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輝
一
臧玉出了公司大門,腳掌腫痛起來,她跺了跺腳。
換下快遞服的臧玉變得女人起來。
今天派件多,送的路程也遠。送完最后一件快遞,在巴城天馬湖橋上,她看到了那輪月亮。
巴城的月亮顯然沒有深圳的月亮的那種底氣。臧玉肚子餓了。她坐在臨街的臺階上,看到了圍成一圈睡在地上的小狗。它們的頭都朝外,嘴搭在前腿上,世界此時在它們眼里就是一個圈。圈很圓,像受過訓練似的。
臧玉想起了放在巴子營的孩子。
巴子營此時的月亮肯定圓得自信滿滿。巴城的月亮是從樓縫中擠出來的。巴子營的月亮沒有拘束,一升天,便隨性而動。
兩個孩子睡在炕上,不會像小狗們睡得那么齊整。她們夢中的母親也像月亮,亮一陣兒便會跑進云層。
臧玉走向狗群。那群狗頭都未抬。若在鄉(xiāng)下,不管哪種狗,只要一靠近,都會跳起來汪汪幾聲。
她莫名地濕了眼眶。
巴城已沒有了夜市。臨街的攤點全縮進了店鋪。她要了五串烤肉和一碗面。店里很嘈雜。她在角落的半張桌子上吃完了面,把五根竹簽收攏,排整齊,放到桌子中間,擠出了店鋪。
臧玉知道,公租房和她一樣孤獨。
二
到了約定的時間,生金沒有和臧玉視頻。手機屏上顯示著本人不在現場的提示。臧玉把手機擱在桌上,去沖澡。沖到關鍵時,聽到了手機焦躁的鈴聲。她匆匆擦了身子。是一個陌生電話。她舉起手機,又慢慢放下。
窗外的那輪月亮,幸災樂禍地笑了。
婆婆沒有打電話的習慣,一到天黑便關燈睡覺。臧玉讓婆婆別睡那么早,看看電視,或者去跳跳廣場舞。婆婆說,那是閑的。鄉(xiāng)下人不隨太陽起、月亮睡,還叫鄉(xiāng)下嗎?
臧玉說,現在哪里還有鄉(xiāng)下,鄉(xiāng)下有時比城里還要城里。
婆婆說,雞披上彩翎也變不成鳳凰。
臧玉披了睡衣,坐在沙發(fā)上揉腳。這雙腳雖走過大世面,但伸到月光下,鄉(xiāng)土氣依然濃重,老繭從來不離開腳掌。
這一夜,生金沒來電話。
生金和她一樣,都脫離了工廠,現在是外賣騎手。
一早,臧玉給生金打電話,無人接聽。她有點煩躁。送派件到萬通花園居民小區(qū)。小區(qū)正在翻挖地溝,電瓶車過不去,她打了三次電話,對方說他不方便,讓她送到樓上。她停好車,跑著上樓,找到樓層,卻看不到門牌。她撥了電話,聽到西側屋內傳出鈴聲,便敲門。屋內的人打開防盜窗,核問她的身份,讓她把快遞放到門口。她說,您得簽字。那人打開防盜窗,在簽收單上畫了一個圈。她說,您得寫上姓名。那人收回手,說,我畫了半輩子圈,一個破快遞還讓我簽名。便關上了防盜窗。她說,您得檢驗一下快遞。那人又拉開防盜窗,驗什么驗,不就幾包尿不濕嗎!又關上了防盜窗。
派件少,埋怨生金的時間就多了。臧玉坐在樹蔭下,看來來往往的人。巴城也在生長。老城區(qū)的根一斷,新城區(qū)就瘋狂地延伸。原來的巴城總是換裝,換來換去,色彩整齊了許多,也單一了許多。一個原本花花綠綠的城市在一片灰色中曖昧起來,新起的街巷名,遠沒有那些老街巷名親切。
生金的電話來了,說他正在交接手續(xù),先給她報個平安,待他交接完手續(xù),再詳細給她講發(fā)生的一切。
臧玉的擔憂像夏天的樹葉一樣濃稠起來。她給公司打電話,說身體不太舒服。經理說件不多,讓她回去休息,有件再打電話。
到了公租房,她把手機放到枕邊,躺在床上等生金回電。
昨天下午六點,我接了一個訂單。有人點了一碗麻辣粉。我按訂單地址送了過去。打電話,對方說你傻啊,我說的是牛彧,不是?;?。我說訂單上就是?;?,對方說不就少了兩撇么,你送還是不送。我說送我也得弄清地址吧。對方便掛了電話,并說讓我等著。
我打開高德地圖搜索,牛彧離這里有六十公里。又向別人核實了地址,向公司說明了情況。公司說你在人家下訂單時沒有核實,不管多遠你都得去送,來回費用你自己承擔。
沒辦法,走吧。跑了四十公里,摩托車沒油了。找了半天,沒加油站,就推吧。推了幾里地,擋了輛小貨車,順路。司機問我到牛彧去干什么。我說送外賣。他說是不是有個叫“談笑”的人點的。我說是的。司機說我傻,停了車,叫我推下摩托車,他開車走了。
沒辦法了,我只得推車前行。到了牛彧,天黑了,手機也沒電了。樓群潛伏在黑暗中,只有幾點路燈爬在桿上。我沒碰到一個人,便沿小巷到了樓下。樓上有幾點光亮,我又不能叫喊,轉了幾圈,沒辦法,我只能等。
月亮好?。∥覠o助的時候,那輪月亮便上來了。一看到月亮,我就想到了你。我找到一個石凳,石凳后面有一棵樹,我靠在樹上,想摟著月亮睡覺。月亮好遠啊,遠得就像巴城的你。我看月亮,月亮也看我。我看見月亮旁邊的云在巴結月亮,月亮不理,只管亮著身子。不知名的花香和臭味在寂寞的夜里跑來跑去,我居然沒聽到一聲狗叫。月亮下去了,太陽就得來,我睡睡醒醒迷糊了一夜。醒來時,看到了樓下的那輛客貨車。我曾記過那輛車的車牌號后四位尾號:5432。
終于有人下樓了,他提著一個塑料桶,我問他知不知道有個叫“談笑”的人。他問我從哪里來,要干什么。我說我是來送外賣的。他笑了,這個娃娃,還真把農村當成了城市。
他說談笑是個女研究生,上了半年學,得了抑郁癥,回家來調養(yǎng)。她已經不習慣這里的生活,動不動就點個外賣,本縣的都回絕,也有傻的人來送。我問那輛客貨車是誰的。他說就是她爸的啊!
