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文軒
吳嘉紀是明遺民詩人中成就較為卓著者之一,現(xiàn)存詩歌1400余首,均收于其詩集《陋軒詩》中。他師承泰州王門學派,一生生活于今泰州、揚州一帶,性格孤僻狷介,交游不廣。吳嘉紀常以白描甚至小說筆法入詩,詩歌體式自由,不受格律束縛,風格嚴冷危苦。吳嘉紀“野人體”的“使人冷畏”,不僅僅來自詩人凌厲的目光對社會殘酷現(xiàn)實的審視,還來自他在詩中對社會黑暗現(xiàn)實近乎直白的敘述。在其看似“使人冷畏”的語言背后,實則暗藏著“野人”熾熱的內(nèi)心以及對苦難百姓的滿腔熱忱,他正是用“外冷內(nèi)熱”的方式書寫著易代亂世下平民百姓的血淚、憤怒與憂思。
一、生平行藏事略
吳嘉紀(1618—1684),明遺老,字賓賢,號野人,海陵東淘(今江蘇省東臺市安豐鎮(zhèn))人士,幼時家貧,天資聰穎,好讀書,長吟詠,少師從劉國柱,及其稍長,習舉子業(yè),獲州試第一。
甲申之變(1644)后,清軍入關,次年攻陷江南,制造了“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等慘案,原先繁華富庶的江南地區(qū)一時間淪為尸橫遍野、血流成河的人間煉獄。時年27歲的吳嘉紀耳聞目睹了清兵暴虐無度的行徑,不屑與清朝統(tǒng)治者為伍的他毅然放棄舉業(yè),蟄居東淘安豐場吳家橋西,隱于“風雨不能蔽”“荒涼人罕到”的“陋軒”。此時吳嘉紀家無半畝田地,僅有破屋數(shù)間,雖饔飧不繼,鳩形鵠面,卻終日與書為伴,苦吟不輟。里人見此,便以“怪人”“野人”稱之,而吳氏非但不怒,反得其所哉,于陋軒吟詩朝夕,自號“野人”。從順治元年(1644)到順治十六年(1659)年間,吳嘉紀一直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物質(zhì)的匱乏以及肺疾的折磨,使得時值壯年的吳嘉紀早早牙齒脫落、鬢毛斑白,不禁自發(fā)“夕陽殘照,于時寧幾”的哀傷薄暮之感。
直到順治十六年(1659)九月十日,吳嘉紀前往東亭拜訪汪楫,他的人生才由此迎來了轉(zhuǎn)機。對吳嘉紀詩甚為贊賞的汪楫將其推薦給揚州戶部侍郎周亮工,周亮工在閱讀汪楫帶來的吳詩后,對之贊賞有加,即刻賦詩一首,托汪楫帶回給吳嘉紀。周亮工《賴古堂集》卷十記載了此次賦詩相送的故事。詩序言:“東淘吳賓賢貧病工詩,汪舟次手錄其近作相示,頗有同調(diào)之感。舟次且為予言,賓賢近札,有‘夕陽殘照,于時寧幾之語。櫟下生痛,賓賢或真死不及見矣!為賦一詩,急令舟次寄示賓賢?!眳羌渭o對周亮工的才華、名氣和事跡都羨嘆已久,在收到其贈詩后更是喜出望外,于是他立刻強撐著病體,連夜雇船趕赴揚州。自此,兩人多有詩文唱和,交往甚密。周亮工甚至將其詩推為“國朝第一”,還出資派人完成了對吳詩手稿的收集整理工作,將《陋軒詩》結(jié)集、刊刻了出來,并親自為其作序,于康熙初年正式出版。