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論廳

闊論廳漫游指南

你當然可以按照字母表順序，從A-Z依次漫游闊論廳的26個房間：

apartment 公寓 - balcony 陽臺 - cinema 電影院 - dejavu 多抓魚 - excel 表格 - fogg simulator 佛格模擬器 - gallery 畫廊 - hotel 賓館 - intervention project 介入計劃 - jingan indoor stadium 靜安體育館 - karaoke 卡拉OK - livehouse 音樂現(xiàn)場 - metro 地鐵 - new village 新村 - one thousand trees 千樹 - park 公園 - quarantine 闊論廳 - riverside 河畔 - skyway 天橋 - terrace 露臺 - uniqlo 優(yōu)衣庫 - vanguard 先鋒畫廊 - wechat 微信群 - x out 負空間 - yanqin road 延慶路 - zoo 動物園

但正如按順序讀完整本詞典并不會讓人更理解詞典一樣，

我推薦你們——

要么隨心所欲地任選一間房開始游蕩;

要么干脆按作者設(shè)計的下列動線行進;

祝你們漫游愉快。

Hotel 賓館

雨辰抵達賓館安頓下來時，已經(jīng)過了午夜。白白浪費了一天，哎！她被自己的嘆息嚇了一跳，竟然有回聲，這才想起“我們免費幫您升級到了28樓行政房，希望您住得滿意”。好吧，真是諷刺，這等好事怎么以前偏偏沒有遇上。

小腿以下僵尸般懸在床沿之外，以仆街的姿勢倒在大床上一動不動躺了整整十分鐘。像快沒電的手機充了救命的10%。終于，終于。腦海里涌出許多以“終于”開頭的感慨。但太累了，這些感慨的浪潮幾乎無力拍打意識的海岸。過分寬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在更靠近地平線（也可能是海平面？）的遠處，疏落的焰火此起彼伏，但距離濾去了聲音，也讓焰火的形態(tài)變得抽象。像從前那種高保真音箱上隨節(jié)奏跳動的柱狀顯示燈。像靜默中潛藏著耳朵無法覺察的頻率。

醒來時天是晴的。雨辰坐到窗前吃早餐，俯瞰不遠處的湖。她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看過這個湖：誰會在自己的城市、尤其是在自己的街區(qū)附近住酒店呢？從這里看下去，這個湖就像一面刺猬形狀的鏡子，映出天際的云彩。云彩飄動，刺猬就好像在朝反方向爬。緩慢地、蝸牛一樣地爬。她看了看時間，該測體溫了。

用微信上報體溫后，雨辰才意識到微信未讀信息竟已高達三位數(shù)。她差點忘了今天是大年初一，反正這些喧囂與她之間，好像隔著什么。也許是隔著14天吧。她迅速做了一道簡單的算術(shù)：初一加14天——如果一切順利的話——等于元宵節(jié)。也許逃不過初一，逃得過十五呢？

Yanqing Road 延慶路

聽得見我說話嗎？我在延慶路。我剛走出水餃店，門口有一個二三十歲、戴著廚師帽的小伙半蹲著刷手機，逆著光看，他的廚師帽是半透明的。手機每隔十幾秒就會換一段音樂，但總體上還是相似的音樂。

馬路對面有個水果攤，一個穿著咖啡色夾克的男人靠在攤位前的梧桐樹樹干上，另一個穿黑衣的叔叔朝他走去，左手比劃著什么，接著雙手攤開，手心向上。黑衣叔沒有在夾克男面前停下，而是走到他身后的小區(qū)門口，一邊抖動腿，一邊繼續(xù)比劃著說著什么。他根本沒有戴耳機，也沒看見手機，像在自言自語，或者和某個我看不見的人說話。

我現(xiàn)在開始往西走，人少了一些，兩個女人朝我走來，稍等……她們在聊減肥什么的，擦身而過最多兩三秒，她們對話的聲音像裹在一個大氣泡里。咦，前面不知從哪里來了一只狗，突然橫穿馬路，速度挺快的，但也沒有奔跑。（“滴滴——哈啰單車”在我身側(cè)響起，單車青年朝我看了一眼。）你們聽見共享單車的聲音了嗎？單車男剛剛應(yīng)該聽見了我在談?wù)撃侵还?，他朝我投來一種疑惑的、類似“這個人好像有病，我不如趕快離開”那樣的眼神。

我到了舊貨店門口，明明記得以前叫“東方紅”的，現(xiàn)在改成了“永加調(diào)劑商店”，里面有兩個老爺叔，我們來聽聽他們在聊些啥。（老板，哪能改名字了啦？改成功執(zhí)照啷名字了。伊開了十幾年來，地段好，物事就是好呀。假使開了楊浦，啥地方收得著格眼老物事歐！儂講對伐，我也勿是歧視楊浦區(qū)。）好，我現(xiàn)在走出舊貨店了，我來簡單翻譯一下：我就問老板為啥改名，老板說是改成了營業(yè)執(zhí)照上的名字，店里還有個爺叔，說這家舊貨店開了十幾年了，因為地段好，才能收得到好的舊貨，要是在楊浦就不行咯，但他又補充說，沒有歧視楊浦區(qū)的意思。（闊論廳里有人插話：“背景里面是鳥叫嗎？”）對，我停一下，你們聽聽鳥叫。（一兩分鐘純鳥叫聲）有點像合唱團，哈哈。樹上好多好多麻雀，在幾棵樹之間飛來飛去，小鳥的剪影看起來讓人以為這些樹是在交換樹葉……地上還有很多米，不知道是因為這里鳥多、所以有人放了米，還是因為有人放了米、鳥才聚集過來。

我現(xiàn)在到了華亭路路口，有個老外母親左手推著一輛嬰兒車，車里有個金發(fā)碧眼的男孩，右手牽著一個穿彩色碎花外套的女孩，也是金發(fā)，更金一些。啊……她推得有點歪，嬰兒車幾乎要朝墻而去了。（我的手機開始震動）哦我有一個電話進來，就先說到這里吧，凱，你可以繼續(xù)。我先撤了。

Cinema 電影院

“大家好，影院是人員密集場所，一旦發(fā)生火災(zāi)，極易造成……”然而這是工作日下午的電影院，空蕩蕩的人員密集場所里只坐了三個人。凱，或者海寶師傅——至少闊論廳里的人這么叫他，APP里他的頭像是一只打了馬賽克的海寶——正獨自坐在三排四座，余光不時瞥向入口。

他把雨辰的票留在了票房。小說家應(yīng)該會反對他這樣做：畢竟這是與闊論廳網(wǎng)友的第一次線下見面，而不是藝術(shù)電影聯(lián)盟的學(xué)術(shù)放映研討會;至于錯失的電影開頭，本可以再看一遍來補。但此刻在放映廳里的，是活生生的海寶師傅，而不是小說家塑造的人物——盡管海寶師傅的確半推半就地答應(yīng)參加小說家的介入計劃，但也僅限于將有限的虛構(gòu)成分疊加在擁有自由意志的自我身上——所以他三心二意地看著電影里的驚悚畫面，同時在腦海里不無刻板印象地繪出一幅“看電影愛遲到的富家海歸女”肖像。要知道，僅僅在兩周之前，當這位看電影愛遲到的富家海歸女還在賓館里用富有磁性的聲音描述眼前的一切時，她明明是作為“聲音好聽的可能交往對象”出現(xiàn)在凱（在闊論廳里，海寶師傅的ID是Kai）的分類體系中的。

電影院里的聲音相當微妙。一方面，電影的音量從極輕到極響，遠遠超過現(xiàn)實生活中的閾值;另一方面，電影院里觀眾制造的聲音（談話聲、咳嗽聲、呼吸聲、手機的提示音、手機掉到地上的聲音、背包或馬甲袋與衣物摩擦的聲音等）與銀幕上的聲音（說是“銀幕上”，但并不總是來自前方，而是從影院空間四面八方的音響里傳來）常常難以分辨，有時下意識伸手去摸手機時，才發(fā)覺是銀幕上的手機響了。

總之，直到凱近乎神奇地從電影院里彼此纏繞的一大堆聲音中探測到與闊論廳里一模一樣的雨辰的聲音后，他才將視線轉(zhuǎn)向那個方向。此時電影已開場半小時。銀幕上，長波浪少女正與三流小說家展開一段意味深長的對話：“你知道嗎？你正在做一件非常危險的事?！薄笆裁词?？”“你是在混淆事實與虛構(gòu)?！薄澳悄闶窍Ｍ抑矣谑聦?？”“我希望你忠于虛構(gòu)。”

Apartment 公寓

當樓上的新婚小夫妻在又一個深夜開始用聲音重建附近性時，小說家正把自己作為方法，優(yōu)雅地體驗著“傳統(tǒng)節(jié)日中的建構(gòu)性”。具體說來，在迎財神的初四深夜，他正在吃一只香噴噴的光明邨肉月餅。財神爺會喜歡嫦娥嗎？小說家開始胡思亂想，財神爺一年又一年感受人民群眾的熱情時，大概也會像總被派去登月的嫦娥一樣，開始在本行業(yè)的內(nèi)卷中，探尋自我身份的“常我迷思”吧：Why always me？

