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詩方近平淡

王朝輝

陸游，字務觀，號放翁，是南宋著名的愛國詩人。他一生筆耕不輟，詩、詞、文均取得了很高成就，尤以詩的成就為最。陸游自言“六十年間萬首詩”，他是我國詩歌史上少有的高產(chǎn)詩人，而且優(yōu)秀詩篇眾多，他的《游山西村》《示兒》《書憤》《臨安春雨初霽》等都曾入選中小學語文教材。其現(xiàn)存的近萬首詩作中，三分之二以上為閑適詩，而這些閑適詩又大部分為詩人晚年閑居故鄉(xiāng)山陰（今浙江紹興）時所作。這些詩作描寫農(nóng)村田園生活的閑適、靜美與艱辛，抒寫個人情趣，內(nèi)容豐富，手法純熟，特色鮮明，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這里，僅選擇其中的一些代表作，讓同學們一睹陸游晚年閑適詩的風采。

初夏閑步村落間

薄云韜日不成晴，野水通池漸欲平。

綠葉忽低知鳥立，青萍微動覺魚行。

醉游放蕩初何適，睡起逍遙未易名。

忽遇湖邊隱君子，相攜一笑慰余生。

此詩寫詩人退居山陰后初夏閑步所見，抒寫閑適之情。前四句寫閑步鄉(xiāng)間所見，天氣長久不晴，湖塘漫漲，掠岸欲平。荷塘綠葉田田，小鳥棲息其上，水面青萍微動，有聲有色；偶見小魚游息其間，著筆細膩入微。首聯(lián)寫池面欲平的靜態(tài)，頷聯(lián)寫鳥、魚的動態(tài)，由靜而動，以動寫靜，意境幽遠。同時運用意象組合之法，薄云、野水、綠葉、鳥、青萍、魚等意象有機組合，顯示出一派生機勃勃的自然畫卷。詩人沉醉其間，怡然自得。后四句抒懷，寫詩人睡后漫無目的地閑游，自在逍遙，更有湖邊幽隱之人攜手同行，會心而笑，大感快慰。此詩描寫細致工巧，語言清新雅致。頷、頸兩聯(lián)對仗整飭，句式變化錯落有致。特別是頷聯(lián)，語言輕靈。詩人運用技巧而又使人不覺其求巧，寫景如畫，很有層次。詩的前半首對水鄉(xiāng)初夏風物的細微體驗與后半首逍遙超然的領悟，都給人一種與自然融合無間、悠然興會的感覺，值得回味。

幽居初夏

湖山勝處放翁家，槐柳陰中野徑斜。

水滿有時觀下鷺，草深無處不鳴蛙。

籜龍已過頭番筍，木筆猶開第一花。

嘆息老來交舊盡，睡來誰共午甌茶。

此詩為陸游晚年居山陰時所作。前六句寫幽靜美景，顯示怡然自得之樂；后兩句陡然一轉，結出詩情蕩漾。全詩緊緊圍繞“幽居初夏”四字展開，又著重寫一“幽”字。首句“湖山”二字總領全篇，勾勒環(huán)境。次句寫居室周圍，暗筆點題。鄉(xiāng)間小路橫斜，周圍綠蔭環(huán)繞，有屋于此，確為幽居；槐樹成蔭，已然初夏景象。頷聯(lián)緊承首聯(lián)展開，寫典型的初夏景色。上句明寫所見，下句暗寫所聞。白鷺悠然，蛙鳴處處，襯出環(huán)境清幽，又透出生機；“觀”字更顯詩人閑適心境?！盎X龍”即筍，“木筆”又名辛夷花，兩者皆為初夏常見之物。頸聯(lián)，詩人以靜止的竹與花，喚起讀者對生長變化之中的動態(tài)景物的想象。尾聯(lián)，詩人忽然想到往日舊交零落殆盡，無人相與品茗度夏、共享湖山之樂，一種寂寞之感不由襲上心頭。

