所以四川當?shù)鼐妥栽臁叭谘邸薄翱衬X殼”等詞語表達某種怨氣。在這些日常詞匯中，四川方言更是顯示出其特點，這既讓普通平凡的事物有了更形象的表達，也讓讀者對四川方言的幽默與麻辣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會。

但沙汀對四川方言的大量使用主要還表現(xiàn)于人物語言中。比如，在《淘金記》中，聯(lián)保主任龍哥可以說是當?shù)鼐哂薪y(tǒng)治者地位的代表人物了，他的話爽快中透露著粗獷，十分符合他在北斗鎮(zhèn)目空一切的地位。如當何寡母請求龍哥出面制止筲箕被盜發(fā)事件時，他看在葉二爸面子上，一口應下：“沒有說的！又不是外人哩！我已經摸了一下，噫！大鑼大鼓鬧了這么一場，怕要多少出一點血才擱得平呀！”此外還有地頭蛇邢幺吵吵的語言也十分具有個人色彩：“看陰溝里還把船翻了么！”對別人的勸導也是一下子就說回去：“沒有生過娃娃當然會說生娃娃很舒服！今天怎么把你這個好好先生遇到了哦，冬瓜坐不得甑子？怎么？蒸垮了哦？那要是垮的呀，你格老子真是！”不同的身份所使用的方言明顯帶有不同的風味，也能在小說作品中更好地表現(xiàn)人物。

（二）方言功能性

由上文可知，四川方言作為一種典型的四川要素，在沙汀的作品中占據(jù)了很大的篇幅。除了大量的筆墨呈現(xiàn)之外，四川方言在他的小說中也被賦予了一定的功能性。沙汀作品數(shù)量較多，他在小說中寫到的人物形象也幾乎涵蓋了社會上所有的類型，上至官紳，下至農民，無所不包，并且每一類別之中又分別有許多代表人物?？杀M管人物繁多，他筆下各個人物的形象和性格仍獨具特色，十分突出。而這正得益于沙汀以語言為窗口，以方言為介質，力求貼切表現(xiàn)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的努力?！哆€鄉(xiāng)記》中徐爛狗被大生打中了左眼向主子下禮時的一段話：“說公事我是個保隊副，私事是個老幾—他大生娃是對的！只要鄉(xiāng)長、老太爺，各位拜兄伙說我徐榮成該挨呢，我挨了就是了。槍買不起，我針買得起一苗！要是不該挨呢，就請他姓馮的還個點點！”就為讀者展示出了一個搖尾乞憐、八面玲瓏而又袍哥派頭十足的走狗形象。諸如此類，用四川方言塑造人物形象的例子在沙汀的作品中數(shù)不勝數(shù)。除了有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外，四川方言在沙汀的作品中也成了反映四川鄉(xiāng)土風貌、表現(xiàn)人民生活的一面鏡子，并從中折射出了四川人的某些文化內核與價值觀念，對四川地域文化的傳播具有重要的作用。

二、四川茶館

茶館在四川是隨處可見的公共場所，獨有四川特色。作為四川鄉(xiāng)土作家均在作品中著重描寫的場所之一，茶館除了是一個生活里的空間，也變成了文學中的場景，更是具有象征意義的文化符號。沙汀是寫茶館的代表作家，他大部分的小說情節(jié)都是在茶館中展開與推進的。茶館在其作品中所扮演的角色是多元的，所承載的文學意義也是豐富的。

（一）多角度呈現(xiàn)

沙汀在作品中對四川茶館的描寫并不是單一的，他從多種角度將茶館所扮演的角色和具備的功能介紹得十分全面。

首先，沙汀筆下的茶館是人們修身養(yǎng)性、休閑娛樂的一個公共場所。這是茶館所具備的基礎功能。《模范縣長》中重回故鄉(xiāng)的“我”也將除了吃飯睡覺以外的絕大部分時間都安排在茶館里消遣度過。此外，沙汀作品中的茶館也是一個廣泛傳播消息的“傳聲筒”。除此以外，沙汀小說里的茶館還有許多附加功能，在茶館里不但可以放松心情，也可以打牌、抽煙、談生意、擺龍門陣，甚至開賭局等。當然，這也是茶館作為一個帶有極強娛樂消遣性質的公共空間所應當具備的包容性。

