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像中的西夏朝服

任懷晟

西夏模仿中原王朝建立服飾制度。乾祐（1171—1193）年間刻印的《圣立義?！纺夸浿杏小盎侍?、皇帝法服，皇后法服，太子法服，嬪妃法服，官宰法服，朝服，常服，便服”①克恰諾夫、李范文、羅矛昆：《圣義立海研究》，寧夏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48 頁。筆者注：西夏漢文本《雜字》“衣物部”有“公服”一詞。但是《圣立義?！返? 卷服飾體系中“公服”沒有與“法服、朝服、常服”同時出現(xiàn)。的記載；《天盛改舊新定律令》記有“大小臣僚等不來朝中，及雖來而不服朝服等”都要受處罰的規(guī)定②史金波、聶鴻音、白濱譯注：《天盛改舊新定律令》卷一二《內(nèi)宮待命等頭項門》，法律出版社，2000 年，第430 頁。。但這些法條都未述及具體樣式。研究發(fā)現(xiàn)西夏朝服局部上有很多自己的特點，但總體樣式與中原類似。

一、西夏朝服局部特征

（一）西夏朝服無“方心曲領(lǐng)”

“方心曲領(lǐng)”作為獨立飾物始于宋代政和年間（1111 年后），唐代方心曲領(lǐng)是一種服裝結(jié)構(gòu)，例如莫高窟第220 窟、158 窟中原帝王形象都沒有單獨的方心曲領(lǐng)配飾（圖1、2）；而宋代《十王圖》中的神像則繪制方心曲領(lǐng)（圖3）。這是唐宋繪畫中朝服樣式的主要區(qū)別之一。（當然考慮到“方心曲領(lǐng)”配飾采用始于政和年以后③［元］脫脫：《宋史》卷一五二《志第一百五·輿服四·諸臣服上》，中華書局，1985 年，第3556 頁。，之前宋朝朝服也存在無“方心曲領(lǐng)”的情況。另外，神佛繪畫經(jīng)常模仿前代作品，繪畫中朝服不用“方心曲領(lǐng)”也屬正常。）從《輿服志》看，遼、金兩朝朝服也采用方心曲領(lǐng)。①［元］脫脫：《遼史》卷五六《志第二十五·輿服》，中華書局，1974 年，第908—910 頁。［元］脫脫：《金史》卷四三《志第二十四·輿服》，中華書局，1975 年，第976、979—980 頁。而與宋、遼、金同時期的西夏朝服不用方心曲領(lǐng)，這種情況不但出現(xiàn)在西夏早期的6 號陵板瓦畫像②孫昌盛：《西夏陵六號陵陵主考》，《西夏研究》2012 年第3 期，第23—33 頁。筆者按“這里需要注意的是雖然西夏陵6號陵陵主為李德明，孫昌盛推測元昊可能對李德明的嘉陵進行了擴建，使它達到帝陵的規(guī)模。當然，也應該考慮到后世維修的可能。”中（圖4、5），也出現(xiàn)在黑水城出土的西夏中后期佛教畫像中（圖6）。西夏朝服畫像不采用方心曲領(lǐng)配飾的做法似乎是延續(xù)了隋唐朝服的這一特征。需要注意的是，6 號陵板瓦畫像如果為元昊時期所繪，到1227 年西夏滅亡近200 年時間，暴露在室外空氣中的板瓦畫像不太可能不經(jīng)過重繪還保持如此清晰。此畫像線條色彩能夠保持得如此完好應是在原作沒有遭受太多損傷的情況下被埋藏的結(jié)果。所以6 號陵這塊板瓦畫像的重繪時間應該更接近西夏末年陵園被毀時期。

圖1 莫高窟第220窟帝王禮佛圖 唐代

圖2 莫高窟第158窟舉哀圖 唐代

圖3 宋代金處士《十王圖》局部大都會博物館藏③［宋］金處士：《十王圖（五幅）》，浙江大學中國古代書畫研究中心編《宋畫全集》卷6 冊4，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212 頁，圖版第50，大都會博物館藏。

圖4 西夏陵6號陵闕臺遺址人物像板瓦④史金波、李進增編：《西夏文物》（寧夏編）第11 冊，中華書局，2016 年，第4968 頁。

圖5 西夏陵6號陵闕臺遺址人物像板瓦局部

圖6 黑水城出土《木曜圖》⑤俄羅斯國立艾爾米塔什博物館、西北民族大學、上海古籍出版社編：《俄藏黑水城藝術(shù)品》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圖版第49。

