翹首與低眉：杜甫書寫長安與夔州的不同姿態(tài)
——從《秋興八首》說開去

葉夢圓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北碚400715)

杜甫一生飽受流離之苦，晚年尤甚。永泰元年(765)，杜甫離蜀至夔，于此蹉跎約兩載光陰，而這也正是杜甫創(chuàng)作生涯的巔峰時期?！爱斘覀冏屑殭z點這些最能代表杜甫晚年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的作品時，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籠罩著一種濃厚的懷舊情緒，同時也就體現(xiàn)著由現(xiàn)在回溯到過去的反省”[1]。本文著重討論的《秋興八首》即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品。

明清學者的觀點對后世影響深遠，基本奠定《秋興八首》詩學意蘊的堂廡。當今學者也多接踵前賢，就上述研究方向再做細化，著作頗豐。朱東潤先生指出該組詩“把大歷年代的飄零和天寶年代的光輝聯(lián)系在一處，更深刻地描繪當前的蒼涼之感”[4]。莫礪鋒先生總結(jié)杜甫夔州詩為其晚年的內(nèi)心獨白，亦是對大唐盛衰巨變的歷史思考[5]。葛曉音先生認為《秋興八首》是杜甫“滯留江湖的寂寞在無奈中幻化為對長安熱切的想望”[6]。劉明華先生從多重對比的角度分析了組詩折射的時代悲劇和心靈悲劇[7]。學者魏琳認為杜甫強烈的歸京意識，源于他把長安當作“精神家園”[8]，并且《秋興》組詩是其“長安情結(jié)”的集中體現(xiàn)[9]。張倩亦贊同杜甫的“長安情結(jié)”是其創(chuàng)作的直接動力[10]……前賢諸說皆是，然悉屬由外入內(nèi)的“物之感人”[11]說，忽略了詩歌乃詩人主動的“志之所之”[12]的興寄傳統(tǒng)。

事實上，《秋興八首》是“志之所之”與“物之感人”的內(nèi)外融通，情景共生且不可偏廢。杜甫處夔州之遠，憂廟堂之上，借詩歌發(fā)微言。這具體表現(xiàn)為杜甫書寫二城姿態(tài)的云泥之別。杜甫建構(gòu)二城形象的不同方式，即是杜甫的書寫姿態(tài)。

本文認為：杜甫分別以“翹首”和“低眉”兩種姿態(tài)來書寫長安與夔州，這種城市形象的殊異，是其采用不同書寫姿態(tài)主動建構(gòu)的結(jié)果；在杜詩中，長安和夔州成為國家盛衰的強烈對比，也是杜甫早年與晚年自我形象的兩種映射。目前，筆者尚未發(fā)現(xiàn)學界有從杜甫不同的城市書寫姿態(tài)角度，來重新闡釋《秋興八首》的文章。故姑妄言之，以求教方家。

一、翹首：對長安的悲憫與眷戀

何為“翹首”？“翹首”一詞最早見于裴松之注《三國志》：“輔國將軍等一百二十人又奏曰：‘臣聞符命不虛見，眾心不可違……上忤皇穹眷命之旨，中忘圣人達節(jié)之數(shù)，下孤人臣翹首之望，非所以揚圣道之高衢，乘無窮之懿勛也?！盵13]引文中的陛下指曹丕，背景乃魏文代漢之事。作為“翹首”最原始的書證，其能指的發(fā)出者為臣，所指對象為君。人臣“翹首”望君，正符合杜甫自謂“每依北斗望京華”之意。牧齋注杜亦道：“孤城砧斷，日薄虞淵，萬里孤臣，翹首京國。雖復八表昏黃，絕塞慘淡，唯此望闕寸心，與南斗共芒色耳?！盵14]因而以“翹首”命名杜甫對長安的書寫姿態(tài)，既合乎歷史語境，又切中詩歌文本?！奥N首”本義是抬頭而望，多用以形容殷切地盼望和思戀。翹首是由下往上的仰視視角。在夔州翹首長安，亦是人臣杜甫牽掛君王和江山社稷。對長安的悲憫和眷戀，構(gòu)成“翹首”姿態(tài)的情感內(nèi)蘊。

