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夏天,我終于來到這海邊。海浪一層一層翻滾,風帶著咸腥的氣味,沉重而潮濕,仿佛一匹布。有幾個孩子在結著牡蠣殼的巖石間尋找海膽。
這個島嶼向南一邊的村落,因為住民長久向外移居,留下許多空屋,人口稀少,已成一個蕭條的社區(qū)。用骷髏石砌蓋的房屋還是古老的式樣。上了鎖的木板門扉,中間留著很大的空隙,可以湊近了,從門縫中向內(nèi)窺探,黝暗中擺設整齊的桌案椅子,仍然是有人起坐使用的樣子??繅€擺置了神龕和祖宗祭祀的牌位,這已經(jīng)移居到遙遠繁華都市去的人家,神明猶寂寞地守護著舊日主人的廳堂。
寂靜無人的街弄中有幾只肌瘦無力的貓、狗和孩子。孩子手中拿著一只空碗,蹣跚走來。
“玩??!”
大約是這樣的意思吧。那穿著黑色衣褲,頭上綰著髻的婦人向我招呼。我不十分懂她的意思,她也并不在意我的回答。
語言有時可以像詩,邏輯與文法都不合理,但是卻是最精確的語言。真正的精確,有時并不是邏輯或道理,而是人與人面對面一剎那間的直覺。
在希臘一個小島上遇見過一個同樣黑衣的婦人,她在街弄和我聊了一會兒;我的朋友笑說那是古希伯萊語閃族語系的一種,失傳已久了。但是,我記得不費力地明白了她的問好。
“從那里來?”
“好美的風景?。 ?/p>
“一個人嗎?”
“寂寞??!”
一些不連貫的獨立的句子,使我想起日本古典文學中的“俳句”,“一只青蛙,跳進古井里”之類的。因為太簡單,解脫了文法與詞匯的邏輯,竟自成一種詩意,處處都是弦外之音。
詩,常常只能記住一兩個片段而不相干的句子,好像是記憶的廢墟上偶然撿回的一兩個意外,時空都錯雜了,昔日曾經(jīng)有過的繁華卻是真的。
這島上的婦人與希臘島上的婦人說同樣的句子,我站在街旁傾聽,這是世人的言語,這是詩啊!
(摘自《青年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