泛湖至東涇

春水六七里，夕陽三四家。

兒童牧鵝鴨，婦女治桑麻。

地僻衣巾古，年豐笑語嘩。

老夫維小艇，半醉摘藤花。

此詩寫于詩人退居山陰期間，寫泛舟湖上的所見所聞。前兩句為遠景：春水漫漲，水面有了六七里寬；夕陽西下，照著疏疏落落的三四戶人家。三、四兩句為中景：兒童在水邊放趕著一群群鵝鴨，婦女們正在忙著采桑治麻。五、六兩句為近景：由于地處偏僻，農(nóng)人們依然穿戴古樸；又是一個豐收年景，到處是歡聲笑語。最后兩句為特寫：老人喝了點酒，把小船系在水邊，上岸采摘藤花。全詩描繪了一幅歡樂、熱鬧的農(nóng)家生活圖景。詩人精心選擇景物，由遠而近，層層推出，有聲有色，勾畫出一幅和諧優(yōu)美的田園風光圖。

柳橋晚眺

小浦聞魚躍，橫林待鶴歸。

閑云不成雨，故傍碧山飛。

此詩為詩人晚年在山陰家居時作，寫景物“魚躍”“鶴歸”“閑云”等，抒發(fā)了賦閑不用、壯志未酬的淡淡哀思。一、二句寫自己賦閑無聊的情景，從聽覺與視覺著筆，以動寫靜，動靜結合，環(huán)境靜謐而又生動有趣，看似平淡，實有深意。詩人以“鶴”來隱喻，希望北方淪陷的失地能夠收復。三、四句詩人以閑云自喻，“故傍碧山飛”是出于不得已，以此曲折地抒發(fā)自己懷才不遇的愁思。全詩寫的是黃昏的景象。小浦、橫林、閑云，三個景象依次漸行漸遠，都是眺的結果。“雨”有寄托，不得滋潤蒼生，只好如閑云野鶴。整首詩看似在詠物，但更多的是表達一種美好的愿望以及對未來的期許。

吾廬

吾廬鏡湖上，傍水開云扃。

秋淺葉未丹，日落山更青。

孤鶴從西來，長鳴掠沙汀。

亦知?？囵嚕慈掏屉?。

我食雖不肉，匕箸窮芳馨。

幽窗燈火冷，濁酒倒殘瓶。

此詩作于詩人66歲那年的秋天。前四句寫自己房子的位置及初秋傍晚時分房子周圍優(yōu)美的自然景色。五至八句寫孤鶴，借以自喻，寫出自己孤獨而艱辛的山居生活及對百姓清貧生活的同情，曲折地表達出詩人凄涼而難以述說的心緒。末四句再次寫到自己閑居清貧的生活：我雖然再也吃不上葷腥，卻還能嘗遍菜蔬的清香?！胺架啊倍?，以菜之香味襯托自己甘于清貧的心態(tài)。而“幽窗”“冷”“濁酒”“殘瓶”等意象則襯托出詩人孤單寂寞、惆悵冷清的老年生活，抒發(fā)自己被彈劾罷歸后哀苦愁悶的心情。此詩以“吾廬”為題，寫所處的優(yōu)美環(huán)境和所過的悠閑生活，其中“孤鶴”“幽窗”“濁酒”暗藏寄托。詩人仕途坎坷跌宕，在晚年所寫的閑適詩中，雖然將自然美景描繪得優(yōu)美和諧，但在美景背后卻留存詩人溫婉的嘆息。

山園

買得新園近釣磯，旋營茅棟設柴扉。

山經(jīng)宿雨修容出，花倚和風作態(tài)飛。

世事只成驚老眼，酒徒頻約典春衣。

狂吟爛醉君無笑，十丈愁城要解圍。

此詩作于詩人67歲那年的春天。此時，詩人雖然閑散，但被罷官后，面對新園的美景，朦朧細微的景致使他萌生出不能為國效力的愁緒。本來想閑暇生活，但于為自然美景陶醉之時，也只能在狂飲爛醉中討生活，以酒徒為友，凄然的神情可以想見。這樣一種觸景生情的方式被賦予了多重意味：在意境清遠的閑適詩歌里，迷人的景色本使人愉悅爽朗，固然有詩意的棲居；但在詩人心里，卻把熱愛祖國、憂慮國土的情感投射其間，將一種開闊隱約的意境鋪展開來，從而將物象化的景物上升到理性的內(nèi)在關懷，達到物我相融的審美姿態(tài)。

稽山農(nóng)