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直北關(guān)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馳。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秋興八首(其四)》)[18]3807-3808

長安的百年滄桑，如同反復推秤的棋局，勝負難分，幾度浮沉?！顿Y治通鑒·代宗睿文孝武皇帝上之下》載：“廣德元年……吐蕃入大震關(guān)，陷蘭、廓、河、鄯、洮、岷、秦、成、渭等州，盡取河西、隴右之地……吐蕃之入寇也，邊將告急，程元振皆不以聞。冬十月，吐蕃寇涇州，刺史高暉以城降之，遂為之鄉(xiāng)導，引吐蕃深入，過邠州，上始聞之?！盵15]《舊唐書·程元振傳》亦載：“(廣德元年)九月，吐蕃、黨項入犯京畿，下詔征兵，諸道卒無至者。十月，蕃軍至便橋，代宗蒼黃出幸陜州?！盵16]君王與京城本是國家一體同構(gòu)的神圣象征?！豆茏印酚性疲骸熬趪家玻粜闹谏眢w也。”[17]同是避難，君王倉皇逃京的性質(zhì)絕非等同于百姓流離失所。后者喚起同情，前者卻是國家之恥。憤慨于朝廷的昏庸，也自傷“吾衰尤拙計”的痛苦，杜甫筆觸間充滿對長安的同情。翹首長安的苦痛回憶，令他悲從中來，同時思考著長安悲劇的原因。長安并非邊關(guān)，外族入侵的戰(zhàn)火不會首先點燃長安；但眾星拱衛(wèi)的國都竟也未能免遭兵戎踐踏。顯然，長安之亂實則禍起蕭墻。懷著對長安的無限悲憫和對禍國殃民的亂臣賊子的無盡仇恨，杜甫悲憤地寫下“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筆者以為，這一聯(lián)詩表面上的確是嘆惋長安悲劇命運的含淚之筆，更深層的寓意是杜甫對權(quán)貴的深刻諷刺和命運預言：這群不顧國難當頭，只圖中飽私囊的廢物，盡管在內(nèi)斗中攫奪了暫時的利益，成為新的權(quán)貴；但在暗潮涌動的長安，只怕他們也將很快成為歷史，徒增后人的笑談和悲哀罷了。

杜甫翹首北望京華，涌上心頭的不僅是悲憫之情，更有對長安的眷戀和回京的渴望。昔日繁華的長安城，是大唐盛世最輝煌的坐標，更是士人實現(xiàn)政治抱負的圣地。杜甫懷著一種虔誠的姿態(tài)建構(gòu)著獨特的京華形象。天寶五載(746)，杜甫懷著同樣虔誠的姿態(tài)踏入長安，希冀在政治上有一番作為?，F(xiàn)實卻是“老驥思千里，饑鷹待一呼”(《贈韋左丞丈濟》)[18]209，寄食友朋，賣藥都市，可他寧愿帶著鐐銬蹣跚，也不愿解開長安的枷鎖。“昭代將垂白，途窮乃叫閽”(《奉留贈集賢院崔于二學士》)[18]289，在迫不得已地多次干謁后，杜甫終于在張洎的幫助下，等來了獻《三大禮賦》的機會?！皯洬I三賦蓬萊宮，自怪一日聲輝赫。集賢學士如堵墻，觀我落筆中書堂”[18]3374，“氣沖星象表，詞感帝王尊。天老書題目，春官驗討論”[18]289。他被長安賦予無上的榮寵，不僅一躍成為集賢學士爭先追捧的新星，更三生有幸面謁玄宗：“云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圣顏”(《秋興八首》其五)[18]3812。這次經(jīng)歷在杜甫晚年的長安書寫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是他晚年仍以翹首之態(tài)凝望、憧憬、眷戀長安的重要情愫。