西夏熟悉宋朝服制，①彭向前：《諒祚改制考論》，《內(nèi)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08 年7 月，第50—55 頁。西夏奲都五年（1061）“上書自言慕中國衣冠，明年當以此迎使者。”②［元］脫脫：《宋史》卷四八五《夏國上》，中華書局，1971 年，第14001 頁。為了改漢衣冠及漢儀，諒祚又表求購置衣服，并乞工匠。

《宋大詔令集》西夏條有兩道詔令記載此事。

“買幞頭帽子并紅鞓腰帶及紅鞓襯等物件，乞從今后，凡是買賣，特降指揮，無令艱阻以聞事?！雹邸端未笤t令集》卷二三四，政事八七·四裔七·西夏《賜夏國主乞買物詔》，中華書局，1962 年，第912 頁。。

“蓋以番方素稀工巧，變革衣冠之度，全由制造之功，欲就考工，聊倩庶匠以聞事。”④《宋大詔令集》卷二三四，政事八七·四裔七·西夏《賜夏國主乞買物詔》，中華書局，1962 年，第912 頁。

這些記載說明西夏為采用宋朝服飾制度在樣式、材料、工藝等知識技能方面和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方面都有比較充分的準備。另外從《天盛律令》等西夏典籍看，西夏對于服飾樣式、應用場合的規(guī)范非常嚴格。這種情況下，畫師特別是為皇陵進行創(chuàng)作的畫師應該非常熟悉西夏朝服樣式?；柿旰兔耖g神像服飾同一的情況說明西夏上下對此有比較統(tǒng)一的認識。故此不加“方心曲領(lǐng)”是西夏朝服的標志之一。

（二）黨項人朝服像無須

西夏陵6 號陵闕臺遺址板瓦神像（圖4、5）無須，與莫高窟第409 窟、237 窟，榆林窟29 窟男供養(yǎng)人像無須特點相同（圖7、8、9）。⑥敦煌研究院主編：《敦煌石窟全集》卷二四《服飾畫卷》，商務印書館，2005 年，第214 頁。西夏諺語“沒有胡子拿鑷子，肚子未大松腰帶”⑦陳炳應譯：《西夏諺語》，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 年，第12 頁。該書為乾祐丁未十八年西夏御史承旨番大學士梁德養(yǎng)著《新集錦成對諺語》。的記載說明西夏黨項人有用鑷子拔除胡須的習慣。祖先來自古羌人的大涼山彝族至今仍保留拔除胡須的習俗。彝族“爾比”記載：“跟著漢族留胡須，跟著彝族拔胡須。說是漢族沒胡須，說是彝族沒英雄結(jié)?！雹嚓悋猓骸兑妥濉盃柋取睂σ汀h族群差異性的認知》，《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 年第1 期，第60—63 頁。是文“爾比”均引自沈伍已《彝族爾比詞典》（彝文版），四川民族出版社，1999 年。這兩句諺語既說明了彝漢外貌的特征，也說明了彝族以無須為美的風俗特點。這與西夏黨項羌人拔須的風俗完全相同。

圖7 敦煌莫高窟409窟男供養(yǎng)人像圖

圖8 莫高窟第237窟男供養(yǎng)人像圖

圖9 榆林窟29窟西夏供養(yǎng)人像

西夏王朝是由黨項羌人建立的多民族政權(quán)，西夏人包括黨項羌、漢、回鶻、吐蕃等多個民族，沒有資料證實西夏強制其他民族除須，除須僅是黨項人的風俗習慣。因而西夏世俗供養(yǎng)人像中蓄須人物應不是黨項羌人。

所以，6 號陵闕臺遺址板瓦神像創(chuàng)作原型應為黨項人像。①任懷晟、田孟秋：《敦煌莫高窟409 窟237 窟男供養(yǎng)人像考》，《敦煌學輯刊》2019 年第3 期。

（三）黨項人朝服像冠后結(jié)發(fā)

6 號陵闕臺遺址板瓦神像冠后繩帶系結(jié)方式與榆林窟第29 窟西夏繪制的帝釋天像、供養(yǎng)人沒力玉像相同（圖10、11），元代也有這種腦后結(jié)發(fā)的情況（圖12）。而唐宋冠冕之后是沒有這種系發(fā)方式的（圖13、14）。黨項人結(jié)發(fā)的情況在文獻中也有反映：