胡思亂想是小說家的Plan B。他真正在思考的，是如何去寫近日突然流行起來的社交軟件闊論廳：一款基于邀請制的、功能僅限于音頻聊天的APP——它正從科技圈、投資界、播客界迅速向文藝工作者及更廣大的用戶擴散。起初，小說家試圖將闊論廳的種種搬到現(xiàn)實世界里來，以荒誕的筆法揭穿所謂科技創(chuàng)新不過是改頭換面的熟門熟路。他也想過套用類型小說的框架，揭秘這款社交軟件背后的秘密爭斗：在一個虛構(gòu)的國度里，闊論廳的山寨版本“Cloud Horse”橫空出世。在云端天馬行空聊天的CH用戶，驚覺新APP背后竟是失蹤多日的互聯(lián)網(wǎng)大佬H.C.……

但戴著批判的眼鏡沒日沒夜地田野調(diào)查了整整四天后，尤其是一次次進入那個名叫Fogg Simulator佛格模擬器的房間之后，他批判的鏡片表面蒙上了一層太急于吃蔥烤鴉片魚頭時會遭遇的霧氣。闊論廳比他原先以為的要復(fù)雜得多：或許應(yīng)該寫成詩歌？小說家想，或者俳句——

佛格模擬器里

高談闊論之間

城市浮現(xiàn)

Gallery 畫廊

好，輪到我了嗎？謝謝Moderator。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出畫廊，到了安福路上。雖然是年初五，但大概因為大家都在隨地過年，天氣又特別好，路人還是很多。（闊論廳里的Hash獺插話：那個叫“就地”過年。）噢對，隨地是大小便，就地是過年。我今天講的會有點不一樣，剛才在畫廊里不能說話，因為會影響藝術(shù)家的現(xiàn)場表演，所以現(xiàn)在，我來盡可能復(fù)述一下。不算真正描述眼前看見的東西，但因為記憶還算新鮮，大家就當我是在描述一種視覺緩存吧。

這個表演名字叫《不確定的氣氛》，藝術(shù)家叫鄭力敏，力氣的力，敏感的敏，一個90后青年，畫廊叫Bank，不確定是銀行還是岸的意思，在小區(qū)地下室里，像車庫，手機信號很弱。表演開始時，畫廊的很多區(qū)域已經(jīng)用透明薄膜圍了起來，就是那種食物密封膜，只是寬大得多，有一米五那么高吧。藝術(shù)家先給大家發(fā)了一輪紅包，里面是空的。然后他拿著那卷薄膜，站到L型空間唯一沒有封閉的那道邊上。除了入口漏進少許光線，畫廊里幾乎全是黑的。他定定站了一會兒，大約有兩三分鐘，也不說話，然后用薄膜把那個缺口也圍了起來，這樣他就和觀眾隔開了。我后來覺得，這大概是一個關(guān)于“隔離”的表演，不過我還是先描述給你們聽，你們可以自己感受。

如果把表演空間想象成一個空心L，藝術(shù)家一開始就坐在這個L左上角的角落里。表演前三分之一在一片漆黑中進行，有個紅點明明滅滅，像在抽煙;漸漸又有一串小燈不時閃現(xiàn)，像不那么準確的素描，勾勒出藝術(shù)家的身體輪廓。然后燈突然亮了，我們發(fā)現(xiàn)空間正中斜擺著一張白色長桌，上面有個透明噴水瓶、一卷膠帶紙，還有些別的，桌腳邊有個電鉆，還有一把弓斜倚在左側(cè)墻上，和它的影子一起組成一個歪歪扭扭的X。

過了一會兒，藝術(shù)家開始沿L型空間的邊緣走了起來，像在測量，或確認邊界，一開始是篤定的，后來越走越快，還用眼神瞪觀眾;他一度像那把弓一樣靠在墻上，隨后又舉起桌上的噴水瓶，用手槍射擊的姿勢在墻上噴出一團水漬，水漬很快就干了。最驚心動魄的時刻是，他拿起電鉆，靠近觀眾，似乎想破墻而出;又拿起一把榔頭，靠得更近才看清是一把橡皮榔頭，但當時很驚險，只見他發(fā)瘋一樣高舉榔頭朝我們這邊沖過來，那種要爆頭的氣勢，我?guī)缀醣灸艿匾汩_，像看3D電影時躲開迎面飛來的東西那樣，藝術(shù)家倒是突然停住了，就好像猛然意識到，把我們隔開的那層薄膜是一堵真正的墻。

表演的最后部分，幾乎都在那個桌子上完成，就好像那是個孤島。他先是站上桌，奮力地鼓起掌來;又仰面朝天癱在桌上，雙腿無力地垂下，像達利畫的那種軟鐘。一陣抽搐后，他又活了過來，像瘋子一般，用線和膠帶玩起釣魚游戲。最后，直到最后，他才終于冷靜下來，放下一切工具，走到把觀眾區(qū)隔開的那層薄膜前。他先伸出雙手，好像在試探著什么，隨后傾盡身體的所有力量，沖到了我們這一邊。

好我終于講完了，講得有點長，抱歉抱歉。（闊論廳里，凱插話：那你現(xiàn)在在哪里？）我已經(jīng)走到五原路、快到烏魯木齊中路那兒了，眼前有個燈具店，店門口擺著一個仙人掌一樣的奇燈，上面有各式各樣的燈泡，也很藝術(shù)。對了，神奇的是，我剛剛在講述表演過程的時候，對于路過的街上有些什么，似乎根本沒有任何知覺或記憶，看來人的多任務(wù)進程系統(tǒng)還要繼續(xù)進化才是，哈哈。好了，我先關(guān)麥，你們繼續(xù)。

Skyway 天橋

身體貼近窗口，以約30度夾角俯瞰，雨辰發(fā)現(xiàn)了那座天橋。要是有個望遠鏡就好了，但時值春節(jié)假期，就算立即下單也不一定能在十天里收到吧。已經(jīng)不知不覺過了六天了嗎？雨辰恍惚地看了一眼Apple Watch上的日期;轉(zhuǎn)而又問，不知不覺間只過了六天嗎？

在這里，時間似乎變得可以隨意拉伸。一方面，需要遵循一定的公共時間，早上7點、上午11點和下午6點按時吃三餐，上午10點和下午2點測體溫，晚上7點將垃圾放到房門外。另一方面，在另一個半天里，在這六個標準時間刻度之外，一切都是自由的：可以隨心所欲地睡覺、發(fā)呆、洗澡、大便（雖然便后要記得朝馬桶里投擲消毒片）、做瑜伽、看風(fēng)景、寫日記、在房間里漫游、在闊論廳里玩佛格模擬器或進行她稱作“倒時差”的活動。

天橋上有什么呢？凱在佛格模擬器里問。但這看起來簡直是一座多余的天橋啊，它所跨越的馬路大半天也沒有一輛車經(jīng)過。但或許本來不是這樣的呢？雨辰?jīng)Q定暫時擱置這些思考，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圖景上：天橋上出現(xiàn)了一個人，他手里拿著一塊圓形、會反光的東西，像拍婚紗照時用來布光的那種板;他沒有快步走過天橋，而是在橋上走來走去，像在進行勘景之類的工作。躑躅一陣后，他在天橋的黃金分割點上停下腳步。

幾秒鐘后，天橋的黃金分割點上出現(xiàn)第一個圓形亮點，亮點持續(xù)約一秒后，消失一秒，隨后又出現(xiàn)了一秒。接著，大約八秒后，圓點再次亮起，這一次是兩短一長，亮得比較長的那段大約有三秒。男子隨后消失在天橋靠近賓館大樓的那一側(cè)。

因為每天只有一個快遞派送時間窗口（中午12點），雨辰收到那袋國際飯店的蝴蝶酥時已經(jīng)是次日中午。很有1980年代風(fēng)格的塑料包裝袋上寫著，“代代相傳最有酥”，而快遞包裝上寄件人一欄里只寫著一個字母：“K”。

Intervention Project 介入計劃

凱不知道雨辰也參加了小說家的介入計劃。在朱姐茶餐廳的飯局上，小說家曾半開玩笑地對凱說，給他的那部分劇本其實是雨辰設(shè)計的，當時凱有個表示遲疑的小停頓，隨后才“噢懂了這是個玩笑”般笑了起來。事實上，除了鼓動凱約雨辰去看《刺殺小說家》，小說家僅僅給凱講述了雙雪濤的小說原作，以及為凱撰寫了幾條對話建議而已。小說家告訴凱，雙雪濤的小說原作寫得非常像村上春樹，尤其是第一節(jié)，但難以判斷是致敬、模仿還是戲仿。至于見面時的對話，小說家建議凱更直接、更確切地說出自己內(nèi)心對事物和人的真實感受，而不要有意無意地說出一團混沌，再渴望對方提問。