我提了麻辣粉上樓,女孩開了門,一臉的不高興,說我成心氣她。我說我是來道歉的,手機沒電了,沒法從網上退錢,我來給您退現金。
她說我不守規(guī)則,便關上了門。我把麻辣粉放到她門口,說隔夜的,不能吃,我只是證明我曾來過。
我下了樓,問了最近的加油站,在加油站的超市里給手機充了電,向公司匯報了情況,公司說回來交接一下手續(xù)。我知道,我該走人了。
躺在床上,臧玉第一次聽生金說這么長的話。她很平靜,平靜得就像在自家地里拔胡蘿卜。臧玉說,回來吧。生金說,我再走一個城市,如果待不下去,就回來。
臧玉睡了。睡得想起了南方,想起了工廠的流水線,想起了那個女研究生。
三
調休后的早晨,臧玉乘坐6路公交車到高壩。她沒有選擇線路車,是不想到窗口買票和安檢。到高壩后,所有往南的線路車都會成招手停。
婆婆顯然沒有料到臧玉在這個時候回巴子營。聽見敲門聲,她蓬松著頭發(fā)、趿拉著鞋來開門。見是臧玉,她一聲不吭,臉上的表情像干癟的蘿卜。臧玉進了屋。兩個孩子橫豎躺在炕上,大女兒露著膀子,小女兒露著腳。屋里夾雜著難以言說的氣味。她打開門,掀起門簾。
門外的清風狗一樣撲進來。
肚子餓了,她進了廚房。鍋碗瓢盆互不理會,灶臺的灰塵里有幾只死蒼蠅,一只大蒼蠅在屋頂振翅嗡嗡。她撿起一塊抹布,丟進水盆。水盆中浮出一片黑色來。
嘆口氣,她走出了廚房。
婆婆爛菜葉一樣蹲在門前的凳子上,任憑雞啄。
領著孩子們出了門,婆婆啪地把門關上了。
婆婆不進城,是怕洗澡。她說生在農村,土就是水,天天洗呢。
婆婆的驕傲在土中。
打電話給生金。生金笑了,說媽剛打過電話,說你才當了幾天城里人,竟變得妖怪起來。
她對生金說,你回來吧。
生金說,還不到時候。
她說,約定走五個城市,你已經到了第五個城市?;貋?,窮富不說,我們過幾天正常的日子。
生金說,正常得靠錢,我還沒有溜達夠,再拼兩年,等孩子到上學的年齡我就回來。
她說,媽太固執(zhí)了,帶孩子像種麥子那樣隨意。
生金說,你可不要那么說媽。她有她的生活方式,金窩窩銀窩窩,不如咱家的土窩窩。讓她守著吧!她可是我們家的大樹。
聽這話臧玉很想扔了手機。
金生又說,現在農村剩下的只有兩頭:墳頭和房頭。墳頭是魂,房頭是根。有媽守著,城里過不下去,我們就回農村。
回你個頭??!臧玉咳嗽了一聲:學校沒了,商店沒了,人心沒了,你回去,種地沒水,歇涼沒樹。啥時候了,魂啊根啊的,扯什么扯。
便掛了電話。
給兩個孩子洗完澡,領她們出去吃飯。和街上花花綠綠的孩子一比,臧玉有點氣短。同樣的衣服,穿在自己孩子身上,光鮮倒也光鮮,就是沒有那種所謂的氣質。臧玉給孩子們點了德克士,兩個孩子望著漢堡中夾著的生菜,一動不動。一個等不住了,把夾著的生菜和雞肉抖到桌上,用手抓著吃。
臧玉的眼淚如豆莢中的豆子般迸了出來。
她給生金撥電話,生金說,待忙完后打給你。謝謝!