圖10 榆林窟第29窟沒力玉像

圖11 榆林窟第29窟西夏帝釋天像

圖12 元劉貫道《元世祖出獵圖》局部臺北故宮藏絹本設(shè)色（縱182.9厘米，橫104.1厘米）

圖13、14 聶崇義《三禮圖》之“玄端”和“諸侯朝服”③［宋］聶崇義集注：《新定三禮圖》，康熙十二年通志堂刊，1673 年。

元昊結(jié)發(fā)用兵，凡二十年，無能折其強者。①［元］脫脫：《宋史》卷四八五《夏國上》，中華書局，1977 年，第14030 頁。

這句話記載了元昊26 歲從天圣六年（1028）攻打甘州開始，一直到他去世前二十年間英勇善戰(zhàn)的情況。同時，這里的“結(jié)發(fā)”也反映了元昊發(fā)式的特點。

《天盛律令》“許舉不許舉門”中規(guī)定“諸人不許服喪服，披發(fā)，頭中有白，冬冠涼笠入于內(nèi)宮，及相互禮拜等”。②史金波、聶鴻音、白濱譯注：《天盛改舊新定律令》卷一二《內(nèi)宮待命等頭門》，法律出版社，2000 年，第435 頁。說明西夏有臣僚入宮禮拜時不許披發(fā)的規(guī)定。6 號陵出土板瓦神像與榆林窟第29 窟西夏供養(yǎng)人像、帝釋天像發(fā)式都符合西夏入朝中“不許披發(fā)”的要求。同時這也向人們展示了西夏黨項人朝服結(jié)發(fā)的位置和方式。

（四）冠與中原梁冠相似，但無簪導

西夏陵6 號陵闕臺遺址板瓦神像冠后系結(jié)的方式再次證明了此像所繪為西夏黨項人著朝服的樣式，也證明西夏朝服的冠式與同時期中原梁冠基本相同，只是沒有簪導組件。這種沒有簪導的梁冠也出現(xiàn)在黑水城繪畫和西夏陵雕塑中（圖15），其中有些人物形象是蓄須的（圖16、17），面容特點更接近漢人形象，而不是以黨項人無須特征刻畫的，這些人物的梁冠也沒有簪導。如此看來，這種無簪導梁冠很可能在西夏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

圖15 西夏陵107號陪葬墓出土石俑頭①史金波、李進增編《西夏文物》（寧夏編）第11 冊，中華書局，2016 年，第4853—4854 頁。

圖16 黑水城出土《金曜圖》協(xié)侍朝服像②俄羅斯國立艾爾米塔什博物館、西北民族大學、上海古籍出版社編《俄藏黑水城藝術(shù)品》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圖版第53。

（五）漢人的“漢式頭巾”

西夏“漢人臣僚”進入朝中要戴“漢式頭巾”，④史金波、聶鴻音、白濱譯注：《天盛改舊新定律令》卷一二，“內(nèi)宮待命等頭項門”條，法律出版社，2000 年，第431 頁，“漢人臣僚當戴漢式頭巾。違律不戴漢式時，有官罰馬一匹，庶人十三杖?！睗h人臣僚是否存在戴“漢式頭巾”還是戴頭冠的沖突呢？按宋代習慣，漢士人帽下戴巾以為禮。⑤任懷晟、楊浣：《西夏“漢式頭巾”初探》，《西夏研究》2015 年8 月，第10—13 頁。

北宋米芾（1051—1107）所著《畫史》記載：

士子國初皆頂鹿皮冠，弁遺制也，更無頭巾，掠子必帶篦，所以裹帽則必用箆子約發(fā)，客至，即言容梳裹，乃去皮冠，梳發(fā)角，加后以入幞頭、巾子，中篦約發(fā)，乃出?？腿ィ瑥腿缡?。其后方有絲絹作掠子，掠起發(fā)，頂帽出入，不敢使尊者見。既歸于門，背取下掠子，篦約發(fā)訖，乃敢入，恐尊者令免帽，見之，為大不謹也。又其后方見用紫羅為無頂頭巾，謂之額子，猶不敢習庶人頭巾。其后舉人始以紫紗羅為長頂頭巾，垂至背，以別庶人黔首。今則士人皆戴庶人花頂頭巾，稍作幅巾、逍遙巾，額子則為不敬。①米芾：《畫史》，叢書集成初編，商務印書館，1936 年，第78—79 頁。