雨辰倒是知道凱也參加了小說家的介入計劃，但不知道具體內(nèi)容。所以每當凱有什么舉動或說出什么話語時，她都不免猜測其中哪些是凱自己的想法，哪些又是小說家的虛構(gòu)。小說家為雨辰安排的，是幾種相遇情境Encounter Scenario。比如，去凱住處附近的蘇州河、莫干山路或M50，不經(jīng)意地發(fā)幾條朋友圈，或和凱隨意提起“這不就是你在佛格模擬器里提到過的奇怪建筑嗎”，那樣就可以即興相約去逛M50，去Vanguard畫廊看那個關(guān)于隔離的展覽，去昌化路橋上放風(fēng)箏，或者去夢清園看那棟破落的啤酒廠建筑——鄔達克作品里最不為人知的一件。諸如此類，那是用第二人稱書寫的、旅行手冊式的情境設(shè)定。畢竟雨辰離開上海已經(jīng)七年，城市新鮮得幾乎可以當作他鄉(xiāng)來旅行了。

至于小說家，他是在與出租車司機的聊天中想到介入計劃的：他常常編造各種身份和故事，惹得出租車司機或開心大笑或驚嘆不已。他對于介入計劃的想法很樸素：與其從現(xiàn)實生活中選取人物原型，提煉性格，將之投入某種“思想實驗”中，不如干脆將虛構(gòu)的成分加在活生生的人身上，看看他們的生活是否會變得更好。他相信，即使加入了虛構(gòu)成分的行動會有某種表演色彩，但若結(jié)果是好的，這種表演也會逐漸內(nèi)化為人物本身的特質(zhì)。也就是說，小說家不再把小說文本看得重于一切，而是試圖將虛構(gòu)作為一門非物質(zhì)化的技藝，來提升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福祉。

Vanguard 先鋒畫廊

當小說家提議她去Vanguard畫廊看那個關(guān)于隔離的展覽時，雨辰答，我“本來”就想去的。這個“本來”讓小說家喜憂參半：既說明這一提議確實符合“人物”性格，但又恰恰表明，他的介入計劃分明是多此一舉。小說家并不知道，雨辰說“本來”，不是因為她對于“隔離”主題特別感興趣，也不是因為在Vanguard認識什么熟人或純粹對“先鋒”這個詞有好感，都不是;而是因為藝術(shù)家是她紐約密友的前任?，F(xiàn)實世界里的人物，都是有“之前”和“之后”的復(fù)雜人，他們不像小說里的那種，可以從白紙上憑空浮現(xiàn)。

展覽很精彩，雨辰在并不算大的畫廊里待了一個多小時。她發(fā)現(xiàn)這些循環(huán)播放的錄像作品有一種催眠式的魔力，讓人想一遍一遍單曲循環(huán)下去。因為疫情，藝術(shù)家在柏林的駐留變成了滯留。從寒冬到盛夏，從一月到七月，他在孤獨之屋里玩“物”：蛋狀巧克力和摩卡壺，iPhone和美國精神牌香煙，公車和晾衣架，都在他自己寫的詩和3D建模軟件里軟化、融化、崩塌，又奇異地在來歷不明的勇氣中重新被賦形。雨辰特別喜歡藝術(shù)家寫摩卡壺的那兩句詩，她甚至將之抄錄在手機備忘錄上、一個叫“道聽途說”的文件里：“但今早我洗凈了他的墊圈，這使他再也無法尖叫抱怨。/這個調(diào)皮的吹哨者被封了口，他無法再驚擾我鄰居的美夢?！?/p>

王業(yè)豐《懸?！?，F(xiàn)rank Wang Yefeng On Hold。離開畫廊前，雨辰把女友前任的名字看了兩遍，三個軸對稱的字擺在一起好合襯。

Uniqlo 優(yōu)衣庫

歡迎光臨，請隨意挑選……歡迎光臨，請隨意挑選……（優(yōu)衣庫！——顯然這是佛格模擬器地點猜謎環(huán)節(jié)里最沒有懸念的謎，大家不約而同地喊出答案“優(yōu)衣庫”，彼此相差零點幾秒，以至于繞梁余音像不絕的夸獎：酷酷酷酷酷。）

雖然答案已經(jīng)揭曉，漫游優(yōu)衣庫的過程沒有在佛格模擬器里直播，但講述者還是在當晚回家之后記下了當時的一些觀察和思考——

我乘自動扶梯上樓，扶梯的金屬表面與兩側(cè)玻璃仿佛組成了一個多重映射的不規(guī)則鏡廳，移動的單詞像星星一樣疏落有致地散落在三維空間里，WELCOME，OUTER，KNIT，SHANGHAI……還有EMOCLEW，NOYAR。每一層入口處都有一個圓形玻璃展臺，沒有臉部細節(jié)的乳白色模特兒旋轉(zhuǎn)著身體恭候著顧客，就像石黑一雄《克拉拉與太陽》里的場景，他們能觀察到我們心中的快樂里夾雜著的那一絲痛苦嗎？

在店里逛了很久，最后只買了兩件T恤。一件是Jason Polan的紐約客系列，一個戴著絨線帽、背著書包、背對著畫家的神秘男人，旁注“Man Waiting for uptown 6 train at Union Square，1.3.2010”，2010年3月1日在紐約聯(lián)合廣場等車的男人，11年后將出現(xiàn)在一個上海男人的T恤上，這時空的錯置近乎奇妙。另一件是與MoMA的合作款，白底藍字寫著“A bit of Matter and a little bit more”。兩件T恤一黑一白，都賣99塊。

也有59塊和39塊的T恤，前幾季剛面世的時候，它們也都賣99塊。

Balcony 陽臺

我已經(jīng)走到陽臺上。說是陽臺，其實是客廳的租界，封出來額外的兩個平方。我要么先講講聽大家描述月夜的感受吧，特別喜歡前面Hash獺說的那一段，從地鐵站走到小區(qū)家門口，發(fā)現(xiàn)頭頂?shù)男切且恢备?，真的非常詩意。雨辰描述的關(guān)了燈的房間也很有意思，我忘了是哪個藝術(shù)家，她搜集二手物品網(wǎng)站上那些關(guān)著的電視機屏幕表面反射出的環(huán)境圖像，那就是一個隱密的小世界啊;還有說到被吸進窗口窄縫的窗簾，它翻譯出風(fēng)的流動，真是貼切，雨辰簡直是詩人。而婷說到的高架上遠遠傳來的聲音，也讓人很有啟發(fā)，我們是不是總是在夜里對聲音更敏感？就好像視覺弱化之后，可以為其他知覺留出余地。我現(xiàn)在就能聞到那種夜晚的味道，從窗的縫隙里滲進來。

我的陽臺是朝東南方向的?？床坏皆铝?，被某幢大樓遮住了吧。總之眼前有好幾棟高樓，其中一棟有豎的一整排燈全部亮著，估計那是樓道;東面離我較近的樓，只有兩戶人家還沒睡。往樓下看，小區(qū)里密密麻麻停滿了車，只留下一條狹窄的過道，像要夾道歡迎新來的車。好幾棟樓的樓頂都有紅色小燈閃爍，朝彼此使著眼色。朝東看，樓下是一個丁字路口。一年前，疫情更嚴重的時候，我拍了一個Vlog，叫《詳細描述上海一個丁字路口的嘗試》，統(tǒng)計了一分鐘之內(nèi)分別有多少人、多少自行車和機動車經(jīng)過這個路口，當時是想探討統(tǒng)計數(shù)字真的可以描摹現(xiàn)實嗎？好，現(xiàn)在這個丁字路口有一輛電車經(jīng)過，24路吧，不知道是不是末班車，它開得篤悠悠的，似乎要控制好時間準時到站，而不是趕著到終點。一個騎著共享單車的人在逆向行駛，不過路上既沒有別的單車也沒有警察。出現(xiàn)了一個遛狗的男人，在狗后面跑，速度有點快，但也不像在追狗，也可能是狗想快點遛完人回家睡覺？畢竟大半夜的。其實我描述這些的時候，嘴巴里呼出的熱氣會在窗上形成一團暫時的霧，外面應(yīng)該挺冷的，那團霧氣在我停止講話、陷入思考的那幾秒又會消失，就好像思考讓世界變得更清晰。（闊論廳里，主持人凱插話：但我們只需要你描述眼前看到的東西，并不需要思考什么。）可能還是要思考如何描述吧……我也說不清楚，或者描述的方式之中總是包含著某種思考？

現(xiàn)在對面客廳的燈也暗了。我有時想，應(yīng)該弄一臺投影儀，把電影投到對面樓的外墻上看，會不會很有大銀幕感？社區(qū)娛樂新模式，哈哈。不管怎么樣，陽臺可以成為真正的Balcony位了。好，陽臺上太冷了，我就說到這兒吧。

Riverside 河畔

深夜收到活動主辦方發(fā)來的照片時，凱嚇了一大跳：僅僅幾小時前發(fā)生的一切，在他的記憶里竟然根本不存在！真的上過那個樓梯嗎？樓梯兩側(cè)供行人推車或拖行李的斜坡真的有那么寬、那么陡嗎？這些照片讓人后怕：他可是蒙著眼睛走過這些地方的。

正是因為在佛格模擬器里聽了太多人描述眼前的圖景，凱才報名參加了“跟著視障人士體驗回聲和城市空間”工作坊，他想知道用聽覺感知的城市空間是怎樣的。從浙江路橋旁的OCAT，沿著蘇州河走到河南路橋下，這段900米的路程他走了半小時。而且，他現(xiàn)在意識到，原來人的記憶多么依賴視覺;而他收到活動照片時的驚訝，源于聲音記憶與畫面記憶的分裂。