這聲“謝謝”陌生得像苦瓜。
領孩子到公園玩的心思如擱久的雞蛋一樣臭了。
回到巴子營,婆婆看到大包小包的零食,拿出鍋里的飯菜。兩個孩子抱起碗,輕輕松松吃完了飯,用袖子一抹嘴,跑到門外瘋去了。
臧玉提了包出門,婆婆動也沒動,兩個孩子也沒有抬頭,她們在專注地玩游戲。偌大的院子里,她們無拘無束。
四
臧玉剛進公司的大門,經理就把她叫到了辦公室。
經理拿出一個快件,不大,分量也輕。她知道這個快件,自快件到來后,打收件人的電話,是空號;打寄件人的電話,也不通。收無人收,退無處收。這種快件,叫死件。
“我總覺得有故事,給你三天時間,找找這個收件人。若找到了,死件變活件,公司也算盡心了?!?/p>
臧玉把快件收到包中。她照例打了一下手機號碼,不通。她查看了一下地址,地址上的字很模糊。她坐到亮光處,仔細查看,看到幾個關鍵字:楊家壩河。
楊家壩河是幾年前的地名,現在它叫“天馬湖”。
她找到一個坐在椅子上休息的老人。
老人說這個地方的人早已搬遷了,那時這一帶全是爛平房。倒是聽過這么個名字,你剛說的是誰,你再說一遍。
她重復了一下收件人的名字。
老人的嘴抽搐起來,你說的是“死不見”??!
臧玉問老人,他搬到了何處?
老人站了起來,望著湖水,拍了幾下欄桿,說,閻王殿。
臧玉手中的包掉了下去。
老人說,你去找這個人,如果他還活著,他會告訴你一切。他住在三道巷,很好找,進了巷子,問一聲老紅軍,人人都知道。
臧玉謝過老人,驅車來到三道巷。巷子里樓多人少。碰到幾個年輕人,耳朵里都塞著耳機。一個取下耳機,她問,知道老紅軍嗎?那個年輕人斜了她一眼,說,找老紅軍不到烈士陵園去,這里哪里來的老紅軍。她道聲謝,那個年輕人擺擺手,指著一個背著紙板進樓門的老人,說,你去問他,莫說老紅軍,同盟會員他都清楚。
臧玉跟著老人上了樓。老人住的是二樓。屋子里堆滿了廢品,有幾股莫名的味道交織著。她捏捏鼻子,打了個噴嚏。
老人問她有什么事,并說他的廢品只賣給一個人,別的人一律不賣。
臧玉說,我想打聽一個叫“死不見”的人。
老人問她,找他干什么?
臧玉拿出快件,說了原因。
老人抖著手卷煙。他卷得費勁,煙沫蚊子般往下掉,有幾粒在水泥地上跳動。老人用手蘸了唾液,粘了煙沫,放到嘴里咀嚼。
這種喇叭型的煙,臧玉有記憶。她的童年就是伴隨著這種形狀的煙和嗆人的味道度過的。抽煙的人是她爺爺。
老人抽了一口煙。她找了個小凳子坐下。小凳子通身油黑,凳面上的墊布已滄桑得讓人不忍落座。
我和他是戰(zhàn)友,我們一同上過朝鮮戰(zhàn)場。鄰居們見我走路挺著腰桿,說話粗門大嗓,就叫我老紅軍。
他那一輩子。老人把煙放到酒盒蓋中,喝了一口水。
從朝鮮回來,他說有個姑娘在等他,他就復員回家了。
那時巴城小,誰家都藏不住故事,他藏住了。
等他的姑娘嫁人了,他就住到她家對門等她。
那姑娘在他當兵前只見過他的照片。她每天見到一個穿著黃軍裝的人從對門出出進進,根本沒有多想。
姑娘嫁的男人是個搬運工。那是個下苦力的活。那個男人見人從不說話,他曾問過她那個男人是不是啞巴。
她惱了,說他不是好人。
那個男人不惜力,一次在架子車上裝了三十個麻袋,在下坡時翻了車,死了。
她帶著一個男孩過活。有次,他問她知不知道有這么個人。
她說知道,媒人曾拿來一張照片讓她看過。說是她男人,上了朝鮮戰(zhàn)場,是個厲害人。過了一年,媒人又說他是個騙子,早就當了軍官騎著大馬,不會要她了,她就嫁了這么個男人。這男人人好,卻是個短命鬼。
她問他為啥不找個人過日子。
他沒有回答,關上門,哭了。哭聲像老貓,在老鼠的世界里游蕩,但沒有一個老鼠會理他。
過了一年,女人把男孩領到他家,說她要嫁到遠處去。把這個孩子和房子留給他,跟他做個伴。
他拒絕了房子,留下了孩子。
上門收垃圾的人來了,老人停下了話頭。收垃圾的人走后,老人從床邊的罐子中掏出幾張錢。老人的手干瘦得像鷹爪,但沒有鷹爪有力。
老人數數那沓面值不一的錢,讓她回去,說如果她明天有時間,可以在這個時候來,他現在要去辦事。
走在大街上的老人雄赳赳、氣昂昂起來。臧玉把車停到停車道上,在后面跟著老人,看見他走進了社區(qū)。出來后的老人臉上平和了很多。
她走進社區(qū),問工作人員。工作人員說你是外地人吧,他把撫恤金捐了,民政補助捐了,賣垃圾的錢也捐了。
她問,捐到哪里了?