米芾所記帽下戴巾的情況說明當時漢人戴冠帽時可以同時戴“漢式頭巾”。這也說明《天盛律令》要求“漢人臣僚”戴“漢式頭巾”的做法原是中原漢人習俗的反應。黑水城出土《木曜圖》中木曜蓄須說明創(chuàng)作原型不是黨項人②任懷晟、田孟秋：《敦煌莫高窟409 窟237 窟男供養(yǎng)人像考》，《敦煌學輯刊》2019 年第3 期，第91—103 頁。，類似有須戴冠的情況也出現(xiàn)在西夏陵第107號陪葬墓出土的石俑頭像上③史金波、李進增編：《西夏文物》（寧夏編）第11 冊，中華書局，2016 年，第4867 頁。（圖12）。因為西夏入朝中“不許披發(fā)”④史金波、聶鴻音、白濱譯注：《天盛改舊新定律令》卷一二，“內(nèi)宮待命等頭門”條，法律出版社，2000 年，第435 頁。，且木曜冠后沒有繩帶系結(jié)，頭發(fā)的束扎應為冠下頭巾固定的方式。

二、西夏朝服總體樣式

隋唐朝服是根據(jù)官員品級確定冠綬的。宋代朝服基本延續(xù)唐代樣式，只是宋神宗時改為根據(jù)官職的高低來決定服飾搭配的不同，共分為七等冠綬。宋代朝服級別區(qū)分主要體現(xiàn)在附蟬數(shù)量、有無禪衣（中單）和錦綬圖案的變化，而基本樣式相同，

例如，宋代皇帝朝服為“通天冠二十四梁，加金博山，附蟬十二，高廣各一尺，青表朱里，首施珠翠，黑介幘，組纓，組纓翠，玉犀簪導，絳紗袍以織成云龍紅金條紗為之，紅里，皂褾、襈、裾，絳紗裙，蔽膝如袍飾，并皂褾、襈，白紗中單，朱領(lǐng)，褾、襈、裙，白羅方心曲領(lǐng)，白襪，黑舄，佩綬如袞?！雹荩墼菝撁摰龋骸端问贰肪硪晃逡唬臏Y閣《四庫全書》第282 冊，臺灣商務印書館發(fā)行，1986 年，第663 頁。

太子朝服為遠游冠、朱明服，其制為:“遠游冠十八梁，青羅表，金涂銀钑花飾，犀簪導，紅絲組為纓，博山，政和加附蟬，朱明服，紅花金條紗衣，紅紗里，皂褾、襈，紅紗裳，紅紗蔽膝，并紅紗里，白花羅中單，皂褾、襈，白羅方心曲領(lǐng)，羅襪，黑舄，革帶，劍、佩、綬，余同袞服，襪帶勒帛，執(zhí)桓圭，受冊謁廟朝會則服之?！雹蓿墼菝撁摰龋骸端问贰肪硪晃逡?，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82 冊，臺灣商務印書館發(fā)行，1986 年，第665 頁。

皇子和諸臣基本搭配也是梁冠、籠巾、緋色羅袍、裙、紅蔽膝，白羅中單、大帶、方心曲領(lǐng)、烏皮履；除博山、籠巾等小配飾外，皇子和諸臣朝服與皇帝、太子服裝基本樣式差別不大。

與宋代朝服相比，繪制于西夏時期的西夏陵6 號陵闕臺遺址板瓦人物像（圖4）、黑水城《木曜圖》（圖6）、《金曜圖》協(xié)侍朝服像（圖16）、《火曜圖》協(xié)侍朝服像（圖17）除前述西夏特有的局部特征外，也跟宋代一樣采用梁冠、袍、裙裳、蔽膝，白羅中單、大帶、烏皮履等。當然有必要注意，西夏繪畫作品中的一些沒有文獻印證的孤例。例如，黑水城《金曜圖》協(xié)侍朝服像出現(xiàn)了黃色袍服、《木曜圖》出現(xiàn)了白蔽膝。這些現(xiàn)象是史實的反映還是畫家隨手臆做仍需進一步研究。

圖17 黑水城出土《火曜圖》協(xié)侍朝服像③俄羅斯國立艾爾米塔什博物館、西北民族大學、上海古籍出版社編《俄藏黑水城藝術(shù)品》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圖版第54。

綜上所述，西夏陵6 號陵出土人像板瓦、黑水城出土《木曜圖》等作品中不同于中原朝服的特點為無方心曲領(lǐng)，漢人臣僚戴漢式頭巾，黨項臣僚結(jié)發(fā)；而其他部分，如梁冠、交領(lǐng)廣袖衣、裙裳、窄袖中單、錦綬、履，從圖像看大致與中原朝服相同。至于它如何通過朝服款式和配飾區(qū)分臣僚品級、職務，則需要再做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