但是，沙汀筆下的茶館看似是普通百姓都可進入的公共場所，也會因為人和人之間身份地位的差異，導致了每個人可以進入的茶館本身就是不同的，或是不同的人在同一個茶館中也有不同的待遇?！赌虫?zhèn)紀事》中就提到一家依托官店經營的茶館不但布置講究，而且茶客都是上等人，玩的都是大賭局，一般的茶客通常只能望而卻步?；蛉纭对谄湎憔硬桊^里》一開始作者描述的兩個主人公所在茶桌的茶客位置也是大有講究的。刑幺吵吵的茶桌上與對手聯(lián)保主任方志國的茶桌上不同的茶客代表了他們各自的利益群體，而像這樣根據(jù)茶館的不同劃分的利益群體還有很多。除此以外，茶館里的茶客們還會根據(jù)此人的影響力做出不同的回應。對于一般百姓，茶客以調侃、取笑為主。

此外，沙汀在一篇散文中曾提到過“除了家庭，在四川，茶館，恐怕是人們唯一寄身的所在了。我見過很多的人，對于這個慢慢酸化著一個人的生命和精力的地方，幾乎成了一種嗜好，一種分解不開的重心，好像鴉片煙癮一樣”，再借由前文所述，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茶館已經成為四川人民日常生活必不可缺的部分。但更不容忽視的是，如果人人都喜歡坐茶館，喝茶談天，消磨時光，肯定也會在某種程度上消磨人的意志，形成一種只顧娛樂消遣的畸形生活狀態(tài)，最終可能會生出一種變異的文化氛圍。而這對人們自身的發(fā)展和社會的進步是不利的。

（二）多層次意義

上述沙汀先生對茶館多角度的剖析與介紹，可以讓讀者清晰感知到四川茶館所具備的多種功能。而四川茶館作為沙汀筆下著重刻畫的對象之一，在其小說作品中也顯示出重要的作用，承擔著相應的文學功能和文化意義。

在沙汀的小說中，茶館往往承擔著展示矛盾沖突、推進故事情節(jié)和深化人物形象的文學功能。比如，《在其香居茶館里》主要講述的是回龍鎮(zhèn)本地的土豪刑幺吵吵因兒子被抓壯丁一事與聯(lián)保主任方治國在茶館中爭吵，以及曾是哥老會頭目的新老爺作為調解人“吃講茶”，這三人之間發(fā)生的故事。在這里，茶館作為刑幺吵吵和方治國二人矛盾與沖突的表現(xiàn)場所與空間背景，既讓故事情節(jié)得以展開，也刻畫出了在茶館中的蕓蕓眾生相。同時，一個茶館就是一個小社會，在表現(xiàn)這種鉤心斗角和矛盾糾紛時也能微妙地暴露人物的靈魂，刻畫出人物的形象。

除此以外，巴蜀地區(qū)其實有著兩個看似矛盾卻實則關系緊密的文化特征：一方面是追求閑適與享樂，另一方面又不乏蠻橫與懶惰。而沙汀作品中川西北小鎮(zhèn)的地域文化也有著這樣兩個方面的特色，茶館就擔負了反映這一切的重任。比如，在《某鎮(zhèn)記事》里沙汀描述了川西北小鎮(zhèn)的生活狀態(tài)，每天“一路扣著紐扣上茶館里”，“吃過早飯，又上茶館，而且說著照樣的話，換一碗，或者茶錢這拿去”。這樣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在四川地區(qū)是很常見的，許多小鎮(zhèn)中的人們就是這樣在茶館里打牌、喝茶、消磨時光。所以從中是可以看出人們耽于閑適的生活心理與地域文化特色。而蠻橫和懶惰一方面，則由茶館中的茶客們集中展現(xiàn)了。總之，在沙汀的小說中，雖然茶館作為一個敘事空間，但由于其仍反映出了四川的地域文化特征，包括當?shù)氐拿耧L民俗、人民日常生活狀態(tài)等，使得茶館也漸漸成為一種具有象征意義的文化意象和文化符號。這有助于對四川地域文化的拓深與傳播。