工作人員笑了,哪里需要他就捐到哪里。
臧玉回到公司,將一切告訴了經理。經理愣怔了半天,說這故事深啊,讓她明天繼續(xù)去聽故事??爝f行業(yè),大家都在追求速度,忽視了多少故事??爝f故事也不失為另一種快遞狀態(tài)。
經理的臉鴿蛋般舒展起來。他說故事永遠是好東西。
五
第二天清早,喜鵲的叫聲驚醒了臧玉。她爬起來,看到了落在槐樹枝上的一只喜鵲。
臧玉怕打攪老人,遲到了十分鐘。推門進去,老人坐在凳子上,寒霜著臉,和經理對待員工的臉一樣。
她努力地笑了笑,說怕過早打攪老人。老人說他養(yǎng)成了準時的習慣,再者,人老心思多,早上睡不著啊。
老人接著講。
孩子一留下,鄰居們的話就不好聽了。他從來不辯解,每天干著自己該干的事。那孩子很頑劣,他從不管教。我們說他,他說樹高自然直。孩子上高中時的一天,給他留下一張紙條:我走了,別找我。他一夜之間便老了。
房子拆遷后,他搬到了遠郊社區(qū)的樓房。
自此,他便不再和人說話。我們幾個戰(zhàn)友去看他,他拿出一張紙,說每個星期一讓我到樓下等他。他把錢給我,讓我給他買菜和面,電費水費也讓我代交。
這又何必?我問了一句,他說,你不干就走人。
我每周一到樓下,他從三樓的窗子里吊出一個籃子,把所需東西的名字寫在紙上,和錢一并放在籃子里。
那個籃子是那個女人用過的。
有人問我,我說他是殘疾人,下不了樓,無人照顧。
于是他在籃子里放了一張紙條,吊下來,我一看,上面有幾個字:再放狗屁,我連你也懶得理了。
過了三年,鄰居們都叫他“死不見”。
那幾年,每到一個日子,他都要我去按一個地址寄錢、寄信。他說他相信我不會偷看信的內容。
終于有一天,窗下再沒有放下籃子。我在樓下叫了幾聲,沒人應,便去找派出所。
打開門,屋內很干凈。他躺在地上,身下鋪著一條氈子和一床被子。
警察問是不是有人替他打掃過衛(wèi)生。
我說有,不是狐貍精便是海螺姑娘。
一個小警察問一個老警察,什么狐貍精,什么海螺姑娘?
老警察說,看樣子你是沒看過民間童話故事。
安葬了他,我們幾個戰(zhàn)友喝了一場酒。
我們在醉意中,來到了那棟樓下。樓里的人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粗覀儙讉€老人,就像看到河邊的石頭一樣,沒人理我們。
臧玉請示經理,能否當著老人的面打開那個快件。
經理說給他發(fā)個位置圖,他要親自見證。
經理一進門,老人請他坐。經理看看成抹布樣的床單,沒坐。老人倒了一杯水,經理瞅瞅杯子,沒接。老人把杯子摔在地下,玻璃碴四濺,有一塊迸到了經理的臉上。他退出門去,掏出小鏡子,看到沒有傷著臉,就又進了屋。
臧玉勸慰著老人。老人把膝蓋一拍,說,嫌臟,別來啊。當年老子在上甘嶺的坑道里,三個月沒法洗衣服,渴極了尿都喝,有時還喝不到。
經理坐到了床上。
老人撕了半天,打不開快件。臧玉接過來,順封條撕開。一個大信封袋里裝著幾個小信封。臧玉小心地啟開封口,是立功證書和獎狀。老人把那些證書撫平,淚珠滴到證書上,發(fā)出了啪啪的聲響。
他揮手讓我們離開。我們這些人,除了打仗,再沒有什么能耐了。
臧玉聽到了他關門前的一句話。
出了門,經理恢復了常態(tài),掏出手絹,仔細擦了擦鞋面,臧玉驀然發(fā)現他光鮮的頭發(fā)里有幾根白發(fā)。
經理開車走了。臧玉看到手機屏上的微信顯示:明日上班。
坐在石階上,臧玉看著老人下了樓,手里拎著一個包,筆直地走到垃圾桶前,翻找著可以賣的東西。
太陽很大,老人很小。臧玉抽泣了幾聲,幾個身背劍、繩的老人立在她身邊。
她起身走了。
《死件變成活件,背后的故事令人淚目》。經理群發(fā)的帖子瞬間點擊量過千。
臧玉有了離開公司的想法。打電話給生金,生金說,再忍忍吧,等我跑完最后一個城市,我就回來。
她說,你不是已經跑夠五個城市了嗎?