華胥氏①之國，可以卜吾居。無懷氏②之民，可以為吾友。

眼如巖電不看人，腹似鴟夷③惟貯酒。

周公禮樂寂不傳，司馬兵法亡亦久。

賴有神農(nóng)之學存至今，扶犁近可師野叟。

粗繒大布以御冬，黃粱黑黍身自舂。

園畦剪韭勝肉美，社甕撥醅如粥醲。

安得天下常豐年，老死不見傳邊烽。

利名畫斷莫掛口，子孫世作稽山農(nóng)。

注釋：①華胥氏：相傳為中國上古時期華胥國的女首領，是伏羲、女媧之母，炎帝、黃帝的直系遠祖；華胥國則是像天堂一樣美好的地方。②無懷氏：中國傳說中的一位上古帝王。③鴟夷：盛酒之器。

此詩寫于詩人69歲那年的初春。此時，在家鄉(xiāng)的閑居生活已經(jīng)使詩人逐漸樹立起一種生活理念，這種生活理念充滿隱遁的恬淡和舒暢。此詩以典雅的語言表達了詩人對自由、淳樸、和平的農(nóng)村生活的向往和熱愛，流露出不愿結交權貴和拋棄名利的思想。正是這種思想，才將隱士的內(nèi)容和意義充分地顯示出來。在對自然山水的贊譽里融入了詩人忘我的情感，將他的自然之性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養(yǎng)真守拙，躬耕田間，幽情自然的姿態(tài)隨處可見。

書室明暖，終日婆娑其間，倦則扶杖至小園，戲作長句二首

其一

放翁老手竟超然，俗子何由與作緣？

百榼舊曾夸席地，一窗今復幻壺天。

夢回橙在屏風曲，雨霽梅迎拄杖前。

吾愛吾廬得安臥，笑人思潁憶平泉。

其二

美睡宜人勝按摩，江南十月氣猶和。

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

月上忽看梅影出，風高時送雁聲過。

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

這兩首詩為陸游70歲那年的初冬家居山陰時所作。兩詩風格閑適清淡，意境安貧樂道。

第一首，寫自己已經(jīng)老了，回憶年輕時很能喝酒，現(xiàn)在愛自己的平屋小齋，不必求田問舍，經(jīng)營闊氣的園林別墅。首聯(lián)自表老年閑居的“超然”脫俗。頷聯(lián)出句憶舊，寫壯年酒量大，能“席地”而坐，喝它“百榼”。榼，古代盛酒的器具。對句寫當今，切題目的“明”字，寫書室陽光明亮，窗邊景色好，無異于“壺中天地”?！皦靥臁北局干裣删辰?，傳說古代有神仙施壺公；此處意為書室雖陋小，亦足徜徉自適。此聯(lián)今昔對照，抒寫豪情消減、投老農(nóng)村的感慨。頸聯(lián)出句寫夢醒之后看見曲折的屏風邊放著一些橙子?！俺取焙捅黄扰c詩人離異的前妻唐琬有關，是容易引起詩人對失去的愛情的回憶之物。對句寫“雨霽”“拄杖”出游，迎面見著早梅的情景。尾聯(lián)寫平屋小齋，亦自可愛，不必像歐陽修、李德裕那樣求田問舍，經(jīng)營闊氣的園林別墅?！八紳}”指宋歐陽修知潁州后，喜歡潁州風物，買田筑室于其地；“平泉”指唐李德裕在洛陽有平泉別墅，頗多園林之勝。

第二首，寫自己白天和黑夜都在喝淡酒，并引用典故自表頹放，兼嘆壯志未伸，含意隱微。首聯(lián)說江南陽秋十月天氣溫和，“美睡宜人”，在書齋中午睡一會兒感覺非常舒服，切題中的“暖”字。頷聯(lián)寫室中簾不卷而“留香久”，硯微凹而“聚墨多”，以細致的細節(jié)刻畫，狀寫書室的翰墨清香，洋溢著濃濃的書卷氣。此兩聯(lián)寫白天。頸聯(lián)開始由白晝轉入夜晚：新月初上時，則扶杖探梅目送秋雁。出句寫“月”映“梅影”，幽細；對句寫“風高”傳送“雁聲”，凄清。尾聯(lián)寫喝淡酒亦可酣歌，說不要以為這種生活過于平淡，終有一天也會實現(xiàn)自己的心愿。言辭之間，自然地流露出書生的自愛與自信。此聯(lián)用春秋時齊桓公的卿相寧戚未入仕前為人挽車，在車前“扣牛角而歌”的典故。詩作以閑淡著稱，無論是作者心境還是所處的外部環(huán)境，都給人一種恬靜悠閑的感覺。詩人著筆細膩，寫景工致，特別是第三、四句，營造的書室氣氛清馨而古雅。