蒙周亮工知遇之恩,吳嘉紀得以往來于揚、泰之間與好友游山玩水,吟詩唱和,其詩名也在這一時期逐漸彰顯和遠揚。吳嘉紀在他44—65歲這二十多年時間里,集中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歌,數(shù)量約占《陋軒集》所錄詩歌總數(shù)的4/5,相較于其早期詩作,這些詩歌在內(nèi)容翔實程度、技巧運用與修辭手法等方面都有較大提高。
備受周亮工賞識的吳嘉紀詩名大震之后雖衣食無憂,但優(yōu)渥的生活并不能改變“野人”的心其志,吳嘉紀依舊懷戀故土,心系飽受天災人禍之苦的黎民,故其晚年的詩作在表露對百姓的同情時,又夾雜著幾分羈旅異鄉(xiāng)的孤獨漂泊之感。晚年的吳嘉紀不僅罹患肺疾,飽受病痛折磨,還經(jīng)歷了長子病歿、發(fā)妻離世之痛。與親人的生離死別讓吳嘉紀悲傷不已、凄苦萬分,加之曾經(jīng)與吳嘉紀一同酬唱贈答的詩友也紛紛出仕為官,摯友的遠去使得吳嘉紀更加心灰意冷、孤苦無依。康熙二十三年(1684),吳嘉紀病逝,終年67歲,死時家貧無以殮,由摯友程岫、汪楫共葬之于梁垛的開家舍。至此,吳嘉紀終于走完了他悲涼凄苦的人生之路,回望其貧病交加的一生,實在沒有多余的財富留下,唯獨一部看似“??鄧览洹?,實則“肝腸內(nèi)熱”的《陋軒詩》。
二、《陋軒詩》多樣的視角與題材
(一)以遺民之筆寫戰(zhàn)亂之痛
自明末至清初40余年間,持續(xù)不斷的戰(zhàn)亂使得社會動蕩不安,百姓苦不堪言。清順治二年(1645)四月,圍困揚州府25日之久的清兵終攻克城池,并在揚州對抗清官兵甚至平民百姓展開了長達10天的無情殺戮。吳嘉紀在《李家娘》一詩中就真實地描繪了清軍屠城后,揚州“城中山白死人骨,城外水赤死人血”。的血腥場面,發(fā)出了“殺人一百四十萬,新城舊城內(nèi)有幾人活”的慨嘆。吳氏《挽饒母》四首(其三)同樣是對這段史實的描寫:
憶昔蕪城破,白刃散如雨。殺人十晝夜,尸積不可數(shù)。伊誰蒙不戮,鬼妻與鬼女。紅顏半偷生,含羞對新主。城中人血流,營中日歌舞。誰知潔身者,閉門索死所。自經(jīng)復自焚,備嘗殺身苦。崩榱墮楹底,偏存命一縷。事定夫也歸,故妻出垣堵。禍害百萬家,無恙獨此戶。仰面謝蒼天,回頭案重舉。
詩人詳細刻畫了清兵破城之后,“白刃如雨”一般砍殺揚州軍民的圖景,揭露了清兵屠戮男性,霸占他們妻女的罪行:“紅顏”為保全性命不得不含羞忍辱侍奉新主,無數(shù)“潔身”的婦女甘愿守節(jié)自焚,只有被壓倒在斷垣下的饒母成為清兵“禍害百萬家”的唯一幸存者。戰(zhàn)亂帶給百姓的傷痛可見一斑。
順治十二年(1655),清政府為鎮(zhèn)壓南方殘余的反抗勢力,調(diào)集大軍開赴前線,軍隊途經(jīng)揚州。時隔十年,尚未從屠城夢魘中走出的揚州百姓,又遭受過境清兵的侵擾和洗劫。吳嘉紀《過兵行》真實記錄了此次清軍過境時的慘況:
揚州城外遺民哭,遺民一半無手足。貪延殘息過十年,蔽寒始有數(shù)椽屋。大兵忽說征南去,萬馬馳來如疾雨。東鄰踏死三歲兒,西鄰擄去雙鬟女。女泣母泣難相親,城里城外皆飛塵。鼓角聲聞魂已斷,阿誰為訴管兵人?令下養(yǎng)馬二十日,官吏出謁寒慄慄。入郡沸騰曾幾時?十家已燒九家室。一時草死木皆枯,昨日有家今又無。白發(fā)夫妻地上坐,夜深同羨有巢鳥。
清軍進城時肆意擄掠婦女,任由鐵騎橫沖直撞,踩踏兒童,在駐扎揚州的20日里,當?shù)氐拇笮」倮魬?zhàn)戰(zhàn)兢兢,待清軍離去后,城中只剩下被焚毀的屋舍和無家可歸的百姓。這首詩從細節(jié)處入手,詳盡地描繪了兵禍戰(zhàn)亂給百姓帶來的災難和痛苦。
(二)以布衣身份述民生疾苦
吳嘉紀的一生中有很大一部分時間是與東淘的貧民灶戶們一起度過的,他不僅親眼所見了底層百姓生活的困苦,也親身經(jīng)歷了貧病交加的生活。據(jù)《嘉慶東臺縣志》所記載,自明萬歷四十六年(1618)至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共計65年的時間里,東淘地區(qū)發(fā)生水、旱、地震、颶風、蝗蟲等災害的年份就有45年,頻發(fā)的自然災害使得東淘縣民不聊生,哀鴻遍野。《海潮嘆》一詩記錄了發(fā)生在康熙四年(1665)的海潮災難對沿海百姓造成的傷害:“颶風激潮潮怒來,高如云山聲似雷。沿海人家數(shù)千里,雞犬草木同時死。南場尸漂北場路,一半先隨落潮去。產(chǎn)業(yè)蕩盡水煙深,陰雨颯颯鬼號呼?!憋Z風裹挾著巨浪席卷而來,發(fā)出雷鳴般的聲響。滔天洪水摧毀了沿岸數(shù)千里的房屋,淹沒了農(nóng)田也奪走了百姓的生命。詩人看到百姓失去家產(chǎn)、尸體隨著洪水漂流浮沉的慘狀,不禁悲慟號哭。寫于康熙十五年(1676)的《六月十一日水中作》也是對水災的真實記錄:“驟雨催堤決,奔雷向海驅(qū)。虛空浮屋宇,里巷入江湖。蛇齒時愁嚙,蛙聲夜與俱。急難誰救汝?稚子莫號呼。”詩人描繪了暴雨沖垮岸堤,海水涌入城鎮(zhèn),大街小巷變?yōu)橐黄粞蟮膱鼍?,人們在突如其來的災難面前無所適從,就連號哭求救的孩童都無暇顧及。連年的水澇災害不僅威脅到沿岸百姓的生命,也使得本就地勢低洼、江湖遍布的江淮地區(qū)的環(huán)境更為潮濕,為蝗蟲迅速繁殖創(chuàng)造了條件。受對蝗災的認知水平所限,當時的人們無法采取科學有效的方法殺滅蝗蟲,所以對遮天蔽日、啃食莊稼的蝗群束手無策,常年飽受饑荒之苦??滴跏荒辏?672),揚州暴發(fā)了嚴重的蝗蟲災害,對農(nóng)民的生產(chǎn)、生活造成了很大影響。吳嘉紀《鹙來詞》有云:
六月蝗為災,有鹙自東來。來立田中如老翁,禿頭長頸驅(qū)蝗蟲。群蟲赴海齊趯趯,飛走不疾鹙啄食。食既飽,起高飛;人來爭獲救公饑。田公田姥呼鹙拜,恩德爾比鳳凰大。昨日憔悴今日歡,他家流亡我家在。我愿家長在舊村,爾鹙老壽多子孫。子孫翱翔遍天下,年年護我農(nóng)夫稼!