還有半個。生金說,活緊,我先不跟你說了。
六
天黑成了鼻孔。臧玉在巴子營下了車,就著手機的光亮趕到了家。從門縫里露出的光亮中,她判定婆婆在看電視。
婆婆曾說,要是沒有電視,孫女們一睡覺,屋子就成了儲藏間。以前屋內有貓,有老鼠,現在沒有了,就剩下孤獨。婆婆不說孤獨,她只說剩下她一個人在撓心。
臧玉開始敲門。門空洞地響著。
燈滅了,臧玉一個人在黑暗中比黑暗還黑暗。
她叫了幾聲媽。滅了的燈沒有再亮。
她找到了院西的麥草垛。幾年沒有種麥子,積存的麥草堆里散發(fā)的腐甜阻止了她的淚水。她靠著麥草垛,看著天上或隱或現的幾顆星星。她關了手機在冷風中縮了縮身子。她睜了一夜的眼睛。
天亮后她起了身,徑直走向公路。趕往巴城的早班車上擠滿了人。她一腳踏在車門前的臺階上,一腳懸空。車上的人誰也不看誰,她一手扶著車門前的欄桿,一手揪下了褲子上的幾根麥草。
生金的電話一遍又一遍地響,她一次又一次地按了。車上的人抬起頭,有人恨不得替她接電話。
出了車站,她跑到公交車站點,坐公交車趕回了公司。
公司的人看到她頭發(fā)上的麥草,笑了,問她接地氣接到麥草上,弄啥古怪。
她不回答。開了車,在巴城穿梭。
送完件,她看到了生金的信息,問她昨夜是否到了巴子營。
鬼混。她回了兩個字。
中午到公租房,她洗了個澡,把掉落在地上的麥草收攏,數了數,放在一個紙盒中。
生金說,媽老了,村子里剩下的人不多,晚上她不敢開門。
我叫了幾聲媽。
幾聲媽在夜里什么都不是。她看到了視頻中生金那張變形了的臉。
整個村子都陷在黑夜中,誰還敢應答一個敲門叫媽的人。
我是她兒媳婦。
你是她祖宗。
生金掛斷了視頻。
下午送件時,她打了顧客幾次電話都沒人接。她發(fā)了信息,說我是快遞員,請回電話,把件送到何處。
信息回了:送給你姥姥。
她騎車狂奔,在一個十字路口被警察截住。
抽風??!你活膩了別人還得活。
這年頭,想死也沒那么容易。
她湊上前去,想看看警察胸前的警號。
警察笑了,轉身離去。
又有了信息提示。手機屏上有幾行字:剛才發(fā)錯信息了,請把快件放到門房,謝謝。
她寫了幾個字:放你姥姥。但沒有發(fā)出去。
七
一陣風吹來,一只塑料袋風箏般掛在車把上。臧玉扯了塑料袋,揉成一團,捏在手心,同事發(fā)來微信:有你的快件,一大二小,請速來簽收。
麻煩您代收一下。
這收不了,你得親自來簽收。
難道是炸彈?
比炸彈還麻煩。
她加快車速,到了公司,見婆婆和兩個孩子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兩個孩子,一人拿著一包辣條,吃得口水滿滿,見了她也沒有起身,一個望了她一眼,一個望著掉在地上的一根辣條,彎腰去撿。婆婆伸手撿了,塞在嘴里,孩子哇的一聲哭了。
到了公租房,婆婆找了個凳子坐下,臧玉讓她坐沙發(fā),婆婆撇撇嘴,說坐這里踏實。
給兩個孩子洗澡,孩子躲閃著。聽著嘩嘩的水聲,婆婆說這些水能澆一畦菜了。
臧玉給孩子們換了衣服,孩子們便體面起來。而她眼角的淚,如雨天的露珠一樣毫不吝嗇地往外擠。
她想帶婆婆和孩子們去吃飯。
婆婆說她不餓,要吃她們去吃,給她買個饃就行了。
臧玉硬拽著婆婆,來到樓下的小飯館。
拿來菜單讓婆婆點菜,婆婆把臉一吊,嘟囔說臧玉欺她是睜眼瞎。
點了一份麻婆豆腐、一份紅燒肉、一個雞蛋湯和四碗米飯。婆婆沒動菜,只吃米飯??吹綄O女們搶吃完,她把盤中剩下的湯汁撥拉到碗里,幾口吃了。
臧玉說要帶婆婆和孩子們到天馬湖去轉轉。婆婆說沒意思,還沒有狗啊雞啊的好看,便回公租房了。
臧玉領著孩子們到了天馬湖。天馬湖畔人不多,花燈映在水面上,大樓映在水面上,一點點揪著孩子們的興奮,在湖畔釋放。大女兒手中的風箏轉得歡,小女兒一把搶過去扔在地上,用腳踩去。大女兒惱了,一拳搗過去,小女兒放聲號哭。臧玉拽著孩子們回家,到小區(qū)門口,孩子們向石階上的黑影撲去。那是婆婆。
這是什么地方?找到這里,我也忘了樓門,等了半天也沒個人影。要是在巴子營,我閉著眼也能走幾公里。
上了樓,婆婆要睡沙發(fā),臧玉拿了被褥鋪上。
婆婆說她要看電視。臧玉說家里沒電視,給她在手機上下載了電影讓她看。
婆婆說,生金不在,看你把日子過成了啥樣。別人家的電視越來越大,你們家的呢,拿巴掌大的玩意,哄鬼呢。
天還未亮,婆婆說要坐早班車去喂雞、狗,臧玉要送,婆婆說回家的路她知道,便拽了兩個孩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八
馬路滾燙,生金一翹屁股,電瓶摩托烏鴉般飛落到一寫字樓前。
一只鳥猴兒一樣坐在了外賣包上。寫字樓膠囊般塞進若干個工作坊。一小伙子趴在桌前,一只手接了外賣,說聲謝謝,又將頭擱在了胳膊上。
下了樓,生金見那只鳥還一本正經地望著他。他笑了,拍了張照片發(fā)給臧玉。
臧玉問,什么意思?