二、低眉：夔州的愁悶心曲

長安是舒展回憶的虛構(gòu)幻境，夔州才是折疊情感的真實場域。在夔州愁悶心緒的反襯下，翹首長安的充沛熱忱才得以彰顯。與翹首長安的姿態(tài)不同，杜甫以低眉的姿態(tài)冷峻地書寫著夔州，例如：“聽猿實下三聲淚”“白頭吟望苦低垂”“低垂氣不蘇”……“低眉”借代“低頭”，其最早的用例出自揚雄《答劉歆書》：“令舉者懷赧而低眉。”[19]此處為慚愧之意。低眉作為一種神態(tài)，還有愁苦的內(nèi)涵，如白居易《琵琶行》：“低眉信手續(xù)續(xù)彈，說盡心中無限事?！盵20]夔州時期的杜甫，宛如一位愁眉不展的低頭老者，終日以淚洗面。陸游曾至夔州憑吊杜甫：“然去國寢久，諸公故人，孰睨其窮，無肯出力。比至夔，客于栢中丞、嚴明府之間，如九尺丈夫俯首小屋下，思一吐氣而不可得?！?《東屯高齋記》)[21]“俯首”即低頭，放翁之言甚是。清冷凄異的環(huán)境和寄人籬下的生活，串聯(lián)成杜甫夔州境遇的心曲，“我今衰老才力薄”(《李潮八分小篆歌》)的愧疚和戀闕懷鄉(xiāng)的愁苦是其心曲的情感主旋律。

夔州是《秋興八首》情感延伸的現(xiàn)實起點。低眉是翹首長安的直接后果，因為在“北望京華”的時空中，夔州被不自覺地與長安對比而相形見絀，帶給杜甫愈發(fā)強烈的國仇家恨之苦，這也直接影響了他書寫夔州的姿態(tài)?！肚锱d八首》中也可見其端倪。筆者發(fā)現(xiàn)，八首詩都和水相關(guān)：第一首“江間波浪兼天涌”寫巫峽之水波濤洶涌；第二首“已映洲前蘆荻花”，以水中自然風物的復現(xiàn)記錄歲月流逝而歸京無望；第三首“日日江樓坐翠微”，描繪江邊山水抒發(fā)在夔州的無聊煩悶；第四首“魚龍寂寞秋江冷”以魚龍潛蟄秋江喻己故國平居，匡時無策；第五首“一臥滄江驚歲晚”道己臥病夔州；第六首“瞿塘峽口曲江頭”由夔州之水聯(lián)想到長安的曲江，兩座城市以“水”相連卻咫尺天涯；第七首“江湖滿地一漁翁”，五湖四海，何以家為？第八首“仙侶同舟晚更移”昔日與友在長安泛舟攜行之景如在目前。筆者以為，“水”因其廣闊無垠，無不可至的特點，恰似杜甫無邊蔓延的愁緒，托起《秋興八首》整體凄涼的情感基調(diào)。汪洋的水面漂浮著無依無靠的孤舟，孤舟之上的垂頭漁翁，則是杜甫在夔州時自我形象的化身。以水托舟，以舟載漁翁之愁。從水到孤舟再到漁翁，詩法筆力層層向上，凝聚為冰山一角；從漁翁到孤舟再到水，情感負重層層向下，潛化為滿江愁緒。永泰元年(765)，杜甫離蜀，曾寫下“世事已黃發(fā)，殘生隨白鷗。安危大臣在，何必淚長流”(《去蜀》)[18]3390的詩句。素懷“民胞”之心的杜甫，自然不會完全放下自許的道德責任。他傷感國家正處于多事之秋，常常夜不能寐，“無力正乾坤”的他只得躲進夔州狹小的天地間低頭垂釣不問世事，以此來排遣心中苦悶。拭淚老翁的低眉之姿是杜甫在夔州的真實寫照，也被融進他對夔州這座城市的書寫姿態(tài)中。

三、長安與夔州書寫姿態(tài)差異的原因

文化地理學家認為：“城市不僅僅是故事發(fā)生的場地，對城市地理景觀的描述同樣表達了對社會和生活的認識。”[22]翹首與低眉兩種完全相反的書寫姿態(tài)，被杜甫交叉使用，參差對照出不同城市形象?！兑埂肥恰肚锱d》的先聲，詩人在《夜》在這首詩中寫下“南菊再逢人臥病，北書不至雁無情。步簷倚杖看牛斗，銀漢遙應接鳳城”[18]3786。顯然，在杜甫的情感傾向上長安總是勝過夔州。詩人對兩座城市的情感態(tài)度如此不同，一方面緣于二城在地理和地位上的差異；另一方面則因二城分別是杜甫早年和晚年自我形象的投射。從而，這直接影響了杜甫對兩座城市的情感傾向和書寫姿態(tài)。翹首長安、低眉夔州的姿態(tài)，亦是杜甫自我形象的燭照。夔州其實是杜甫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落差的承受者。