露坐

岸幘臨窗意未便，又拖筇杖出庭前。

清秋欲近露沾草，皎月未升星滿天。

過埭船爭明旦市，踏車人廢徹宵眠。

齊民一飽勤如許，坐食官倉每惕然。

此詩作于詩人74歲那年立秋前五日。詩以“露坐”為題，寫詩人酷熱中的思緒。在炎夏的時節(jié)，依然將眼前的美景描繪得透徹。他拖筇（筇竹杖）出庭，在露水沾草的境地里看繁星滿天，但就在這自然美景中流露出詩人的憂慮?？匆娹r(nóng)民為早市而爭船過埭，為車水灌田而整夜未眠，想著自己拿著俸祿過著閑居的日子，內(nèi)心異常不安。從詩中我們固然能看到清新自然的美景，但更多的是陸游將一種閑適情懷融入對百姓的憂戚里。那種感人肺腑的關切，是藏在閑適情緒后的縮影。

燕

初見梁間牖戶新，銜泥已復哺雛頻。

只愁去遠歸來晚，不怕飛低打著人。

此詠燕詩寫于詩人76歲那年的夏天。

前兩句贊譽燕子的辛勤：忙碌地銜泥筑新窠，頻繁地哺育小燕子。“初見”“新”“已復”“頻”等詞恰到好處地反映出燕子的辛勤，字里行間滲透了詩人的愛燕、頌燕之情。后兩句，寫燕子與房子主人親密和諧的關系?！爸怀钊ミh歸來晚”，一語雙關，既是寫出遠門的燕子戀家，又是寫房子主人惦記著燕子，怕它遠去而遲歸，從而揭示燕子與人的親密關系?！安慌嘛w低打著人”，則進一步揭示了燕子與人的親密關系?！爸怀睢薄安慌隆彼淖执Ф妊嘧拥男膽B(tài)，采用擬人手法，賦予燕子以人的情感，具有詼諧幽默的韻味。全詩筆調(diào)清新，描寫生動入微，體物精細貼切，甚為傳神，于平淡的語言中滲透了詩人仁義關愛、慈悲和善、依戀自然的情感。

夏日六言

溪漲清風拂面，月落繁星滿天。

數(shù)只船橫浦口，一聲笛起山前。

這首六言小詩是詩人85歲那年的夏天所寫。詩人用淡遠閑適之筆，描摹了江南水鄉(xiāng)夏夜的迷人景色。首句寫地面之景：雨后溪水漲起來了，清風拂來。次句寫天上之景：月亮落下，滿天繁星。第三句寫水上之景：幾條船只橫在河口。支流入江、大江入海的地方都叫浦。末句寫山邊之景：一陣悠遠的笛聲從遠處的山邊傳來。小溪、清風、明月、繁星，浦口舟橫，山前笛起：詩中點的勾畫與面的渲染相得相形。意象間也有內(nèi)在聯(lián)系：“溪漲”，故船橫浦口；“月落”，才能使笛聲風送悠遠。全詩一句一景，有動有靜，有虛有實，有視覺有觸覺有聽覺，對仗工整流利，語言整飭和諧，意象生動優(yōu)美，描繪出一幅清新、恬淡、靜謐、悠遠的山鄉(xiāng)夏夜圖畫，讓人感受到山鄉(xiāng)之美、生活之美、季節(jié)之美。

陸游晚年的閑適詩，從內(nèi)容而言，多表現(xiàn)平淡甚至瑣碎的日常生活與閑居生活；從語言而言，大多清新淺易，多用口語俗語；從情感的表達而言，更是心平氣和出之。因此形成了恬淡平和的美學風貌。

（作者單位：廣東省廣州市華僑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