眼罩關(guān)閉視覺，盲杖依次探測左前方和右前方的地面，開頭那幾步跨得艱難而窘迫。就算明知周圍有工作人員確保自己的安全，凱還是迅速被一種恐懼充滿，一種無法依賴視覺而陡生出的不安全感。但恐懼也讓人變得警覺，耳朵和鼻子都豎了起來：盲杖敲擊地面時的觸感、回聲的細微變化、環(huán)境音，甚至周圍的氣味都成了僅有的、可抓住的東西。若能在一側(cè)敲到路沿，步伐就邁得放心一些;而每次探測到前方有障礙物，心頭還是會一驚，雖然根據(jù)經(jīng)驗，凱已經(jīng)能夠隱約感覺到前方有障礙物了——盲杖敲擊地面時的聲音會變得不同，一種難以描述但可以感知的細微差異。上下樓梯的開頭幾步較難，需要用盲杖朝斜上方或下方探測高度，再阿基里斯追烏龜似的邁動腳步趕上盲杖;不過余下的只是重復(fù)，一旦適應(yīng)了這種行走方式，人就變得放松。凱感覺自己能逐漸聽到各式各樣的聲音了：這些聲音有些只是謎底，有些卻像謎面。而且，他有點驚訝地意識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這些蒙著眼睛時聽見的聲音，是睜著眼睛時明明也可以聽見的。

Karaoke Forever 卡拉永遠OK

除了佛格模擬器，雨辰在闊論廳里最喜歡去的房間是“卡拉永遠OK”。在她看來，這才是研究“山寨的創(chuàng)造力”的好地方：卡拉永遠OK房里的卡拉OK講究的不是音準，也不是試圖接近原創(chuàng)的逼真感，而是對歌詞的戲謔修改（他們稱之為“創(chuàng)作”），這些修改通?；谧衷~的發(fā)音相同或相近，但往往改一字，意義差千里，原本深情的、抒情的、沉重的、平淡的，就此變成了無厘頭的、輕盈的、詭異的。一些例子——

終于找到一種方式分出了神父……《征父》

把窗戶打開吧，對心情會好一點，這樣我還能微笑著喝你糞便……《虎口遇險》

我們不一樣，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金魚，我們在車里，在車里瞪你……《我們不一樣》

千—年—的—女—鬼……《千年的女鬼》

星星堆滿天，也比不上肉圓……《肉食主義者面對詩意時的焦慮》

哦年輕人年輕人年輕人，問題解決我再告訴大家……《問題解決我再告訴大家》

我在唱什么，什么都覺得，原來原來你是我的豬大哥……《主打歌》

而卡拉永遠OK房只有兩條基本規(guī)則：一、不能重復(fù)別人的“創(chuàng)作”;二、任何說“諧音梗要扣錢”的人會立刻被逐出房間。關(guān)于第二條，創(chuàng)辦房間的Moderator曾這樣解釋：這與我們對創(chuàng)造性的理解不同，我們熱愛一切原創(chuàng)的東西，而與一個?；蛉魏喂Ｊ欠窕诼曇粝嘟鼰o關(guān)。重要的永遠是，你得做那個第一個想出東西的人。

New Village 新村

從賓館高處看，樓下新村一排排房子整整齊齊，像多米諾骨牌，云杉點綴其間，透出生長的昂揚景象。然而如今真的置身其中，卻全然是另一個世界：雜亂，頹敗，野生，也因為與時代保有時差而更顯得趣味盎然。

不見得人人都懂得欣賞這種美，但雨辰喜歡，這讓她想起童年。

《圖像作為敘述競爭（新村作為時間膠囊）》是雨辰那一晚的演講主題。以下是經(jīng)修訂的速記稿，所附照片由雨辰提供——

玩佛格模擬器時，圖像僅僅存在于講述者的眼前和聽者的腦海，而它們常常是完全不同的圖景。然而，如果我在敘述的同時展示圖像，我的敘述就好像要和這張圖競爭一樣，因為你們的注意力一開始就被圖像抓取了，你們舉起照相機，應(yīng)該不是在拍我吧。（眾人笑）

圖像總是撲面而來的。這不僅是因為光速是音速的880991倍，或許還因為一種習(xí)慣，畢竟這是個圖像的時代。所以敘述要和圖像競爭的話，無法以速度取勝，只能盡量說出圖像之中觀者所沒有看見的東西，潛藏在圖像底下的東西，或敘述者內(nèi)心的私人體驗。反過來，如果擊敗非常淺顯的表層敘述并不算難的話，圖像之中必須有某種講不清、道不明，卻又能清晰感受到的東西，才能戰(zhàn)勝敘述。當然，圖像和文字并不是永遠在競爭，所以我今晚的演講不完全是為了懷舊，也想試試圖像和文字之間能不能擦出什么火花，讓我們的感受力更豐富。

好了，閑話就說到這里，我們來看第一張照片——

隔離的時候，我住2803。這塊103的牌子比賓館里的數(shù)字有人情味多了?？雌饋硐瘛耙豢谌?，也許真的是個三口之家？從設(shè)計角度看，0變成口，曲線消失了，像早期的工藝美術(shù)字體。這個“一口三”也讓我想到小學(xué)里的小隊長和中隊長標志，總是夾在這樣的透明袋里佩戴在手臂上。更有意思的是，讓我們放大圖片湊近看，你們看見了“一口三”的紋理了嗎？對，它們不是寫上去的字，而是剪下的布條，新村里肯定藏著很多手工勞動小能手。我最近的很多作品也是使用線和其他織物來繪制的，多么巧合。

我踩到一塊什么硬的東西，低頭看，像是半截白色的iPhone。蹲下再看，竟然是一塊黑色的玻璃。光線和角度會影響我們的觀看及攝下的圖像，眼見不一定為實，不要太相信你的眼睛。

新村里有很多各式各樣的椅子。椅子給累的人坐，椅子累了就頭靠墻打瞌睡。好像也是三口之家。換一個角度，看右面那張圖，又覺得好像親密程度不一樣。或有什么故事：是不是最右面的那把椅子不肯穿制服，中間那只要去制服它？

小時候家里常常用撿來的廣告條幅做簾幕，想不到在如今的新村里也那么常見。這個“第二屆作品”很當代了：如果夜晚室內(nèi)透出燈光，會不會讓海報上隱隱約約的褪色的人頭顯影呢？同樣是遮擋，右面這戶人家要么是有什么秘密，要么里面住著的是魔術(shù)師吧？這樣的窗口里會跳出一只兔子也說不定。

我小時候也有這樣一個地球儀。第一次知道紐約，就是在地球儀上。不過新村垃圾桶旁邊的這一幕太像裝置了，世界和盆栽之間的類比隨便哪個藝評人都能寫個三百字吧？或者我應(yīng)該像Jerry Saltz那樣，在這張圖下寫：Please Caption？（請寫圖注？）

我想到一個穿著過大風(fēng)衣的男人。一種larger-than-life的不協(xié)調(diào)感。

好，我們來看最后一張——

我想把這張圖稱作“意圖”，好，我現(xiàn)在來暴露意圖了。我曾在另外一個新村里看到過這樣的景象，那是一個快要拆遷的新村，每棟房子的表面都像這樣被挖開一小塊，露出里層最初的磚墻。有些磚塊上還有一些數(shù)字或文字，可能是磚窯的標記吧。放大看的話，這張圖里有一塊磚上刻著82，不確定是否表示這個新村是1982年建的。這也不是重點，我主要覺得，這張圖就好像一個隱喻，文字就像是要扒開圖像表面的東西似的。類似那樣的感覺。我希望今晚我至少做到了一部分，謝謝大家。

One Thousand Trees 千樹

“從莫干山路右拐，沿著昌化路往北，你走到昌化路橋上。有時候，你會看見有人在那兒放生，幾百塊一大箱的小魚，剛放生進蘇州河，就成了飛鳥掠食的對象;更多時候，你會看見放風(fēng)箏的叔叔，線放得很長，似乎要去偵探千樹項目的進展?！?/p>

你看，真的有風(fēng)箏。還是個牛頭風(fēng)箏。哦那個就是千樹啊。對，世博會英國館設(shè)計師設(shè)計的，名字忘了。都十一年前了。那時你幾歲？二十五，你呢？哪有問女生年齡的。你當時在哪里？北京。還沒去紐約？那是2016年。所以你很喜歡世博會才用海寶當頭像？倒也不是。那是為啥？有個小說家發(fā)起尋找海寶的活動，所以我搜集了好幾張海寶的圖，看著蠻可愛的，就當頭像了。我知道那個，王占黑對吧？我看過那個《小花旦》。對對，就覺得這個活動很有意義，太多東西忘了就忘了，我們總得記得一些什么。這個千樹還沒造好嗎？對，造了好多年，最初面粉廠拆遷的時候，我還常常溜進去拍廢墟呢?，F(xiàn)在還溜得進去嗎？現(xiàn)在顯然連廢墟都不存在了。指南上也沒寫。哈哈你難道真相信指南??？當然不，這個小說家是個瘋子啊。對，神經(jīng)病。敢他媽玩我們。我們應(yīng)該玩玩他。怎么玩？他還問你每天發(fā)生些啥嗎？有時候會問。你就編一些告訴他呀。好主意……但，怎么編？比如今天？