(一)地理：開闊與逼仄

《秋興八首(其一)》的開篇對夔州的環(huán)境直言不諱：“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極言此地蕭索頹殘。“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酈道元《水經(jīng)注》同樣記載：“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見曦月?！盵23]江水波浪滔天，巫峽風云變幻，天色昏暗不明。喧鬧的波濤、陰冷的環(huán)境，不宜老杜安居養(yǎng)病。巫峽逼仄的地理環(huán)境強化了極端壓抑之感。從詩中看，杜甫力圖沖破窒息的氛圍卻無果，反而愈加明顯。他多次申述被夔州逼仄地形壓抑的無助，以《白帝城最高樓》為例，“城尖徑昃旌旆愁”凸顯白帝城矗立于夔州白帝山上，高險的地勢令人望而生愁。江峽之上烏云盤踞，光線晦暗，如置身一片混沌之中。加之峽谷兩岸峭壁林立，截斷橫流，令詩人“泣血迸空回白頭”。趙翼在《甌北詩話》中評論此詩為“冥心刻骨，奇險至十二三分者”[24]?！栋椎邸吩娭小案呓睄{雷霆斗，翠木蒼藤日月昏”[18]3741亦復如是。逼仄的空間、壓抑的環(huán)境，迫使杜甫無奈低眉，唯有在詩中反抗，發(fā)攄其愁悶。

與之相對的是，長安的地理特征則呈現(xiàn)出一篇開闊通達之象?！肚锱d八首(其五)》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芭钊R宮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guān)”[18]3812。蓬萊宮即大明宮，宋敏求《長安志·宮室四·唐上》記載此宮：“北據(jù)高原，南望爽塏。每天晴日朗，南望終南山如指掌。京城坊市街陌，俯視如在檻內(nèi)，蓋其高爽也?！盵25]故杜甫亦曾道“云近蓬萊常五色”(《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18]1014?！俺新督鹎o”，顏師古引《三輔故事》曰：“建章宮承露盤高二十丈，大七圍，以銅為之，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飲之。”[26]1220蓬萊宮作為長安城的地標，與終南山遙相呼應。西降瑤池王母，東盈圣人紫氣。長安城不僅南北縱向綿延，東西橫向擴展，更能向上直達霄漢，與仙人相通。天上人間之精華盡收囊中。不僅其開闊的地形令夔州黯然失色，杜甫有意對仙人圣哲的刻畫，更是烘托出長安的高貴和神圣。

二城地形的優(yōu)劣，分別予以杜甫不同的體驗，影響其對二城的書寫姿態(tài)。不過，地理原因并非決定性因素，書寫姿態(tài)對立的癥結(jié)在于城市政治文化內(nèi)涵的差異。

(二)地位：京華與孤城

“英國地理學家柯尼希(V.Cornish)對首都的地理條件作了詳細的研究以后認為，建都地點大致要具備三個條件：一是自然倉庫(natural storehouse)，即首都附近資源豐富，糧食充裕，能滿足首都需要；二是交通樞紐(crossways)，即首都應位于要道交匯處，交通便利；三是要塞(stongholds)，便于防守?！靼惨粠ё鳛槭锥迹涞乩韰^(qū)位與這三點全部符合。”[27]作為首都的長安，是大唐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鬃釉唬骸盀檎缘拢┤绫背?，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盵28]長安如北辰，被眾城拱衛(wèi)環(huán)繞，處于地緣政治的核心和最高層，是士人實現(xiàn)政治理想的殿堂。杜甫畢生都在追求他的政治理想，流寓夔州仍憂思故國。其作于夔州西閣的《中夜》詩即是明證：“中夜江山靜，危樓望北辰。長為萬里客，有愧百年身。故國風云氣，高堂戰(zhàn)伐塵。胡雛負恩澤，嗟爾太平人?！盵18]3933自安史之亂爆發(fā)，國家烽火未息，詩人心在長安，身老夔州，政治理想愈發(fā)不可及。北望長安的姿態(tài)，亦是盼望重回長安，有所作為的進取姿態(tài)。長安之所以對杜甫具有如此強烈的吸引力，在于其散發(fā)的政治芳香令夔州望塵莫及。

