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昱慶
1
我現(xiàn)在沒有以前喜歡雪了,應(yīng)是年老體弱的原因。許多人聽到一定要罵我,因為用到“年老”這個詞?;蛘咴摀Q一個順序,體弱年老。體弱的或者體弱過的人都會同意我的說法。
我喜歡雪。文字變成鉛字的頭一年里,寥寥幾篇小文,大都是寫雪。戀愛時,極冷的天也不肯看一眼棉衣,穿紅呢子大衣站在路燈下看雪。雪在路燈下才是花,漫天飛舞,像數(shù)不清的女子肆意而絕美的姿態(tài)。冷也不覺得冷,戀人在身邊,全世界的爐火正在心里燒。下班路上,聞到小區(qū)里飯菜的味道,眼睛便有了水光。雪天時,媽媽會在火爐匣子里埋幾只紅薯,沒有紅薯就用土豆,那種香味可真難忘啊。父親去世那天,灰白的天空中撒下來的雪粒打在臉上,和打在心上一般,細(xì)細(xì)密密地疼個沒完……
有一年暖冬,幾乎到十二月才下雪,我急得眉攏濃愁、眼含郁憤,一天要念叨好幾回。媽媽樂不可支又氣不打一處來:沒見過還有跟老天爺生氣的小孩子。
年少時沒有微信圈。天氣預(yù)報也不大準(zhǔn)。第一場雪是靠自己惦記來的。大多是十一月上旬,天空已晦暗不明了一兩天,直到有天傍晚,顏色變成灰暗的白,透著隱晦的紅,一定是雪要來了。天很早就黑透了,我們兄妹幾個在屋內(nèi)做作業(yè),先做完的利用火爐制作零食,烤一爐蓋南瓜子或者大豆。有人不經(jīng)意望了一眼窗外,大喊一聲,下雪了。兄妹幾個沖到窗戶邊,從玻璃窗往外望。因為雪的來臨,黑暗的屋外亮了起來,似乎有另一個神秘而美好的世界在招手。小哥不穿外衣就沖了出去,嗷嗷地叫,在雪地上打個空翻,英氣得像一頭小虎。
我從小就是歡喜和滿足的旁觀者??此麄冊谘┑乩镒反?,打人和被打的都?xì)g快,和我一樣。我想到一個拗口的詞:囊螢映雪。雪真的可以讓黑夜變得明亮,從屋里拿了語文課本出來,看得清插畫,看不清字。古人是用毛筆寫字的,字大,才能看清。
落在窗欞上的雪花很快就變成水。第一場雪,總是那么容易改弦易張。熄了燈,爐火仍映得屋子里暖紅一片,是冬日才有的溫馨。屋外北風(fēng)呼號已過,雪花闊綽又溫柔地落下,這是兩件緊密相連又毫不相關(guān)的事。我們在被窩里聽得到屋外雪落下的聲音。屋內(nèi)也有極小的聲音,煤燃燒時發(fā)出的轟隆聲。
2
我住伊寧市解放路五巷的時候,對鄰居“水井巷”的老板很有好感,原因只一個,逢雪天,他會組織員工打雪仗。年輕的姑娘小伙在雪地里奔跑,身形優(yōu)美又矯健。左右奔突,無往不勝,眼光忍不住要駐留一番。雪場是他那刻志得意滿的舞臺,我甚至在猜測哪個女孩子是喜歡他的那一個。雪場并不是任何一個人獨自的舞臺,每個人都是歡樂的主角,即使呆立在雪中的人,看上去也風(fēng)情萬種。后來常去“水井巷”吃飯,這是一家主營土火鍋的農(nóng)家樂。冬日圍坐,火鍋里的雞塊、夾沙、丸子和白菜、豆腐翻滾,房間里水汽氤氳。我懷疑,老板是喜歡雪和冬天的。
在四季明晰的伊犁生活,每年不滑一次雪便覺得對不起冬天。即使是北方人,他也未必知道哪里的雪花最漂亮,比如我家里粗枝大葉的那位。我知道,是路燈下的雪。
因為下雪,夜晚的街道并不暗黑,而是一種混沌的灰白。被雪壟斷的街道,路燈發(fā)出一團(tuán)一團(tuán)柔和或者明亮的光,光下有萬千精靈在舞蹈,每一個都生機(jī)勃勃,叫喊著說出自己心里的話。這樣的雪用“洋洋灑灑”來形容并不夠。仿佛在一個巨大的歡樂場里,一個和另一個相遇,碰一碰裙角,打著旋兒分開,飛奔去相反的方向。又有許多大型的集體舞蹈,大家揮舞著魔法棒,一邊跳出傳統(tǒng)的舞步,一邊揚手變出魔幻的場景。每一朵單獨的雪花都是女王和公主。這樣的盛況,似乎只匹配“狂歡”這個詞。路燈是雪的伯樂。雪花需要一個肯給她光環(huán)的場地。人一輩子也在尋找這樣的地方。
如沙的雪粒從審美上講,算不得上品。碎碎地下一晚,累積不少,白得耀眼,但松散,捏不成團(tuán)。越大的雪花越美,如果有細(xì)致入微的心意和眼神,你可以看出每朵雪花的個性和特點。大片雪花潤度和延展性足夠好,容易堆雪人打雪仗,可以做世界上最厚軟、最干凈的褥子。李白說“燕山雪花大如席”,雪花真有席大,也是載得動夢,載不動人。
我上班的地方對面有一棟樓,兩樓之間有一大片空地,是灰白的水泥地。大雪時,那片地被雪覆蓋出整幅的白,白得齊整,白得讓人心疼。往往大半個上午,無人踏足,應(yīng)是不忍。掃雪的人終于來了,中年瘦男人,快吃中飯時分。來了并不動手,手搭在推雪板上,下巴倚在手上,看半天,好像要作畫的大師正思量下筆之處。一個小時以后,從窗戶望下去,真有一幅畫,半成品。一條直道,將雪地一分為二,靠近南樓的那片還是一片凈白,靠近我們這棟樓的畫作已然完成。幾個彎道穿插交錯。彩虹?高速路?伊犁河?彎道交錯的空白之地又有規(guī)矩的方塊和菱形。樓群?游樂場?菜田?真是一樁幸運的活計。這么大的畫板,擁有時一定很開心,就像男孩子被允許去開挖掘機(jī)前一晚的心情。下午下班時,整片空地都被掃干凈了,仿佛昨晚那場大雪故意錯過了這塊地。中年瘦男人上課開小差,做了很美的夢,下課時按時完成了作業(yè)。我對同事說,你看那個人多浪漫!