生金說,這狗日的鳥比寫字樓里的人還充大爺。
臧玉笑了,大城市的鳥?。?/p>
生金抹了一把汗,說,我累了。
臧玉說,不累才怪,巴城天馬路的天線桿上蹲滿了烏鴉,電線也黑成了烏鴉。
生金說,扯吧,巴城鄉(xiāng)下多少年都不見烏鴉了。
臧玉發(fā)了張照片給生金。
生金說,小心烏鴉屎。
臧玉聽到對街有人喊寄快遞,便穿過馬路。一個小女孩說阿姨好威武。
她笑了,笑得像大太陽下的樹葉一樣無助。
回到公租房,臧玉問生金為何又到了東莞。
生金說,東莞小區(qū)里的黑人多。
臧玉說,別扯,在東莞那家工廠原來的流水線上,你的技術很招人。
生金說,放心。便掛了電話。
公公死得早,婆婆在巴子營是一棵草,曬也曬得,旱也旱得,硬是把生金拉扯成一棵樹,又找了她,配成了一雙筷子。
婆婆像碗一樣瓷實。
有碗的日子,筷子就是橋。
翻了翻微信,派單像狗一樣鉆出來,伸著舌頭,舔了一下她的手。
她扔了手機。
清晨一聲咳嗽,街兩邊的掃帚都有了響聲。到了公司,領了快件,臧玉戴上頭盔,找到了那家鋪面。鋪面的門還未開,拍拍門,她聽到了開鎖的聲音。一個中年男人開了門,收了件,道了聲謝謝。她聞到了男人身上還沒睡醒的味道。
男人身后,一只狗乖巧地搖著尾巴。
她叫不出那只狗的名字。那只狗,比男人受看。
非誠勿擾。她看到了墻上大大的四個字。
生金說東莞一直在下雨。外賣像雨一樣稠密,他也像雨一樣不停地送外賣。
臧玉說巴城旱得像風干了的豬肉,灑水車灑出的水都是熱的。
生金掛了電話。
撥通了收件人的電話,那頭說叫魂啊,擾人午休。
臧玉道聲歉說,公司有規(guī)定,中午必須將這個快件送到。
那頭說,行了,公司算個毛。放到門房里。
臧玉說,門房不收快件,要收得交一元錢。
那頭說,我已發(fā)了一元錢,你轉給門房。
臧玉說,門房要現金。
那頭說愛收不收,便掛斷了電話。
看到擠公交車的學生,臧玉給婆婆打電話,無人接聽。她想到了秋天,大女兒該上幼兒園了。幼兒園像一塊肉,她們這些打工的就像蒼蠅,挨蒼蠅拍也得送孩子入園。
生金說行。視頻中生金的臉很大,西瓜一樣鼓著。
瓤還沒壞。她調侃了一句。
生金咧咧嘴,快了。
她把手機塞進口袋,就見天空黑得像鍋灶,幾點雨下來,打在快件車上。
九
秋天來到時,臧玉回巴子營接大女兒,準備送她去幼兒園。婆婆看著她拽大孩出門,坐在小凳上屁股都沒抬。小女兒在院里看著一只螞蟻銜著一片帶蜜的葉子,拍著手,看得煩了,她便一腳踩死了螞蟻,那片帶蜜的葉子在她腳下卷成了席筒。
給大女兒洗了澡,換了衣服,帶她到聯系好的幼兒園去報了名。大女兒一直縮在她身后。老師笑了:放心吧,這就像女人生頭胎,生一次就習慣了。出了幼兒園,她抹了一把淚。
到了公司,她向經理匯報了一下孩子的事。經理臉上有了雨點。他喝了口水,說,你把孩子也當快件了,你每天都得按時間節(jié)點送、接,公司是不能開這個先例的。
臧玉說,早晨不影響,下午放學的時候我去接一下。
不能在快件車里載帶孩子。經理說。
臧玉說,沒問題,巴城就這么大。
經理把一片茶葉嚼碎咽下,揮手讓她出去。
大女兒的興奮超出了臧玉的預期。
回到公租房,大女兒說吃了什么什么,她還沒認清幼兒園里的各種吃食。問她想奶奶和妹妹不,她搖搖頭。
把照片發(fā)給生金。生金說,辛苦你了,幾頭扯心。
臧玉說,你回來吧,巴城這么大,到處都是家。
生金說,在外也是一種希望。快了快了。
有了大女兒在身邊,臧玉覺得屋子里的溫暖在一點一點上升。晚上睡不著,看看熟睡的大女兒,一種幸福感從床頭抬起身來,繞著她們,窗外那盞不知疲憊的燈,把光從窗紗外透進來,臧玉第一次覺得那盞燈也像家人。
十
巴子營人找到臧玉的時候,她剛送完最后一件快件。
來人把埋怨扔在臧玉的身邊,說生金的電話打不通,她的又不接,把村里的人害得像蒼蠅一樣亂撞。
換了裝,臧玉跟村人回到了巴子營。
老衣是公公死后婆婆一次縫好的。在婆婆口袋里找到鑰匙,打開那只木箱,一股木香味彌漫開來。拿出老衣一抖,一沓錢掉到地上,數了數,將近一萬元。
婆婆的身子已經僵硬,幾個年老的女人脫榆樹皮一樣撥拉著換了衣服,將婆婆放置到門板上,抬到了堂屋。
電話響了,是幼兒園的老師,問臧玉為何不接孩子。
臧玉說了原因,老師說,老的死了,小的還要活吧。
臧玉哇地哭了起來。
小女兒聽到母親哭,也哭鬧著奔向臧玉。
臧玉看著婆婆那張帶著嘲弄的臉,把一張黃表紙附在婆婆臉上。她給公司的姐妹打了電話,讓她接了大女兒,明天麻煩送到巴子營。
姐妹說,放心,誰家還不遇點事呢!