并且，《秋興八首》選取的城市景觀的差異也反映了二城政治地位上的不平等。這既是城市地位的客觀呈現(xiàn)，也是杜甫對城市形象的主觀建構(gòu)。具體言之，其對長安城市形象的書寫重在突出其皇家景觀，如：畫省、五陵、王侯第宅、蓬萊宮、承露盤、曲江、花萼相輝樓、芙蓉苑、夾城、昆明池、昆吾亭、御肅苑……；反觀夔州風物，則重點刻畫其質(zhì)樸原始的自然景觀，如：楓樹林、巫山巫峽、波浪、風云、猿鳴、山樓粉堞、藤蘿月、蘆荻花、漁人、燕子、滄江、瞿塘峽……總而言之，“每依北斗望京華”這一姿態(tài)的背后有其政治邏輯：長安是神圣尊貴的皇家景觀、權(quán)力的核心，只有長安才能賜予杜甫實現(xiàn)“致君堯舜上”理想的門徑。

《秋興八首(其六)》鮮明地表現(xiàn)出杜甫主觀上對二城定位的高下之判，是導致其書寫姿態(tài)差異的重要原因?！蚌奶翇{口曲江頭，萬里風煙接素秋”，瞿塘峽乃三峽西起第一峽，本與長安曲江相隔萬里，但相似的凄涼秋景解構(gòu)了二城的空間距離?！盎ㄝ鄪A城通御氣，芙蓉小苑入邊愁。”葉嘉瑩先生認為：“夫此二句，承首句‘曲江頭’而來，蓋藉明皇之游幸，慨盛衰之變也。故提要以為乃交互句，盛時皆通御氣，衰時皆入邊愁，其說頗是?！盵29]頸聯(lián)是杜甫對盛世長安的回憶，“珠簾繡柱圍黃鵠，錦纜牙檣起白鷗?！鼻熬浠谩?漢昭帝)始元元年春二月，黃鵠下建章宮太液池中”[26]218典故，凸顯長安城之瑰麗。后句邵傅注曰：“江中以錦絨為纜，以象牙飾檣?！盵18]3821黃維章曰：“珠簾繡柱，指曲江宮殿；錦纜牙檣，泛指龍舟?！盵18]3821然而，長安往昔的富麗堂皇卻翻然巨變?yōu)槿缃竦臐M目瘡痍。他以悲憫憐惜的姿態(tài)重建昔日帝王州。

簡言之，翹首長安是忠君戀闕的姿態(tài)，而低眉夔州則是感士不遇的表露。此因二城政治地位的軒輊所致。

(三)隱喻：國家與自我

長安和夔州各自有著不同的隱喻，可以從兩個方面理解：第一，翹首軒昂的長安象征著杜甫早年的意氣風發(fā)，低眉嘆息的夔州詮釋了他晚年的凄楚悲涼，是其命運遭際的隱喻；第二，杜甫以翹首之姿書寫長安，低眉之態(tài)刻畫夔州，本質(zhì)上是他對昔日大唐盛世的留戀和對未來國家命運的思索。