三、四川飲食

“民以食為天”，飲食是人最基本也是最本能的一種需要。川菜作為八大菜系之一，一直都受到大眾的喜愛與好評。故此在沙汀的作品中，四川美食同樣作為一種無法忽略的四川要素而大量存在著，并生成了獨特的文學價值。

（一）飲食書寫

和大量的方言入文一樣，沙汀在小說中也有許多關于四川美食的呈現(xiàn)。既顯示出了作者本人對飲食的關注，更表現(xiàn)出了四川人民對美食執(zhí)著的追求與色香味的講究。

眾所周知，辣椒是川菜中重要的調味品，沒有辣味的菜的是沒有滋味的。四川人愛吃辣，主要是因為川渝地區(qū)陰冷的氣候與潮濕的環(huán)境，讓巴蜀人不得不依靠辣椒滿足他們御寒健身的需要，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種吃辣的習慣。但是四川人吃辣椒講究的是又辣又香，缺一不可。比如：沙汀在《一個人的出身》中寫祖母經常巡視兒媳們的飯食，怕她們會吃辣椒，因為那是一種“容易使人胃口放肆的家伙”;《三斗小麥》里，姐姐以小市民生活為樂，欣喜地和她的同事們一起去吃“羅回回又辣又燙的牛肉豆花”。不過需要注意的是，辣椒并不是川菜的全部，辣味也不代表著所有川菜的味道。除此以外，四川的“粉”也是沙汀在書寫四川美食時常提及的。

另外，沙汀在作品中對四川美食的書寫也表現(xiàn)為對四川小吃的描寫。在《和合鄉(xiāng)的第一場電影》中，寫電影放映前，火神廟的大門口擺攤的情景：“賣花生瓜子的，賣鹵肉的，賣涼粉的和賣面條的?！毙》至康奶厣朗呈撬拇ǖ貐^(qū)一直傳承下來的一種飲食傳統(tǒng)。并且，無論是吃什么，四川人都是有一番講究的。在《聯(lián)保主任的消遣》中，聯(lián)保主任享受的不僅是花生米和鹽蒜這樣簡單的食物，更講究的是“酥松爽口的腌牛肉”，這可不是一般的牛肉，而是“干牦牛肉”，這是只有當?shù)氐纳系热瞬懦缘玫降模灰獙⑺扒谐杀∑?，拌了辣椒，花椒，醋和大蒜”，就好吃極了。

（二）內蘊的價值

在有關飲食的種種描寫中，作者展現(xiàn)出來的，除了四川地區(qū)本身就源遠流長的飲食文化和飲食傳統(tǒng)，也包括四川地區(qū)的風土人情與地方特色。故此，將四川美食作為一種表現(xiàn)地域特色的方式與對象，在沙汀的作品中也生成了一定的文學價值與文化內涵。沙汀通過對四川美食的細致描寫，讓讀者深切地感受到了川渝地區(qū)的風土人情與地方特色。而在四川美食間所透露出來的四川文化氣息，是熱情而又潑辣的。包括上文提到的沙汀對飲食及其場景描寫的例子，也絕不是作者在泛泛而談，而是他意圖烘托熱鬧的現(xiàn)場氣氛，構成小說故事發(fā)生的背景之舉。

此外，在這些飲食的描寫中，沙汀充分展現(xiàn)了地痞無賴、不思進取的人們面對美食的貪婪與享樂。比如：《逃難》中克扣糧襪的會計王胖“以能夠一氣吠完一只清燉豬膀出名”;《代理縣長》里心狠手辣的代理縣長“對于口味是十分講究的”。在這里，四川美食成了塑造人物形象、表現(xiàn)人物性格的重要工具。不僅如此，沙汀的小說中既有蠻橫成性、嗜吃如命的地方官員與士紳，也有為了果腹艱難生存的下層百姓。而通過不同階層人物飲食的比較，塑造出的不同階層的人物形象，實則表達出了作者對地方權勢人物欺壓百姓的憎恨與諷刺。

總的來說，沙汀的作品與典型的四川要素之間形成了相輔相成的二元互動局面：典型四川要素是導致其作品地域色彩濃厚、風格獨特的主要原因;同時，四川方言、茶館以及飲食這些四川要素在他的作品里又被賦予了相應的文學價值與文化內涵，也進一步提升了上述要素的重要性與研究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