正當農(nóng)民對毀壞莊稼的蝗群一籌莫展之時,“禿頭長頸”的鹙飛來啄食、驅(qū)趕走了蝗蟲,保護了農(nóng)民的莊稼和家園,百姓因此對鹙感恩戴德。吳嘉紀此詩雖是以鹙驅(qū)蝗蟲的喜人結(jié)局收尾,但細節(jié)處如“昨日憔悴今日歡,他家流亡我家在”等句,還是反映出百姓內(nèi)心深處的辛酸苦楚。詩人用農(nóng)民祈福于鹙的喜人場景反襯悲情,蝗蟲毀壞農(nóng)田、農(nóng)民食不果腹的凄苦反而顯得更加濃烈。
不僅是自然災害,吏治的黑暗和沉重的賦稅也是使百姓生活貧苦交加的重要原因。清朝初年,統(tǒng)治者沿用了明朝時期的里甲、保甲制度,各地方基層由甲長負責征收田賦,但是這種地方小吏的選拔并不嚴格,土豪劣紳向地方政府捐納一定財物便可取得官職,其結(jié)果就是大量無德無才之人充斥了這一崗位。其中,借職位之便巧立名目、向百姓收取苛捐雜稅者不在少數(shù),更有甚者倚仗官威橫征暴斂,百姓對此苦不堪言。吳嘉紀《冬日田家》云:
里胥復在門,從來不寬貸。老弱汗與力,輸入胥囊內(nèi)。囊滿里胥行,室里饑人在。
前來征收課稅的胥吏全然不顧百姓死活,決不肯寬限時日,年邁體弱的老農(nóng)大部分收成都被胥吏收入囊中,胥吏帶著裝滿了糧食的口袋離開時,貧窮的農(nóng)家還有人餓著肚子。通過“囊滿”的胥吏與室里的“饑人”形成的強烈對比,詩人突出地表現(xiàn)了酷吏對百姓的盤剝以及農(nóng)民生活的艱辛?!逗3眹@》同樣描述的是官吏征稅的情景:
堤邊幾人魂乍醒,只愁征課促殘生。斂錢墮淚送總催,代往運司陳此情。總催醉飽入官舍,身作難民泣階下。述異告災誰見憐?體肥反遭官長罵。
水害頻發(fā)的災年,百姓的生活已十分困苦,大小官員不僅在救災上無所作為,還繼續(xù)向百姓征收沉重的賦稅,胥吏荼毒鄉(xiāng)里、魚肉百姓的行徑在詩人吳嘉紀筆下顯露無遺。抱窮守志的吳嘉紀站在民間的立場,以布衣的視角、嚴冷的態(tài)度和凌厲的筆鋒如實地記述了淘東百姓艱難的生存狀況,并向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底層百姓給予了深刻的同情。
(三)以忠貞氣節(jié)鑄英雄偉辭
雖然吳嘉紀的《陋軒詩》大多是描寫社會現(xiàn)實、反映民生疾苦的題材,但其中也不乏崇拜英雄人物,抒發(fā)渴望收復故土、殺敵報國的雄心壯志的詩篇。他在《讀荊軻傳》(卷十三)一詩中寫道:“此生若獲報秦怨,此生雖殺復何求……不平如此向誰論?歸來慟哭掩柴門。提出匣中霜雪刃,忽見荊軻一片魂!”
吳嘉紀在閱讀《荊軻傳》后有感而發(fā),以個人獨特的視角追憶了英雄荊軻為保衛(wèi)燕國、回報太子丹賞識而舍生取義刺殺秦王的故事,既流露出他對荊軻失敗結(jié)局的悲慟,也含蓄地表達了他對反清英雄的出現(xiàn)的呼喚。這一類懷古詠史、借古傷今的詩作還有很多,例如《謁岳武穆祠》:
祠宇巍然俯一城,背人瞻拜淚縱橫。苔荒石徑牛羊亂,風急山門鼓角聲。河北當年輕與敵,中原今日復誰爭?檐前歷歷江南岫,悵望徒傷野老情。
詩人在拜謁岳武穆祠的過程中,追憶了金人入侵給宋朝百姓帶來的苦難,此詩雖是借緬懷岳飛抒寫野老傷情,但并非通篇充斥著凄婉哀怨的基調(diào),詩人通過塑造漫天鼓角、獵獵風聲等意象渲染出悲壯雄渾的氛圍,發(fā)出了渴望收復中原、重歸故土的吶喊。其實并非只有跨馬提刀、殺敵報國的武將才是吳嘉紀贊賞的英雄,戰(zhàn)國時期縱橫之士孟子也是他仰慕的對象。其五古《說客》有云:
戰(zhàn)國無君臣,說客出戶牖;繁音如亂蛙,無處不是口。一士伸于前,眾士揣于后;議論良可聽,俄頃即已朽。七篇而千秋,誰似孟家叟?