如果不為生計不計較雪的出現(xiàn),一場大雪一定是一場美夢。成年人的童話里,有一篇就是“以雪為令,我們?nèi)ネ嫠0伞薄?/p>
3
2009年,我在巴彥岱工作。冬天,連下幾場雪,幾個女人擠一輛藍(lán)色面包車去蘇村辦事。車的外號叫“破大個”,是單位的老黃牛,勞苦功高又不被人待見。車?yán)镉臀峨y聞,風(fēng)從每道玻璃縫往里鉆。蘇村全稱是蘇阿勒瑪特村,現(xiàn)在已是伊寧市出名的旅游景點,那時還是一片杳無人煙的冰雪仙境,我為才知道伊寧市還有如此美妙的世界激動不已。天地茫茫,一片純白,整個人被擊中的感覺,讓人詞窮,呆呆望著車窗外。江華姐說她小時候和小伙伴去爬雪山,一人帶一個尿素袋子,爬到頂,坐下,屁股底下墊好袋子,稍微用點力,往前挪動一下,呦嗬,就從那么高的山頂滑到山腳了。就那個山,我們最愛去喲,她興高采烈地指引,又說,但是容易得雪盲癥。
后來,江華姐的老公開了蘇阿勒瑪特滑雪場,朋友雪花承包了相鄰沒多遠(yuǎn)的大美西域滑雪場。他們常邀請我去。
2017年,突然失去了和雪相親相愛的資格。我患了慢性蕁麻疹,一遇冷風(fēng)就發(fā)作。先是腳腕處癢,慢慢地從點延伸為線。又以線帶面。隨著癢的范圍擴(kuò)大,我會像一個瘋子不顧一切蹲在地上抓撓,心里生出想死的感覺,覺得周圍皆是污物,一切都是那么臟。這是蕁麻疹引發(fā)的抑郁。發(fā)作時間極為短暫,只要轉(zhuǎn)移到溫暖的地方,不過五分鐘,一切恢復(fù)原樣。醫(yī)生叮囑我寒涼天氣不要參加任何戶外活動。
冬天不能外出等于年老體弱。從這一年開始,對第一場雪的興奮被無奈替代。最理想的場景是在暖氣比較熱的屋子里看書、寫字,做做飯,整理一下衣柜。這一年開始,工作缺乏激情,交游意興闌珊。有雪時,也站在窗前望,漢濱公園里有人在雪地里歡呼笑鬧,兩個捉住一個,抬手抬腳,喊一聲號子猛然齊手一甩,雪厚而松軟,被甩進(jìn)雪窩的人便看不見了。也有小情侶追著打雪仗,男孩子似乎手段和力氣都弱些,總是被女孩占上風(fēng),好不容易團(tuán)一個大雪球,卻非要慢一拍,被女孩子從手里搶走,塞進(jìn)他的頸窩。 我望了那么久,望的是別人的生活。
熬冬。等春來。
4
到阿熱買里村工作一年,發(fā)現(xiàn)許多好去處,農(nóng)田、果園、荒了的院落??葱∨⒆雍湍嘧鲡危∧泻⒋蚣?。把自行車扎在一家墻根下,偷花,第二次包里帶了剪刀。為了吃到樹頂照夠太陽的海棠果,學(xué)會持棍爬樹。田地和果樹以及它們的主人都是慈善家,鼓勵我些微的攫取或者分享。
見證了前三季的美妙,終于要為冬的到來憂心忡忡。這一年,距離刀郎唱《2002年的第一場雪》已經(jīng)過去了十八年,是一個妙齡女孩子長成的時間,也是一個妙齡女孩子變成中年婦人的時間。第一場足夠大的雪下在11月28日,之前東一片西一片,小小氣氣的白根本留不住,落地便成了水,是為序曲。雪整整下了一天半加一夜,時間和密度都足夠分量。
須晴日,看萬物素裹。村委會院子里的小枝丫都穿了白袍,依舊細(xì)細(xì)巧巧。鳥雀不如往日多,落在哪枝,哪枝就窸窸窣窣掉下幾團(tuán)雪,完整的畫便缺了一塊??傆X得世界上最完美的禮盒是一場雪,足夠大的雪,萬物便被最美的事物包裹起來了,不留一點死角,入目皆是美好。
阿澤在一個傍晚來看我,對我說,出去走走吧,你不是最喜歡雪么?幾年不見,看他熱忱的眼,默默點頭。棉靴,帽子,長度到腳踝的厚厚羽絨。出了村委會的院子左拐,走遠(yuǎn)一點,就到了田地,兩個人的下雪的村莊。
在無法選擇的生活里選擇自己喜歡的細(xì)枝末節(jié),是最大的本領(lǐng)??晌蚁?,無法選擇的生活其實也會有美的一天?;蛟S是適應(yīng),或許是明白所有的啟航都是勇敢。
人的一生,要經(jīng)歷多少次第一場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