當雨辰和凱在真實的街道上歡快地聊天時，昌化路橋上放風(fēng)箏的老頭卻緊張起來。那只牛頭風(fēng)箏糾纏在了蘇州河左岸的一棵樹上。老頭不斷收線，試圖把風(fēng)箏拽下來，又移步走到橋中間，從另一個角度嘗試。折騰了二十多分鐘也毫無起色，老頭卻沒有放棄的意思，就好像他相信那些細細的線真的可以控制那只風(fēng)箏。又試了十幾分鐘。等方才起勁圍觀的路人都散得差不多的時候，風(fēng)箏得救了。只有雨辰和凱還在看。

不能告訴小說家風(fēng)箏的事。對，太像一個寓言了。也不能告訴他我們談得來。對，Happy Ending肯定會毀了小說。那怎么編？要么就說，我看電影遲到，你就嫌棄我？沒有沒有，小事小事，我沒有嫌棄你。要么就說，我背了個名牌包，你就覺得我是那種你討厭的有錢人？沒有沒有，我喜歡錢。反正要把他的故事毀了！哈哈，具體我就不知道了，難道我們還要幫他編故事？太便宜他了吧，要不罵他一頓？！介入個屁?。∵@個偷窺狂！變態(tài)！神經(jīng)??！癡線！跟他說不許把我們寫進小說里。哈哈哈哈哈，有道理，這個好！

Park 公園

我現(xiàn)在出了地鐵，方便講話了。這里真是人山人海，從來沒有見過大年初二人那么那么那么多的。不知要從什么地方說起，要不就先說說我身后的人吧。他們走一種奇怪的線路，先往西走二十來米，又回頭往東走二十來米，再往西走二十來米，又回頭往東走二十來米，再往西走二十來米，直到第六次往西走時，就多走十來米，然后往北走，可以從四個“進口”中選一個進。但四個“進口”通向同一個拱門，上面寫著“般若”。人們都在那里停下，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玻璃，給門口的保安看。而另一側(cè)只有一個出口，出口處的拱門上寫著“解脫”。

我現(xiàn)在過個馬路，對面是個公園。和往常不太一樣，今天公園里不但擠滿了人，好像還有一個舞蹈團在跳新疆舞。好熱鬧！他們都穿了自己的舞蹈服！你們聽音樂，特別歡快。哦也有幾個沒有穿舞蹈服的叔叔，跳得也很放得開?，F(xiàn)在，一個穿著紫色緊身衣小肚微凸的叔叔和另一個長得有點像青年莫言的叔叔斗起舞來了，不知道該怎么描述這些動作，反正很熱烈！好吧，我想先閉一下麥，因為沒法同時拍錄像。我要先拍一段錄像！

（上文中的“我”再回到闊論廳時，竟然聽見下文中的“我”在描述自己背的環(huán)保袋——于是回頭，發(fā)現(xiàn)那個下文中的“我”竟站在自己身后。）

我前面的哥們背著一個白色環(huán)保袋，上面印著幾只鳥，好像叫鵜鶘吧，哦哥們說“是醍醐灌頂?shù)孽?，淺藍色上印著黑色的字，“The Pelican Story”。他發(fā)現(xiàn)了我，回過頭來用手機拍我。（你要不要和大家繼續(xù)講？）他搖了搖手，繼續(xù)把手機貼得很近地拍我，要不我來繼續(xù)講一會這個公園？現(xiàn)在我面前有一個……我還是把它說成湖吧，其實只是一個池塘?，F(xiàn)在我走在條形木板拼起來的路上，游客們對著池塘玩著手機，對面一簇氣球系在支架上，飄浮在距地面2.5米的空中……現(xiàn)在，現(xiàn)在……噢哥們在說，看著眼前的東西再聽我描述特別無聊……

Dejavu 多抓魚

常開卷不釋卷警惕內(nèi)卷，多抓魚勤摸魚年年有余，爭取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這對聯(lián)真是……警惕對年年？還有剩余價值也用錯了，應(yīng)該好好去看看馬克思。哎，你有一點幽默感好嗎？明明是故意誤用剩余價值的，賣二手書和衣服就是發(fā)掘剩余物的價值呀！你以為人家不知道剩余價值是勞動創(chuàng)造的價值和勞動報酬之間的差額嗎？最初Surplus Value為啥譯作剩余價值呢？照我看，很多麻煩不過是翻譯問題。（朗讀起手機屏幕）要是當年翻譯馬氏《資本論》的人，多下點推敲的功夫，將Surplus Value譯為“多余價值”或“盈余價值”……這是啥？張五常的文章。所以有一票否決權(quán)？瞎說點啥呀，這個“五常”不是五個常任理事國好嗎！難道是五常大米的老板？我看儂是瞎污搞！個么這里就是deja污呀！污你個頭啊，難道這里是“多抓污”不成？拆污的污？哈哈哈哈。儂好好叫……dejavu是一個源自法語的英文詞，deja是已經(jīng)，vu是看過，dejavu本意是“已經(jīng)看過”，所以引申為似曾相識的意思。想不到你那么有文化。我本科二外是法語好嗎，其實嚴格地說，多抓魚的二手書應(yīng)該是deja lu。什么驢？“驢”（lu）是“厲喝”（lire）的過去分詞，意思是讀過，多抓魚的書就是已經(jīng)讀過的書呀！還以為是賣二手LV。LU也是法國一個餅干牌子，你看過《人生拼圖版》嗎？里面少掉的那個章節(jié)就是被吃掉的！啥？！桑貝也在漫畫里畫過跳芭蕾的少女接力偷吃LU的故事。那么好吃，一定是驢肉火燒！夠了夠了，你又在多抓污了。

不是二手書嗎，怎么沒標多少錢？要掃碼啊同學(xué)。哦，35塊1，6折哎。哇，是《小行星掉在下午》！我喜歡這本，里面那篇《盒人小姐》寫的不就是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嘛，可那個糕團名字的作家?guī)啄昵熬拖氲搅?！人家叫沈大成好哇！你看，原來多抓魚實體店也有主題書架啊，這些書都屬于“The Power of Now”。有道理，鬧的力量，會鬧的孩子有奶吃，哈哈哈。這本怎么沒有書名，你看這封面！書脊上有書名，不是叫《伊春》嗎？2021年2月出版，好新哦！可能有些文化記者收到樣書后看也沒怎么看就賣給多抓魚了吧？哈哈哈有道理，這種人再多一些就好了，祝福他們！這段寫得不錯哎，“懸停，就是既在某個地方，又不在任何地方”。說的難道是我們?nèi)タ吹哪莻€展覽？不是不是，人家是小說好哇。這段也好玩，“如果你像一條帶魚那樣被煎了一面，那就要避免再被煎另一面”。有意思！避免的次數(shù)多了之后，連大廚都會先問“單面還是雙面”吧，像煎蛋一樣！哈哈哈，那我要一份雙面煎蛋和一份單面煎帶魚！

Jingan Indoor Stadium 靜安體育館

凱辛苦了，要多鍛煉啊，你已經(jīng)氣喘吁吁了。我來說說聽這一段的感想吧。前幾天我們描述事物的時候，基本上都處于觀察者的角色。雖然有時觀察對象會意識到自己正在被觀察，比如那個騎共享單車的小哥，或地鐵里的人，但在描述的時候，我們畢竟都還是局外人。凱剛剛則是邊打羽毛球邊描述自己的動作，這就變得更難了，思考和敘述的速度要跟上球速和身體移動的速度，像一個同時多任務(wù)運行的電腦，弄得不好就會死機。另一方面，時間是限制因素，球一來一回之間是來不及說出有復(fù)雜定語或帶有從句的繁復(fù)句子的，所以只好盡可能依賴直覺說出最直觀的樣貌，再用后面的句子來修改、潤色或補輟，整個過程有點像雕塑，不是一次到位，但就結(jié)果而言，可以一樣有效。

我還想比較一下凱剛才的敘述和一般電視里聽到的體育解說之間的差異。我比小說家正好大一輪，是1974年生的，小時候特別迷宋世雄，聽他講足球，事無巨細一一道來，語速飛快，充滿激情，又很有畫面感，簡直不用看電視屏幕就能想象當時比賽的精彩。后來才意識到，那時電視機還不算普及，宋世雄的解說是同時在電臺里播放的，所以才要說出觀眾明明可以直接看見的東西?，F(xiàn)在的體育解說已經(jīng)不同了，英文里，解說員叫commentator，評論員，側(cè)重于提供圖像沒有傳達的補充訊息，并對比賽加以評論。你們想，如果是梅西，如果他可以回頭來講一場他自己的比賽，會不會有點像電影DVD里面的評論音軌？如果我們更激進地想象，梅西一邊比賽，一邊解說自己的比賽，會不會特別刺激？尤其是，如果他意識到解說會影響比賽的話，按梅西的智商，他應(yīng)該會利用解說來正面影響比賽吧？

