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儼少
我兒時就喜歡東涂西抹。那時沒有范本,我便拿香煙圖片照著臨畫。七歲時,我進入嘉定第四國民小學讀書。上學后,我接觸到筆和硯,看到教科書上的插圖,很感興趣,于是就用毛筆臨習。我畫畫完全是自發(fā)的,對于所學課程,只有畫畫一直愛好不變。我母親的祖父愛好書畫,家里有些收藏,母親亦擅長刺繡,這或許成為我愛好畫畫的根源。
12歲時,我轉學到離家一里多路的學校就讀。上下學會路過一位名曰沈書林的老畫家的畫室,我經常隔著玻璃窗看他畫畫。雖然他的畫極其庸俗,但我卻看得津津有味。那時候,我不懂書畫知識,更分不清山水、人物及花卉的分類。13歲時,有人送給我一部《芥子園畫譜》。這部畫譜雖不是木刻水印原版,僅是巢子馀臨摹的石印本,可我如獲至寶,遂如饑似渴地臨學。從中,我漸漸了解到一些繪畫技法及傳統源流。除此之外,我再也沒機會接觸其他有關畫學的書籍。
14歲高小畢業(yè)后,我到上海澄衷中學讀書。期間,學校成立了書法、繪畫、金石等社團組織。那時,中學圖畫課一般都教授西洋畫,唯獨澄衷中學教中國畫。當時的授課老師是一位名為高曉山的老先生,從他那里我學到了中國畫用水、用色、用墨的道理。學校圖書館有一本有正書局出版的《中國名畫集》,但只可館內翻閱,不能出借。于是,我便帶著筆和紙在館內臨摹,并從中了解中國畫的源流派別及筆墨運用。在當時,畫集中的作品是難以得見真跡的。這種用珂羅版縮印的畫片雖說有些模糊,但終究是可以見得原作些許精神的。所以,我山水畫水平的提高,珂羅版的問世是功不可沒的。畫集中作品的選擇比較精,使我通過圖片能真正了解所錄畫家的流派和作品面目,比只看文字記載形象有用得多。這部《中國名畫集》有30多冊,標價幾十元,對我來說過于昂貴。于是,只得到圖書館借閱、借臨。當時,我對中國畫傳統的粗略認識,便是緣于這部集子的啟蒙。
學畫之外,我還兼學刻印。圖書館有一部清代陳介祺編著的《十鐘山房印舉》,是商務印書館翻印本,標價20元。我同寢室的吳一峰也刻印,因為我們都買不起這部書,便用拷貝紙復在上面以朱色依樣摹畫。到了周末,我們便到城隍廟買一角或幾分錢一枚的石章回來學刻。我別無嗜好,只此自得其樂。我的篆刻主要學秦漢印,兼學清代諸家,興趣甚濃。至于書法,我每天四時起床,磨墨練字,初學龍門石刻中的《魏靈藏造像記》《楊大眼造像記》《始平公造像記》,后來也寫過《張猛龍碑》《朱君山墓志》等。
《雁蕩雨霽》陸儼少
一年后,吳一峰轉到上海美專讀書,令我羨慕。父親說,即使要學畫也應該多讀書,如果讀書太少則不宜過早學畫。于是,我只好繼續(xù)留在澄衷中學。校長曹慕管主張讀經復古,每年指定學生自學一部古書。我記得當時學過《論語》和《漢書·藝文志》等。學期終了,學校舉行國文會考,請校外名人閱卷,名列前茅者有獎。有次請的是浙東名士馮君木先生出題閱卷,我考得不錯,獎到一部《畏廬文集》和《畏廬文集續(xù)集》。
中學畢業(yè)后,我再次提出學畫要求,父親同意了。他知道我想學中國畫,打聽到上海美專注重西畫,要學中國畫到無錫美專為好。1926年,18歲的我被父親領到無錫,進入無錫美專。后來,賀天健還幾次拿這事開我玩笑,揭我老底,說我穿一件曲襟背心跟隨父親來考試。當時,無錫美專的教師有胡汀鷺、諸健秋、王云軒、陳舊村諸先生。在同學中我認識了程景溪,他比我大兩歲,課堂上同坐一凳、寢室內對床而眠。記得有次我得到一本《畫學心印》,兩人便合點一盞煤油燈直看到深夜。一年后,因為某些原因我沒再回過學校。
后來,經蘇州王同愈老先生介紹,我認識了馮超然先生。當時馮先生聲名極盛,不輕易收學生,名列門墻者皆有來歷。但馮先生將王老先生尊為前輩,甚為敬重,方才將我收入門內。1927年正月,在王老先生陪同下,我到上海馮先生寓所行拜師禮。禮畢,馮先生教導我說:“學畫要有殉道精神,終身以之,好好做學問,名利心不可太重?!边@句話對我印象至深,使我終身銘記。隨后,他拿出一幅臨清代畫家戴熙的水墨畫畫卷,讓我?guī)Щ丶遗R摹。從此,每隔兩個星期我便到上海一次,帶著臨好的作品請馮先生指正。興至之時,他還會為我改幾筆。他通常深夜作畫、凌晨停筆,所以我們都未曾見過他畫畫的樣子。
《憶巴蜀山水》陸儼少
我生平少交往,在上海除到馮先生住處外,再就是去裱畫店。因為那時只有在裱畫店才可見到些許古畫名跡。那時,吳湖帆先生剛從蘇州遷往上海,住在馮先生對門,故而有更多機會相見。另外,除了常到馮先生家做客的徐邦達、鄭慕康等數人外,其余的上海畫家我就概不相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