戰(zhàn)國時期,游說各國的策士眾多,吳嘉紀認為唯獨孟子一人垂名而不朽,究其原因,是因為《孟子》七篇中提出的“民本”“仁政”“王道”等思想主張與詩人的家國之感產(chǎn)生了極大的共鳴。吳嘉紀對孟子贊賞有加,不僅僅是出于對儒家思想的認同,還受到了孟子偉大品格的感染,孟子身上具備的進取精神與浩然正氣都是詩人所標榜的精神氣質(zhì)。
三、“外冷內(nèi)熱”風格的評析
在中國古代詩歌史上,吳嘉紀是一位極為罕見的、杰出的遺民詩人。他的《陋軒詩》真實地描寫了戰(zhàn)亂之秋動蕩的社會環(huán)境,深刻反映了明末清初吏治的黑暗與民生疾苦,具有“詩史”的特色。陸廷掄序《陋軒詩》云:“數(shù)十年來,揚郡之大害有三:曰鹽策,曰軍輸,曰河患;讀《陋軒集》,則淮海之夫婦男女,辛苦蟄隘,疲于奔命,不遑啟處之狀,雖百世而下,瞭然在目。甚矣,吳子之以詩為史也,雖少陵賦《兵車》、次山詠《舂陵》,何以過?”吳嘉紀對明清易代之際的社會現(xiàn)實進行了全面的反映,尤其對帶給揚郡百姓深重災難的鹽稅、軍輸、河患等天災人禍作了細致的刻畫,即便時隔百年,人們讀其詩作,依然能從中感受到明末清初社會的真實風貌。
吳嘉紀的詩歌“清真樸老,純用白描”,善以寫實之筆描摹當世之亂離,以現(xiàn)實主義風格再現(xiàn)民生之多艱,其詩歌因?qū)憣嵉奶卣骱蛧览涞母裾{(diào)而被認為是自成一家的“野人體”。清人吳周祚認為其詩“冰霜高潔,刻露清秀……要自成其為野人之詩而已”。“幽峭冷逸”的野人體的形成,與吳嘉紀隱居陋軒、閉門覓句式的苦吟是密不可分的?!皡羌渭o是中國詩史上繼孟郊、賈島之后最著名的苦吟詩人,其《陋軒詩》即凝聚了他悲苦而凄涼的一生,由此,形成了以‘嚴冷為基調(diào)的‘野人體?!闭浅D陮μ鞛娜说湹哪慷茫沟脜羌渭o飽含著痛苦與無奈之情隱居書齋,其用嚴冷凌厲的筆觸勾勒黑暗無道的社會,用外冷內(nèi)熱的真心傾訴著民生之艱與離亂之音,用布衣之身、遺民之淚譜寫出時代的悲歌。吳嘉紀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自覺地沿用了杜甫紀實的風格,其詩雖不像“少陵賦《兵車》”那般刻畫了宏大悲壯的戰(zhàn)爭場景,卻從細微處入手,通過對百姓生活不避繁縟的描寫,真實地反映了特定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同樣具有“詩史”的價值。
除此之外,吳嘉紀還有意識地繼承了白居易新樂府“歌詩合為事而作”的理念,甚至在詩歌的創(chuàng)作手法方面都與白居易有著極大相似之處,其詩又被譽為“鹽場新樂府”。其《絕句》云:“白頭灶戶低草房,六月煎鹽烈火旁。走出門前炎日里,偷閑一刻是乘涼?!丙}民忙里偷閑的方式,竟然是遠離滾燙的火爐,走到門前,在烈日底下乘涼。在這首煎鹽《絕句》中,吳嘉紀并未直接描述煮鹽鍋爐內(nèi)的熊熊烈火,而是借鹽民烈日下乘涼這一反常舉動,反襯出煎鹽草房內(nèi)溫度之高,鹽民工作環(huán)境之惡劣。這與白居易《賣炭翁》中“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一句有異曲同工之妙?!督^句》并未直抒詩人憐憫灶戶、心系民生之情,而是以工筆白描煎鹽的真實場景,使詩人的憂思怨悱盡顯無遺。孫枝蔚稱贊“賓賢憂深思遠,所為詩,多不自知其哀且怨者……賓賢之哀怨,乃其詩之誠也”。吳嘉紀的《陋軒詩》可謂洗盡鉛華、“刮盡浮靡”,全然不見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跡,他在詩中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哀怨之感,全是來自他對現(xiàn)實生活最真切的生命體驗。