Fogg Simulator 佛格模擬器

佛格模擬器是2021年2月11日至2月17日（中國農(nóng)歷除夕至初六）活躍于新型社交媒體APP闊論廳里的一個全公開房間。（注：闊論廳是一個僅限于聲音聊天的APP，用戶可創(chuàng)建不同主題的虛擬聊天房，房間分全公開、半公開和私密三種。）該房間的主題是向房間里的其他成員——假設(shè)他們都是盲人——描述眼前所見的事物。佛格模擬器的主要成員包括攝影師凱、“有很多工作，但它們都沒能把我職業(yè)化”的Yuchen、律師皮師傅、巴西柔術(shù)運動員柳柳、“天天做夢的人”南番、主婦野龜、小說家T、隱身人X和游民Hash獺等。

1. 名字的來源

佛格模擬器名稱中的佛格（Fogg），取自美國作家保羅·奧斯特1990年的小說《月宮》（此條目介紹的是小說《月宮》，關(guān)于中國神話中的月宮，請見“廣寒宮”）中的人物馬可·史丹利·佛格（Marco Stanley Fogg）。在小說中，佛格受雇于盲人托馬斯·埃奉，后者要求他“不要把任何東西視為理所當然，并盡可能準確描述眼前所見的一切”【來源請求】。

2. 佛格模擬器的主題

凱和Yuchen為佛格模擬器的七天設(shè)置了相應(yīng)主題，每種主題對應(yīng)一種顏色。除了“月夜”和“動作”外，大部分佛格模擬器的活動發(fā)生在白天和戶外，用戶來自不同時區(qū)（東八區(qū)、歐洲及北美），但描述的主要是都市。佛格模擬器有時也會進行一些針對所描述場景的猜謎活動。

3. 佛格模擬器微信群

佛格模擬器從闊論廳衍生出微信群“導(dǎo)盲犬之家”，供用戶發(fā)送在佛格模擬器里所描述的場景的文字、圖像、聲音及視頻資料。佛格模擬器微信群共有17人，群主是凱（在微信群里的別名是Highball）。

4. 對佛格模擬器的評價

野龜覺得，“在佛格模擬器里描述世界，給人一種進入了一個什么東西體內(nèi)的感覺，有一種陌生感，一種陌生的熟悉;而聽別人講的時候，仿佛在一個隧道里行駛，遠處的景物是一個越來越大的亮點?！盰uchen認為，“佛格模擬器幫助我在賓館度過了隔離期開頭最艱難的七天，音游各處時，我甚至覺得自己的隔離作弊了?！盚ash獺認為，“有點像看小朋友玩?zhèn)髀?，拿著紙杯通過線亂嚷嚷，明明彼此都看得見?！绷J為，“玩佛格模擬器后印象最深的并不是聽見的畫面，而是自己描述過的東西，可能因為視覺存儲的感覺還是更強烈。”凱覺得，“視覺系統(tǒng)本身就像相機，把視覺轉(zhuǎn)換成語言又像后期剪輯，都需要訓(xùn)練?！盩認為，“這是闊論廳里少有的、準確利用APP特有媒介性的房間——絕大部分房間，無論是討論各類話題、戲仿表演或聚眾唱K，在線下也能成立，并往往能獲得更好的體驗，而佛格模擬器不但聚合了聲音，而且聚合了空間，是僅僅在闊論廳里才成立的設(shè)定?！?/p>

對佛格模擬器也有一些負面評價，比如“對不愛出門的人來說，像窮人進了很貴的商場” 【來源請求】。

5. 佛格模擬器對感受世界的方式之影響

凱認為對自己最大的改變是“出門不玩手機了”。Hash獺覺得，“與其說是改變感受世界的方式，不如說是改變了敘述的方式。后來描述自己看到的景象時會下意識地思考一下，要怎么告訴視障人士或看不到這些的朋友?！绷鴦t意識到，“我語言的速度趕不上眼睛看見的速度，而這種體驗并不常有;大部分時間，語言追趕的是我思考的速度，而與外界沒有真正的交互?！蹦戏J為，“自己本來就很容易陷進各種細節(jié)里，但描述的過程中因為帶著目的，反而感受到了自己視覺和語言的流動。”皮師傅發(fā)現(xiàn)，“這個模擬器讓我意識到了不同的人觀察世界的方式和側(cè)重點是不同的。我充當別人的‘導(dǎo)盲犬時，別人會問，這個人穿著什么衣服？那個人和小朋友是怎么互動的？這時我意識到，哦，原來這些信息才是別人期待聽到的。如果沒有參加這個模擬器，這些視覺信息我會視若無睹，或者認為理所當然，以至于根本不需要向人解釋。”T則認為，“玩了佛格模擬器之后，更相信小說里的那些純描述所具有的意義了?！?/p>

Excel 表格

受網(wǎng)上“打造流調(diào)”段子的啟發(fā)，凱開始用Excel表格記錄每天去了城里哪些地方，又和誰有密切接觸。他想象有那么一天，終于成為了“密接者”;而他從容地從Excel里打印出最近14天的行蹤。

日期 時段 地點 密接者

12-Feb 下午 奧樂齊超市

13-Feb 下午 靜安公園/人民公園 hj

13-Feb 晚餐 敦煌樓人廣店 Ling

14-Feb 下午 優(yōu)衣庫吳江路店 D*

14-Feb 晚餐 Husk D*

15-Feb 午餐 脆鱔面 D*

16-Feb 晚上 靜安體育館 羽毛球友

16-Feb 深夜 細記 羽毛球友

17-Feb 下午 HT賓館樓下 賓館接待處保安

18-Feb 午餐 松發(fā)肉骨茶嘉里中心店 Ling

19-Feb 晚上 百美匯 D*

19-Feb 深夜 大肆擼串 D*

21-Feb 下午 奧樂齊超市

22-Feb 下午 靜安體育館 羽毛球友

22-Feb 晚餐 朱姐福記茶餐廳 羽毛球友

23-Feb 晚餐 脆鱔面 Ling

24-Feb 晚上 百美匯 Ling

26-Feb 下午 Vanguard 畫廊 YC

26-Feb 晚餐 Husk YC

27-Feb 上午和下午 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 YC

27-Feb 傍晚 多抓魚 YC

27-Feb 晚餐 鳥嘯 YC

27-Feb 晚上 國泰電影院 YC

28-Feb 下午 OCAT btr

Livehouse 音樂現(xiàn)場

半年前的今天，我站在臺下聽陸晨和還潮唱歌。真是一個美好的夜晚。記得看完那場演唱會后，我不自覺哼起小曲，“每日四五點鐘夜飯吃落，鎮(zhèn)里向角角落落dancer匯合，伯伯插音箱，尿真真急煞。”我想世界上一定有一種“聲音影子”，它會在不知不覺間尾隨你，成為你一段時間里生活的BGM，我猜你們一定有過同樣的體驗。

所以今天坐在臺上，感覺特別有意思。我不是來唱歌的，而是作為評論人，來為這本新書站臺的。為什么要選擇這樣一個空間呢？我想先從“l(fā)ivehouse”這個詞聊起。經(jīng)常來看演出的人一定知道它的意思，小型獨立音樂現(xiàn)場，但有時候也會做表演空間或劇場。但“l(fā)ivehouse”這個詞本身，英文詞典里卻沒有，因為它其實是日本人用live+house兩個詞生造的（ライブハウス）。live是現(xiàn)場，house是房子，livehouse最寬泛地說，是一個現(xiàn)場表演用的房子，在中文里至今沒有統(tǒng)一的譯法，有人稱之為“展演空間”，有人叫它“音樂現(xiàn)場”，都不那么精確，連把NBA稱作“美國全國職業(yè)籃球聯(lián)賽”的人民網(wǎng)都不得不在標題里直接用livehouse這個詞。

但livehouse與《闊論廳》這本書卻是相當契合。小說家在書里寫的這個APP，里面正是一個個關(guān)于現(xiàn)場（live）的虛擬房間（room組成的house）。不像播客（Podcast）是預(yù)先錄制好的，闊論廳里的聲音是稍縱即逝的、當下（Now）的聲音?；蛘哒f，一個永遠處于現(xiàn)在進行時的聲音現(xiàn)場。所以我今天談感想，也沒有準備PPT，打算完全用聲音來完成。