以夔州觀照長安，固然屬于空間的對比，更體現(xiàn)著杜甫在時間上的考量。長安昂揚向上的城市形象，是早年杜甫形象的折射。杜甫曾在長安困守，也曾在長安煊赫。他以翹首的姿態(tài)建構(gòu)出的長安形象，既充滿著對長安的憐惜與向往，亦飽含對自我的悲憫的懷戀。長安因至高無上的地緣政治地位，對士大夫階層具有天然、絕對的親和力與向心力?？疾於鸥Φ募易灞尘翱芍?，杜家世代“奉儒守官”，遠祖杜預是其自幼崇拜的偶像。所以杜甫執(zhí)著地認為，唯有從政才能觸及遠祖的光芒，實現(xiàn)自我價值。誠然，以唐代社會背景觀之，杜甫道出了整個士大夫階層的心聲，這幾乎是一種先天的集體無意識。杜甫與長安的初次接觸是在天寶五載(746)，35歲的他正值壯年，“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人生最意氣風發(fā)的年華都奉獻給了長安?！奥N首”北望，也是對夢想與豪情的自我回味。如今受到戰(zhàn)火摧殘的長安，盛世氣象一去不返，讓杜甫心生憐憫的同時，也不由得類比自己。飽受命運折磨的杜甫，早已苦吟不出“萬里可橫行”(《房兵曹胡馬詩》)的豪情壯志，縈繞其身的滿是“不必取長途”(《江漢》)的老驥伏櫪之感。相比之下，凄慘的夔州形象無疑是晚年杜甫低眉姿態(tài)最深刻的表達。長安與夔州都被寄予了杜甫深厚的情感，它們是杜甫自我形象的分化，乃其一生命運軌跡的抽象隱喻。

夔州如逆旅，長安才是日思夜盼的理想家園?；氐介L安，結(jié)束漂泊流寓的生活成為杜甫晚年的夙愿。與長安的遇合是杜甫主動尋求的結(jié)果，與夔州的相逢則是被迫流浪的無奈。夔州老氣橫秋的城市形象象征著羈旅凄苦，這亦如晚年的杜甫。因而，萬方多難之際，他回憶起曾經(jīng)的長安生活。唯有長安曾讓他昂首闊步，曾使他揚眉吐氣。因而長安滿面春風的城市形象，有著年輕、奮進、豪邁的內(nèi)涵。

牧齋在《注秋興八首》中情不自禁地把自己視作杜甫，以第一人稱“我”的口吻將《秋興八首》之深意娓娓道來：“江樓之下，漁人之所游泛，燕子之所信宿，而我獨朝夕與君淹留而不能去，不亦傷乎？又則信宿之漁人，彼皆聚廬讬處，以江樓為家者也。漁人有家，而我獨無家乎？”[30]誠如海德格爾對“家園”的定義：“‘家園’意指這樣一個空間，它賦予人一個處所，人唯在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因而才能在其命運的本己要素中存在?！盵31]事實上，杜甫家鄉(xiāng)并非長安，而他卻“每依北斗望京華”，以長安為家。其原因在于，長安是一國之都，杜甫翹首懷念的長安更是物華天寶的余音，那么長安其實扮演了杜甫“理想家園”的角色。顯然，“回到長安”就不僅僅意味著回到地理空間上的長安家園，而是具有時間上更深刻的內(nèi)涵：一方面懷戀昔日的山河無恙，另一方面憧憬未來的國之復興。

四、結(jié)語

《秋興八首》是杜甫在夔戀京的訴求適逢清冷秋景的主動感發(fā)。在“翹首”與“低眉”兩種對立的書寫姿態(tài)下所構(gòu)建出的長安與夔州，成為杜甫早年與晚年形象的分化，同時也是國家命運的分野。大歷元年(766)，杜甫在夔州寫下《往在》悲痛追憶安史叛軍焚毀長安的場景：“中宵焚九廟，云漢為之紅。解瓦飛十里，繐帷紛曾空。”他惟愿“京都不再火，涇渭開愁容”。其實，山河無情，非為人存，杜甫移情涇渭，只是希望展開自己的愁容，不再低眉?？蓱z他“歸號故松柏，老去苦飄蓬”，流落夔州，再難見到長安“千春薦陵寢，永永垂無窮”之景?！暗兔假缰荨迸c“翹首長安”兩種書寫姿態(tài)下建構(gòu)起的夔州和長安，分別是杜甫情感矢鋒的起點和終點。一方面，在夔州回憶長安盛世，是對早年壯志的回味，也是對長安的追懷與憐憫，這條路以過去為時間軸；另一方面，身老夔州渴望回到盛世長安，是其致君堯舜的執(zhí)著理想，更是對國家復興的憧憬與希冀，這條路以未來為時間軸。兩條情感理路殊途同歸。杜甫以翹首與低眉的不同書寫姿態(tài)，憑借一己之力建構(gòu)出對立的城市形象，目的不只是在于追憶，而是為國家的中興尋找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