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丹
“大家的發(fā)言很好。我沒有別的意見。想起來我再說?!?/p>
山東大學教授孟祥才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在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今社科院前身)歷史所中國思想史研究室與何兆武共事多年,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那個非常年月,室里開會何兆武一般總是最后一個發(fā)言,發(fā)言總是這三句話,被有人概括為“何三點”。無論任何時候,他總是保持低調(diào),說話慢斯條理,闡述觀點心平氣和,不整人,盡量不說假話,也不跟潮流對著干,人品在圈子里有口皆碑。
2005年秋天,孟祥才去清華大學看何兆武,何兆武勸孟祥才寫“文革”回憶錄,孟祥才勸何兆武寫一部生平回憶錄。
何兆武說:“我一生沒有多少波瀾起伏的事,寫出來也沒有多大意思?!泵舷椴耪f:“你也是一種知識分子類型代表。像西南聯(lián)大的學習生活、教授們的風采、嚴肅而又自由的學風、解放后一次接一次的政治運動……你那么小心謹慎也沒有躲過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的一劫,所有這一切不都具有典型意義嗎?”他笑笑不語。
他還是以自己的方式寫了。2006年,他推出口述史《上學記》,記錄抗戰(zhàn)時自己在西南聯(lián)大的求學時光,被稱為“濃縮了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心靈史”,一時洛陽紙貴。人們翹首期盼著其下篇《上班記》,他卻說,20世紀下半葉的歷史和現(xiàn)實政治糾纏太深,不是他這樣的“檻外人”所能率爾操觚的。
2021年5月27日下午四點,何兆武病危。救護車來接時,連血壓都測不出了。到晚上九點多,他的血壓和體溫奇跡般地上升,卻只是短暫的回光返照。第二天,他安詳去世。
千呼萬喚的“上班記”,終于還是沒能出來。
1950年,何兆武在華北人民革命大學政治研究院學習一年后,進入北京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擔任編目員。他去北圖的初衷是可以看書,可是去了以后才知道,運動很多,難以靜下來讀書。在“三反運動”中他還被記了過,這件事情教育了他,以后說話做事一定要掌握分寸。
因院系調(diào)整之機,1952年他調(diào)入位于西安的西北大學,在師范學院歷史系當講師。但是當?shù)夭幌癖本?,找不到什么書,他還是苦于不能好好看書。
1956年,中央提出“向科學進軍”,制定了規(guī)模宏大的“12年科技規(guī)劃”。郭沫若擔任院長的中科院在整個學術(shù)體制中處于明顯的強勢地位,各研究所都在招兵買馬。何兆武得以調(diào)進中科院,在哲學社會科學部第二歷史研究所(1960年與第一歷史研究所合并為歷史研究所),擔任助理研究員。
何兆武。圖/ 《歷史理性的重建》
副所長侯外廬兼任中國思想研究室主任,他一直想把自己主編的《中國思想通史》后兩卷(解放前出版了一至三卷)編完,直到1957年夏才終于能夠重啟。他不僅聘請趙紀彬、邱漢生、白壽彝、楊榮國和楊向奎等著名學者,還從西北大學借調(diào)了張豈之,又接連選調(diào)所里的李學勤、楊超、林英和何兆武到中國思想史研究室工作。出版時的署名之一“諸青”,就是這五位青年學者的集體筆名。
孟祥才1964年進入歷史所,師從侯外廬讀研究生。他請教應如何讀書治學,侯外廬告訴他主要是自學,讀書中如果碰到問題,馬列主義理論方面的請教楊超,文獻方面的請教李學勤,外文方面的請教何兆武,論文寫作方面的請教張豈之,這幾位解決不了的問題再去問他本人。
孟祥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張豈之、李學勤、楊超、林英被稱為侯外廬手下“四大金剛”,無論在業(yè)務合作還是情感上都與侯外廬更親密。何兆武則相對獨立,每次看到他都是一個人在翻閱外文書。
第四卷的編寫工作從“反右”前后開始,經(jīng)“大躍進”,至1959年“反右傾”時結(jié)束,其間運動一個接著一個,小至打麻雀,大至修水庫,動不動全室走空。何兆武曾回憶,真正做研究的時間不到1/10。侯外廬主張搞業(yè)務,一心只想完成《中國思想通史》,時常流露出不滿:“上級的任務,該頂就是要頂?!钡健拔母铩睍r這也成了他的一條罪狀,說他搞“獨立王國”,叫他“黨內(nèi)民主人士”。
何兆武的工作之一,是幫侯外廬查德文原典。侯外廬凡事一定要從馬克思原典里找根據(jù),每遇到一個重要概念不弄清確切含義絕不罷休,何兆武覺得他是一位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甚至于有點原教旨主義的味道,還有點書生氣。政治需要“理論聯(lián)系實際”,而侯外廬往往把政治上的事當學問來研究。比如上面號召搞人民公社,但馬克思的經(jīng)典著作里并沒有提過人民公社,他就不太愿意組織寫這方面的文章。
工作之余,何兆武就讀書和翻譯,因為只有做翻譯不會犯錯:“話都是別人說的,我只負責翻譯?!彼x譯的都是馬克思以前的西方古典學術(shù)著作,安全系數(shù)較大。
1958年,他翻譯的盧梭《民約論》出版。1962年,這部書經(jīng)修訂后改名為《社會契約論》出版。這兩部譯作成為當時青年中流行的讀物,迄今在多種中譯本中仍是銷量最大、注釋最詳、流傳最廣的。
孟祥才說,何兆武的外語水平在歷史所是絕對的第一,譯作盧梭《民約論》等達到了“信、雅、達”的水平。他的國文功底也相當好,孟祥才寫《梁啟超傳》時向他請教了很多問題,他基本都能圓滿回答。
96歲的張豈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何兆武在外文(包括英文和法文)方面有深厚的學術(shù)語言功夫,翻譯作品可以說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說他是一位中西文化都有深厚學養(yǎng)、在西方文化特別是哲學方面有很大貢獻的學術(shù)大家,這是合適的。”
張豈之記得,侯外廬曾說:“兆武同志有其‘大?!泵看魏钔鈴]來研究室找大家談話,都要加一句“請兆武一起來”。侯外廬告訴張豈之,何兆武在公眾場合不大發(fā)表意見,不等于他對事理不清,而是表明他不輕易地表述意見。他是有學問的人,大家應當尊重他,向他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