我想你們大部分人已經(jīng)讀過小說，已經(jīng)知道了佛格模擬器，所以我會就模擬器里幾種不同的描述方法作一番比較，說說我作為讀者的感受。

延慶路的描述是現(xiàn)場直播，但現(xiàn)實撲面而來的時候，如何選擇想描繪的東西？敘述者如何決定輕重緩急？憑直覺還是有意取舍？直覺的養(yǎng)成與往昔的視覺經(jīng)驗或敘述的意圖——如果有的話——又有怎樣的關(guān)系？這些潛在參數(shù)決定了敘述的方式。再來看Bank畫廊里現(xiàn)場表演的描述：大概這算是“延時直播”吧，瞬間的取舍問題消失了，但敘述者顯然認為單單描述表演者的動作是不夠的，因為那些動作需要經(jīng)過第二層翻譯，也就是說，僅僅翻譯出了動作的能指是不足夠的，所以他加入許多猜測、分析或評斷，用那些“像要”或“就好像”開頭的短語，試圖譯出動作的所指。但這種猜測、分析或評斷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事實上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能抵達，除非你特別敏感，所以我們常常是太快作出評斷了——不過反過來，這才說明這本小說的難度，畢竟它書寫的是現(xiàn)實的現(xiàn)在時。優(yōu)衣庫“聲音猜謎”的段落雖然簡短，但探討了語調(diào)對信息傳達所起的作用。奇怪的語調(diào)如同封裝，包裹意義，并將之風(fēng)格化，以至于空間與風(fēng)格莫名地聯(lián)系起來。陽臺上這段描述包含了與其他時空的對比，好像在說，現(xiàn)場永遠不只是現(xiàn)場，而是過去、未來和別處聚合顯現(xiàn)的地方。靜安體育館的描述其實是對描述的評論，有點像不給觀眾看銀幕上的東西，而是用鏡頭聚焦觀眾的臉部表情，有點像阿巴斯在《希林公主》中所用的那種策略。至于露臺，說的似乎是距離、邊界，乃至方言對描述的影響。地鐵那段探討的應(yīng)該是利用“機器感官”，即用技術(shù)作為感官的延伸，來拓展描述的可能性。而公園的描述，最好地揭示了佛格模擬器的媒介特性，聲音描述加上聽者的想象所形成的圖景，常常更美好。

讀這部小說我有一個感覺，就是佛格模擬器里用戶描述的東西與其說揭示了那些敘述者的形象，不如說通過他們每個人獨特的感知展現(xiàn)了空間與城市的現(xiàn)場，城市才是小說真正的主角。不過這也只是我自己的一些感受，不是什么標準答案，你們都知道，這個小說家不拍照、不接受采訪也不解釋作品，所以我就來越俎代庖說幾句，也不擔(dān)心小說家會跳出來反駁我，哈哈。謝謝大家！

Terrace 露臺

我現(xiàn)在可以講了伐？好。其實也只好講講，勿好拍照片，記得舊年有一趟我剛剛舉起手機，隔手警衛(wèi)就朝我沖過來了。啊，?等一等……天哪，剛剛一輛“餓了么”從我旁邊的盲道斜坡沖到人行道上，人行道上剛好有個老人，“餓了么”師傅就大聲喊道，爺叔，讓一記來！本來以為爺叔要發(fā)脾氣，結(jié)果伊一邊讓開，一邊講，太客氣啦！兄弟！就是用格種洋涇浜上海閑話。

現(xiàn)在我差不多走到了烏魯木齊路和淮海中路十字路口的西北面。也就是講，我右手邊呢，是伊朗領(lǐng)館，前頭呢，是美領(lǐng)館，左手邊呢，是聶耳廣場，格搭看過去噢，還好看到聶耳右手手指正指了天空，今朝天上有一排排的……叫啥個云。對了，好像是張充仁的作品。幫我一樣等紅燈的有一對母女，女兒竟然坐在母親共享單車的車籃里，哇，還是有眼危險噢！女兒正不停問，為什么啊，為什么頭是身體的一部分？奇怪奇怪。頭是身體的一部分嗎？這么一問我也講勿大清爽了。

噢！斜對面應(yīng)該是法領(lǐng)館領(lǐng)事官邸吧，露臺上好像有交關(guān)人，還有音樂聲傳來。?稍微等一等哦，我過只馬路去聽聽了做啥。好了，各記聲音響了，但是露臺的大弧線現(xiàn)在只好看到一小條了。阿拉來聽聽看哦。啥人比較懂外國音樂？好像是高級個古典音樂。（闊論廳里柳柳答：好像是維瓦爾第的《四季》。）對對，《四季》，four seasons，幫賓館一樣高級。咦，突然之間音樂變脫了，格我曉得，羅大佑！好像叫《戀曲1990》，要么是1980，頂多是2000，伊應(yīng)該么寫過戀曲2010或者2020，否則要變成新冠時代的愛情來，哈哈哈。（闊論廳里主持人凱提醒：最好多說說眼前的東西，不要聯(lián)想太多。）不許聯(lián)想？好呃好呃。不過講到我眼前的東西么，就是墻壁呀。咦，迭只路口基本上才是墻壁，還有交關(guān)制服穿得筆筆挺個帥哥了立壁角，哈哈哈。等一歇哦，現(xiàn)在露臺高頭好像有個外國人了講啥。噢勿對勿對，迭個外國先生還是錄音。?聽聽看。The first time you saw it， it moved you/It broke and crashed and pulled at your soul/You saw life anew in its reflection， in its strength/All was lost save for its depth…its power to save you/from all you might become/And you would never be the same.聽蠻好聽呃，不過聽勿懂，個么迭種配樂詩朗誦大概無所謂懂勿懂呃，關(guān)鍵是氣氛，或者講感覺，?講對伐啦。

Metro 地鐵

你戴著巨大的特制耳機，靠在陸家嘴地鐵站無人光顧的自動售票機上，貼近那條正緩緩移動的“不收現(xiàn)金”字幕。你閉上眼，把無關(guān)的視覺干擾排除在外。你引起了一位富有責(zé)任心的保安的注意。他用對講機向上級匯報，有個人戴著奇怪的耳機，貼著各種機器，不知道在干什么。他跟著你，觀察你的一舉一動，也盡可能與你保持一段距離。在他的目光下，你在地鐵各個商鋪門口徘徊，從一家到另一家，快速穿過每一家的門禁系統(tǒng)，兩次，三次，卻什么都沒有買。你靠在一根金屬柱子上長達15秒，像在接收什么秘密指令。你貼近一個ATM機，歪著腦袋，做出可以翻譯為“聽”的動作，像在捕捉資本流動的聲音。你走進地鐵，聽地鐵車廂呼嘯而來。

他們不知道你戴的是電磁感應(yīng)耳機，耳機里的線圈能夠?qū)Τ鞘欣餆o所不在的電磁場作出反應(yīng)，繼而翻譯并放大為可以聽見的聲音。他們不知道你可以靠在一根柱子上，聽見東方明珠電視塔發(fā)送出全國中風(fēng)險地區(qū)全部清零的新聞。他們不知道你靠近某些門禁系統(tǒng)時，耳機里的噪音會達到難以忍受的程度。他們不知道你可以用這個電磁感應(yīng)耳機，體驗不同環(huán)境下電磁波的差異：路燈、地鐵、電車、雷達、無線通訊、Wi-Fi、霓虹燈、ATM都有全然不同的節(jié)奏和模式。他們更不知道你能聽見一個個漢字從遠處而來。

Zoo 動物園

在園人數(shù)20168人！我的天，應(yīng)該叫人山森林動物園了。明明來看動物，結(jié)果看見那么多人物。有大人物嗎？大概有紅人。

真的有座山！一上山，人就隱沒在森林里，熊貓也是，你看像有點日子沒有洗的玩具公仔。它在干嗎？趴著。趴著也能算干嗎嗎？算不干嗎。你說它在想啥？在想剛剛吃的塔菜炒冬筍？我餓了。

“騎士樂園，騎馬20元/2圈”。咦不是說這個動物園拒絕動物表演的嗎？騎馬不算表演吧，是……駕馭。人物駕馭動物？熟練工可以騎馬去送“餓了么”。哈哈哈。

“上世紀70-80年代在南京周邊還有狼出沒，現(xiàn)在基本消失了，你希望狼再回來嗎？”（唱起歌來）歸來吧，歸來喲，浪跡天涯的伍爾夫……h(huán)ave been disappeared……說得好像是被消失。英文老師你好，請問該怎么改？我來拿個小本本記一下。去掉been不就對了？來，我們?nèi)澋裟莻€詞。X it out！

你看樹干上有個外星人！大圓眼！π狀鼻！上唇好厚！還有名字！L-O-R-……洛麗塔？別打岔！……R-E-D-A！原來叫洛雷達。干啥用的？你看有介紹，是紅外相機。大概是打獵用的吧。熱感應(yīng)后可以自動拍照的，你看還拍到了狗獾。

這只豹子叫桃子！喜歡睡懶覺哈哈哈。網(wǎng)上說這玻璃是單向的，猛獸真的看不見我們嗎？不知道，反正我們看得見它。你要么進去偵探一下？怎么敢，你聽這吼聲，吼聲可畏！但網(wǎng)上說吼聲是配音的。動物園還搞配音？因為玻璃是隔音的。聽得我好暈。

你看兩只長頸鹿！它們像在喝交杯酒。酒呢？沒有酒，只是在交頸。以前交警都坐在路口一個高高的長頸鹿一樣的圓形崗?fù)だ锏?，特別帥。所以你頭頸很長哎。那可不是，那是因為我出生時臍帶繞在了脖子上，搶救了三天呢。你大概太期待出生了。

“黑猩猩的喜怒哀樂：作為靈腸類”……那個字念漲……“動物，黑猩猩與人類的表達方式有很多相似之處，人類所擁有的喜怒哀樂等特別的表情在黑猩猩的臉上都能看到，甚至還可以看到充滿智慧的目光和陷入沉思的表情?！睂懙每烧媸侨祟愔行闹髁x啊。要不你寫個黑猩猩視角的“人類的喜怒哀樂”？