生金沒有本家族人,臧玉跪下身去,請幾個外姓的老人主事。外姓老人說她婆婆有福,攤上這樣的兒媳婦。
問臧玉生金為何不接電話。
臧玉說她也打不通。
外姓老人說不管生金了,讓死的人先入土為安吧。
幫忙的人一走,院里的冷清風一樣悠蕩。小女兒睡了,臧玉坐在院中,聽著風趕著風。她一遍又一遍撥打生金的電話,依舊關機。她給母親打了電話。母親說她已在來巴子營的路上,臧玉的弟弟也從新疆往回趕。
聽到車響,臧玉開了院門,母親撲拍了幾下衣服,跺了幾下腳,到堂屋門前燒了幾張紙,問生金的手機怎么一直關著,臧玉說她也不知道。
坐在院中,母親問婆婆的死因。臧玉說她也不知道,聽村人說婆婆睡下就再沒起來,是小女兒跑到別人家,叫了人,村人才知婆婆死了。
母親嘆了一口氣。
第二天來的人多了起來,好多人臧玉都不認識。外姓老人說這是村里不成文的規(guī)矩。村里死了老人,每家都得出人,現在村里的年輕人外出打工的多,如果趕不回來,會委托親戚來替代。
一王姓的主事者召集大家開會,分配了各自的任務,院里便井然有序起來。棺材是早已打好的,從后院里抬出。王姓主事者推開棺材蓋,看到了鋪在棺底的被褥。
他說你婆婆這人,是個懂得疼惜兒女的人。
一場雪鋪地而來。王姓老人說這天還不到下雪的時候下雪,這是臧玉婆婆修來的福分。雪不厚,院里的哀樂跟隨著雪花一遍一遍地翻唱。大女兒領著小女兒,頂了孝,跪在堂屋門前,一張一張地燒紙。
她們燒得無憂無慮。
天氣重新晴朗。領著孩子們去墳上叩了頭,臧玉找了一把大鐵鎖,啪地鎖上了門。
身體像秋風一樣酸痛時,臧玉找到了經理。
經理胡蘿卜一樣把頭探出桌面,說,你是好員工。你的那個生金還沒消息嗎?
臧玉說沒有,曾經約定他走夠五個城市會回來的。
經理彈著桌子,說,快遞這行不是鏢行,快遞不了人啊。
把清晨掃醒后,臧玉回到公租房,送了大女兒去上幼兒園。小女兒還在鄉(xiāng)村的睡夢中,她便抱了她,放在小區(qū)一個供人們歇息的地方,蓋了衣服。掃完整個小區(qū),小女兒的一天便開始了,跟在她身后,有時追追流浪狗,有時追一只麻雀。城里的麻雀在小女兒的腳下蹦來蹦去,撿拾著掉在路上的東西。在垃圾堆上高立的喜鵲翹著尾巴,等著一段又一段的肥腸或者剩肉。小女兒拾起一顆石子,砸向喜鵲。喜鵲飛到旁邊的一棵樹上,望著走向垃圾堆的小女兒。
十一
臧玉向物業(yè)公司經理請假。經理說去吧,不去心里總是不甘心。
臧玉說我正月初一就上班。
經理說班得上,年也得過??斓叫∧炅耍D月二十三還不回家的打工的人,大約就不回家過年了。
回巴子營的客車里寬松出一種無聊。每個人的包都不大??帐幹?,兩個女兒望著車外的灰黃,都嚼起了口香糖。有人說起“臘月二十三,灶王要上天”的話,有人驚呼,說差點忘了,灶書灶碼子都沒買。旁邊的人笑道,如今能賺錢的就是這些玩意了,放心,你還沒到家,賣這些東西的就到門口了。
話題一有,接茬的就多了。說這灶王爺,火燒火燎地辛苦一年,臘月二十三上天,正月初四就又返回人間。
他辛苦還有人記掛他,我們辛苦一年,哪見得兒孫回來陪我們幾天。
都是些念想??!一位年紀大的人提了包,下了車。大女兒問臧玉下車的是不是灶王爺,臉怎么那么黑。
一車人都笑了。
巴子營的路上,幾只狗望著臧玉,汪汪地叫了起來。大女兒撿起路旁的石頭砸去。打開院門,院里落滿了樹葉。婆婆愛種樹,樹在冬天饋贈給這所院子的,就是一層又一層的樹葉。
送煤的車到了,送煤師傅說回來就好啊。
卸完煤,送煤師傅把臧玉掃成堆的樹葉鏟上車,說我順便替你們倒了。掃垃圾沒人管,亂倒垃圾要罰款的。