《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其詩“風骨頗遒,運思亦復劖刻……不免怨咽之音”。吳嘉紀的詩歌以淺切易近的語言傳達率真性情,風格遒古峭拔,在整體的創(chuàng)作思想上也與樂府詩“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一脈相承,在明末清初的遺民詩中具有不朽的價值。清人沈德潛也持此論,認為“《陋軒詩》以性情勝,不須典實,而胸無渣滓,故語真樸而越見空靈……近人中有此孤懷高寄者否?”??梢姡瑓羌渭o為詩并不好征實用典,而全憑“性情”的自然流露,故其詩語愈純樸而愈見空靈。由此可見,以天真古樸的語言,寫憂國憂民的內(nèi)容,這正是吳嘉紀詩歌表現(xiàn)出“外冷內(nèi)熱”風格的最重要原因。
四、《陋軒詩》的價值與意義
《陋軒詩》的價值與意義是巨大的,這不僅僅表現(xiàn)在它獨有的風格與藝術(shù)魅力上,更來自它在平民議政方面承上啟下的意義。
明末東林黨首開鄉(xiāng)野小民議論朝政國之風氣,歷神宗萬歷、熹宗天啟兩朝,至思宗崇禎朝而逐漸式微,明清易代之際,吳嘉紀毅然接過東林黨“開放言路”的旗幟,大膽地針砭時弊,承擔起文人胸懷天下的強烈的社會責任。后人將吳嘉紀與顧炎武并舉,稱贊道“偶然落筆并天真,前有寧人后野人;金石氣同姜桂氣,始知天壤兩遺民”。如果說顧炎武《亭林詩文集》所表現(xiàn)出的“金石氣”是文人士大夫剛毅勇敢、臨危不懼、視死如歸的精神品質(zhì),那么吳嘉紀《陋軒詩》所散發(fā)出的“姜桂氣”則是貧士賤民感時傷世、憂國憂民的悲歌。
在清初順治一朝大興文字獄的高壓政策下,無數(shù)文人選擇明哲保身,對充滿劇烈矛盾的社會狀況緘口不言。而吳嘉紀則不然,他以借古諷今的手法,假說宋元舊事,實指明清現(xiàn)狀,間接地發(fā)出他對時代民族英雄的呼喚,委婉地表達他對河山一統(tǒng)、天下歸心的渴望。放眼清朝296年的歷史,文字獄在清中期(尤其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達到鼎盛,讀書人的一言一行稍有不慎即要面臨牢獄之災,情節(jié)嚴重者甚至還會被株連九族。在文網(wǎng)如此嚴密的氛圍下,貧民寒士參與國家政事議論的風氣就此中斷,文人無不避席畏聞文字獄,就連著書也不過是為稻粱謀,碌碌百年,詩壇絕無昂揚慷慨之聲,以吳嘉紀等人為代表的遺民所著的詩作,也就成了時代的絕唱。直到清朝末期,更加激劇的社會矛盾致使腐朽封建勢力的統(tǒng)治漸趨松動,才有諸如林則徐、龔自珍、姚燮、丘甲逢等仁人志士發(fā)出挽救民族的呼喊,在作詩上,他們或多或少地都從清初遺民這里吸取了一些思想觀念和藝術(shù)手法。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后生晚輩雖不乏揭露社會矛盾、關心民瘼的佳作,但這些作品多是他們以士大夫身份耳聞目睹百姓遭際后有感而發(fā)的隨筆,不僅在系統(tǒng)性與深刻性上不及《陋軒詩》,而且缺乏了吳嘉紀身處社會底層創(chuàng)作時,與百姓同呼吸、共命運的真實性。如此看來,《陋軒詩》不僅是明清之交愛國詩中具有承上啟下意義的典范,也是中國古代寫實主義詩歌中的一座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