這條蛇是金色的！好粗壯啊。好想紅燒……人物露出了動物性！難道你想把它當寵物？不錯的主意！要不取名史內(nèi)克？

你看這只鴨子！把湖里的樹干都游歪了。我看我們得走了，下午回上海還要去抓魚呢！抓什么魚？多抓魚呀，不是你說要去？去完多抓魚再去蔦屋再去吃燒鳥最后去看《郊區(qū)的鳥》……太完美了！好吧，紅山森林動物園，再——見——

好了別吼了，我們又不是拍青春片。

Wechat Group 微信群

這就是剛剛說的我窗外的樣子

（IMG_9602.JPG）

黑漆漆一片哪，剛才聽的時候明明覺得很美

我現(xiàn)在看出去也挺美的但拍不出來

iPhone還是不如眼睛

（Highball 撤回一條消息）

（Highball 撤回一條消息）

撤啥呀，都看見了。

發(fā)錯群了

還不睡??？

（53秒語音）

喲！詩人?。∵@是啥？

前兩天的一些記錄

插滿新樹的深褐色泥地春雨初歇。黑貓蹦了三下，未留一枚足印，湊近確認這個事情的我，留下鞋印半只。——喜歡這個

為啥鞋印是半只？

因為鞋印梗要扣錢

哈哈哈哈哈哈

肯定是練過輕功

哈哈哈

哈哈哈哈

啊哈哈

命名取代了直覺觀察。謝謝你的房間和游戲? ?我現(xiàn)在看什么都想看得真真切切

謝謝? ? 你們也寫寫自己看到的什么好玩的東西? ? 發(fā)在這里

我在暴風(fēng)雪里

嘿嘿好玩！

突然想到了這個游戲的另一個叫法：盲人電影院

對哦河瀨直美拍過一個電影叫《光》講的就是在電影院里給盲人講電影那種工作

有資源嗎

（網(wǎng)盤link）

我也看過一個《默片解說員》，講默片時代一個辯士的故事，很好看，那個導(dǎo)演叫……

是枝裕和？

不對

荒井晴彥？

石黑一雄？

瞎說，那個是作家……

想起來了，周防正行！老早拍《談?wù)勄?，跳跳舞》那個

么看過

我查了下是2004年的電影！救命大叔！！

那年我8歲……

（轉(zhuǎn)發(fā)文章：上海導(dǎo)盲犬因排尿被趕出小區(qū)，居民稱導(dǎo)盲犬尿液污…）

X Out 刪掉

“1975年6月23日晚上，瞬間就是八點鐘。巴特爾布思坐在他的拼圖版前，永遠離開了人世。桌子上擺著他的第四百三十九副拼圖版，已經(jīng)拼出的圖案是黃色的天空，可是中間留下一個黑影，還缺一塊拼版?？杖钡男螤钫檬荴，而死者手中拿的一塊拼版形狀卻是W。這真是長期以來人們早就預(yù)料到的對他的一種諷刺。”當起初答應(yīng)參加介入計劃的某人物的原型突然發(fā)來微信說“不想以任何形式出現(xiàn)在你的小說里”時，小說家一下子想起了喬治·佩雷克《人生拼圖版》結(jié)尾中的那個黑影X。

但刪除和修補工作比小說家想象得順利得多。這令他思考：有哪些東西是人物原型所特有的？小說家漸漸發(fā)現(xiàn)，人物原型真正特有的，與其說是一些自傳性的細節(jié)，不如說是這些細節(jié)的某種組合，比如名字、在哪兒上學(xué)、學(xué)什么專業(yè)、工作、性格、愛好等種種自傳因素的某個組合，但無論這些自傳性細節(jié)還是細節(jié)的某個組合對于小說本身來說全然沒有意義，本來就應(yīng)該避免才對。

真正讓小說有效的，是人物身上那種更深層、更具有普遍性的情感事實，那種可以與讀者的經(jīng)驗和感受真正勾連的東西。

Quarantine 闊論廳

（關(guān)于闊論廳的采訪節(jié)選）

Q1：你在闊論廳里遇見過的最有趣的房間是怎樣的？

Hash獺：怪聲大亂斗。脫口秀演員池子開的房間。大家在里面比誰發(fā)出來的聲音最怪。到后來，池子把所有聽眾都變成主播，大家都在發(fā)出怪聲，很混亂的場面，但又像和聲。

Yuchen：每天出現(xiàn)兩次，每次名字不同，有固定成員、也有不固定成員的房間。

柳柳：一個叫Prelon的房間，里面的人都meme了同一頭像：穿著睡袍抱著一只柴犬。

南番：“朗讀π”房，婷和wangboi聊著天，凱在街上請人朗讀π小數(shù)點后的數(shù)字，卻不斷被拒絕，我在觀眾區(qū)遠遠觀望。現(xiàn)實世界和闊論廳線上線下時空交錯，時間流逝，仿佛對應(yīng)著公轉(zhuǎn)、自轉(zhuǎn)和衛(wèi)星的環(huán)繞。

皮師傅：一個叫“X年級語文”的房間。只有一個用戶出聲，播放X年級語文課文磁帶。隨著新賬號加入發(fā)言臺播放新課文，舊賬號退出發(fā)言。不發(fā)言賬號要更換頭像，展現(xiàn)正在播放的課文的主題內(nèi)容。比如播放課文《陳涉世家》的時候，不出聲賬號的頭像分別變成了司馬遷畫像、“王侯將相”四個字和“寧有種乎”四個字。

野龜：一個研究東北地方歷史的房間。東北人天然表達欲非常強，話語極具感染力，又很直接，所以那個房間比其他房間要流暢很多，至少語言都非常流暢，哪怕講的東西沒有道理（笑）。

T：一個討論如何用闊論廳變現(xiàn)的房間，后來來了一群“丐幫”，他們的頭像都是付款二維碼，據(jù)說有一個人一晚乞討到1400多塊錢。

Q2：與其他社交媒體相比，闊論廳最有意思的地方在哪里？

Hash獺：我覺得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它其實沒那么有意思，要么離開，要么傾聽以及需要爭取發(fā)言權(quán)。

Yuchen：人被dematerialized（去物質(zhì)化）了，輕盈又透明。

柳柳：闊論廳很像歐洲的Party，可以隨意出入。我喜歡去大部分是熟人的房間，可以開玩笑，隨便聊天，也會來一些朋友的朋友，大家聊著聊著就熟了，也會成為朋友，這種感覺很好。

南番：實時性和單一性?，F(xiàn)在很多社交軟件總想融入更多、更豐富的功能，反而不能更好地傳遞有效信息。

皮師傅：即時性（用語音交流，交流后沒有文字留存，APP也不允許錄音錄屏，這種溝通接近一般人際交流中的“聊天”）、非正式性（加入和退出房間很隨意，有點像串門，甚至比一般串門還隨意，因為你可以“安靜地離開”）。

野龜：我喜歡那些莫名其妙的房間，會有一種隱身人的圍觀感。不過最近玩得越來越少了，感覺它更像內(nèi)容未經(jīng)刪選的播客，大型在線版的知乎。

T：闊論廳像一個非常開放的聲音劇場，或彼得·布魯克說的那種“空的空間”的聲音版。闊論廳也揭示了新冠時代現(xiàn)實中的人際關(guān)系結(jié)構(gòu)：人們彼此隔離，卻又那么渴望在一起。

Q3：如果你玩了佛格模擬器，有哪個聽見或看見的畫面你現(xiàn)在仍然記得？

Yuchen：有個女聲說，冬天的樹沒有葉子，像蒲公英。另一個女聲說，我是盲人，我不知道蒲公英是什么樣。

Hash獺：視線模糊不清的玉蘭樹，消失的天橋和橋墩，還有野龜老師描述的、家里的“巨型動物”。

柳柳：一個小男孩坐在共享單車的車筐里，腳伸出來，臉面朝著媽媽，而媽媽就這么騎著車，像拎著一筐菜一樣。

南番：隔離中的小女孩不同顏色的手賬本。

皮師傅：一位參與者描述的、從窗戶望出去的夜景。遠處的城市天空，忽然被景觀燈照亮，顏色變換不定，令我想到《銀翼殺手》的開場鏡頭。

T：一個雙手攤開、手心向上的黑衣叔叔。這是無奈的意思嗎？或者，他是在乞求什么？

自問自答

Q：請談?wù)勥@個故事的靈感來源？

在小紅書上看見一份上海隔離酒店的評測報告，主要指標是：能否收快遞和外賣？Wi-Fi質(zhì)量如何？有沒有空調(diào)？——和以前訂酒店時的關(guān)注點完全不同。

Q：闊論廳APP和隔離有啥關(guān)系？

都是分開聚眾。

Q：能為微信推送給這個短篇寫100字總結(jié)嗎？

四十天，在交迭的焰火里尋找和聲。溫度計可以當指揮棒嗎？如何探測喉嚨深處的詞？在家背井離鄉(xiāng)是怎樣的體驗？動物來不及戴上口罩，摩爾斯密碼已成了正午的顯影。第三次日暈的黃昏，我們閉上眼，以免錯過眼前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