火一生,屋就像屋了。孩子們在院中玩。小女兒問大女兒,奶奶走了這么多天,怎么還不回來?大女兒說奶奶掛在墻上,舍不得下來。
小女兒把墻踢了一腳。
有人拍門,臧玉開了門,來人說是村里的治保主任,看她家院里冒煙便來看看。
治保主任說,回來就好,住幾天院子里就有人氣了。生金這家伙,我也好多年沒見過了。
他讓臧玉小心煤煙,晚上鎖好門,有事可打他的電話。
留了號碼,治保主任說,過了臘月二十三,離過年還有整七天。七天,該來的都會來。便開車走了。
零星的鞭炮聲一響,臧玉讓大女兒戴了帽子,裝扮成男孩去祭灶。程序也簡單,上炷香,擺上茶盤,茶盤里裝的都是甜食。臧玉在灶膛里丟了幾顆糖。小女兒也從口袋里抓了幾顆糖,往灶膛里塞。
小年飯是年飯的開始。臧玉切了鹵菜,炒了一只雞,蒸了米飯。盛飯的時候,她盛了四碗,把筷頭朝里一擺。
小女兒問那碗是給誰擺的?
大女兒說肯定是給爸爸。我聽奶奶說過,過年時要給沒回家的人擺一碗飯,他們會想家的。
小女兒說,也該給奶奶擺一碗。
大女兒說,奶奶已經死了。
臧玉讓兩個孩子聽門響。大女兒說只有風響,沒有門響。小女兒歪頭睡了,臧玉把小女兒抱上床,看到大女兒一直盯著院門。風卷著刮進院中的樹葉,在翻滾。大女兒熬不住了,說媽媽,爸爸是一片樹葉該多好,風一吹,就到了院中。
臧玉坐了一夜,打生金的電話,依舊不通。打電話給幾個與生金相熟的人,都說他早已離開了這個城市。
一絲微亮透進院中。風停了,樹葉蜷縮在墻角,等著明天的掃帚。
十二
滿街的燈籠一亮,正月十五的巴城就飽滿起來。
兩個孩子嚷著要去看燈展,臧玉領著孩子們下了樓,滿大街的樹上綴滿了燈條,巴城輝煌在一片紅黃藍中。游人比往年增加了不少。兩個孩子興奮成山楂花,盛開在街樹上。一片雪花落下來,臧玉不以為意,孩子們歡呼起來,生在北方的她們,生命的童年歷程中也缺少著雪。一看到雪,就像看到了欄柜上擺的棒棒糖。街上的歡呼聲在逐漸密布的雪中形成一個漩渦,一圈又一圈地轉著。
月亮蘋果一樣紅黃著。高出巴城的樓房后,月亮有了情緒,烙成烤餅般黃燦燦起來。密集的雪花聚攏,形成了小圓球,刷刷地往下掉。
小女兒揉揉耳朵說,疼。
大女兒望著越下越密的雪花,說,媽媽,月亮下蛋了。
臧玉沉浸在雪中,頭發(fā)上落滿的雪花在燈光下晶瑩著。小女兒說,媽媽,我冷。
她抱起小女兒。雪把街上的行人都往家趕。人一少,布滿小燈管的樹冠妖艷著,將巴城弄得心潮澎湃。小女兒在她懷中睡了,臧玉拉著大女兒,也往公租房趕。
大女兒把頭上的雪球抖落,拽拽臧玉的衣襟,說,媽媽,天上把爸爸下下來該多好。
小女兒把頭一偏,下個奶奶更好。
臧玉眼前的燈籠變成了生金,在雪中熔化。她坐到臺階上,摟著兩個孩子。兩個孩子不再爭爸爸和奶奶,都用小手接著雪花。
一位環(huán)衛(wèi)工過來,把幾張紙板遞給了臧玉:墊在臺階上坐著看吧,見過太陽雨,我還沒見過月亮雪。你這妹子,倒是個有情致的人。
臧玉謝了環(huán)衛(wèi)工。在雪地里,環(huán)衛(wèi)工舞動著掃帚。帚頭軟,環(huán)衛(wèi)工趔著腰,把月亮的清寒和雪積在一起,倒在垃圾箱中。垃圾箱中的雪探出頭,環(huán)衛(wèi)工將掃帚頭拍過去,一地的月光喊疼。
手機響了。臧玉推開大女兒,掏出手機,是快遞公司經理的祝福短信。短信最后綴著一句話:十五過后,也該上班了。
臧玉手中的手機像胎兒一樣蠕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