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綠江》雜志和刁斗不憚辛勞,開辟“重現的鏡子”專欄,追憶改革開放新時期的遼寧文學,傳承美好,這當然是善事。追到我,讓我寫篇“創(chuàng)作談”,也在情理之中。有感于盛事盛情,自當遵命,但也多有疑慮。
我寫過一些小說,已經多年不寫了。如今小說還有人寫,但理論、環(huán)境、面貌與受眾已成隔世。當年一部小說往往成為輿論熱點。如果把“鏡子”對準火車站,就會看到許多人上車前都先到報刊亭,買一本文學雜志。這是出行標配。如果再把“鏡子”對準今天的車站、機場,則人手一部手機,都在看。在海量的信息中,極少有人能點到文學,偶爾被點到的,也只能是夾帶著煽惑廣告的網絡小說,也許,還有新潮的“凡爾賽文學”。所以,讓我這號人談創(chuàng)作,便猶如讓練套路武術并自廢武功多年的人上臺打自由搏擊UFC,30秒被KO三次。刁斗倒會笑嘻嘻地安撫我一番:你老還是有功底呀,不然打倒一次就爬不起來了。但本老漢無意設壇授徒收學費,不干這傻事。我不賣藝,只說學藝,挨揍也輕。
記得20世紀80年代,在一次筆會上,朋友間閑聊,鄧友梅稱贊陸文夫的小說,有言:“陸文夫說,小說就是在小事上慢慢說?!?/p>
“在小事上慢慢說”,七個字,平平淡淡,我卻如聞仙樂。
現當代作家有一長串閃光的名字,讀者各有所愛。我對老舍、沈從文、汪曾祺、陸文夫情有獨鐘。他們的作品有一種妙不可言的“小說味兒”。鄧友梅轉述陸文夫的話,說明他得其要領。我同樣喜歡《話說陶然亭》《那五》。至于是北京味兒、姑蘇味兒,還是別的什么味兒,無意區(qū)分。我的困惑在這種“小說味兒”是什么,怎么烹調出來的。
此前已有朋友指出,我的小說有一種匆忙感、擠壓感,平白直露。我認同。寫“本報訊”多年,再寫小說,總習慣有個報道提綱,剔除與報道主旨關系不大的旁枝末節(jié),把想表達的東西說出來。小說章法、結構、文字,毛病不大,就是缺那么一種“小說味兒”。想有所改變,不得其門。鄧友梅轉述的話讓我受益匪淺,開始學“在小事上慢慢說”。讀者如果比較一下我早時寫的《重逢》和后來寫的小說,能看出某些變化。
后來,陸文夫帶團來遼寧,我陪他們一行走了幾個城市。有閑,便跟他說起鄧友梅轉述的話。陸文夫總是一臉莊嚴,但誠懇謙和。他笑了笑:“我是說過。我說呀,小說要在細節(jié)上慢慢說?!?/p>
鄧說是“小事”,陸說是“細節(jié)”。陸文夫自述也許更精準。不過鄧友梅轉述的誤差也在允許范圍內,意會相同,當屬準確。
作家的風格是由多種因素鑄成的,不是誰想學什么就能學到,不像筷子換成刀叉,鋼筆換成鍵盤,但我確實從“在細節(jié)上慢慢說”中有所領悟。倘有郢書燕說之處,權稱“心得”,網紅都這么干。
第一,小說為何物。
小說,為什么叫“小說”,而不叫“大說”?查多種工具書,關于“小說”,釋文大同小異。都說“小說”本義指“淺薄瑣屑的言論”,即非經典、非官方、非正史所載,出于民間、小人物、野史之說?!稘h書·藝文志》承認“小說”有積極作用,對“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才把操“小說”者算作一家,叫“小說家”,列為儒道法名等“九流十家”最后一位。但仍然稱“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卑创藰藴?,先秦神話傳說、魏晉志怪、唐宋傳奇、筆記、雜談等等,全屬于“小說”,洋洋大觀。又何謂“大說”?雖無“大說”之名,但顯然指儒家經典、官方認可或官方編撰的史書。
宋代以后,“小說”成為敘事故事文體的專稱,把專事小說寫作的人稱為小說家。有了專營執(zhí)照,小說逐漸成為文學大家族的骨干。至明清,章回小說達到高峰。盡管小說在吏民間風行,盡管出了四大名著,但“小”的基因傳承了下來。一部長篇幾十萬、上百萬字,仍然叫“小說”。小說當然也可以說大事,說皇論圣,褒貶時政,表達家國情懷,但不是官方文書,不能發(fā)號施令,科舉也派不上用場,則不可能成大說?!墩撜Z》一萬五千九百字,相當于一個短篇,卻是“大說”。“子曰”是思想體系、道德準則和行為規(guī)范,其權威性與正確性無須證明。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就是統(tǒng)治思想。小說優(yōu)劣利害的評判標準像“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拿在統(tǒng)治階級手中,包括《紅樓夢》《水滸傳》都曾被查禁過。不過小說也并非無所作為。自從有“大說”之日,質疑就從來沒間斷過。歷史從來有官方與民間兩種版本。“禮失而求諸野”。大與小互相印證,互相補充,是歷史和文化發(fā)展的正常過程。大與小是相對的,位置是可變的。當下能找到的“狀元卷”是文物,毛筆字不錯;《紅樓夢》則成為中國人的普及讀物,并建立了“紅學”。小說要安于小,不要爭大。小說有自己的特殊天地。
如今小說的概念、形式、功能已經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但小說基因沒變,要顯示積極的社會效果,仍然不在大而在小。
第二,小說的細節(jié)。
小說創(chuàng)作有諸多環(huán)節(jié),為什么單把細節(jié)拉出來?
“細節(jié)”一詞如今熱得發(fā)燙。各行各業(yè)都在說細節(jié)。細節(jié)決定成敗,細節(jié)決定一切。有人還說細節(jié)是一種世界觀,是一種哲學。據稱,英國有個歌謠:“少了一枚鐵釘,掉了一只馬掌。掉了一只馬掌,失去一匹戰(zhàn)馬。失去一匹戰(zhàn)馬,敗了一場戰(zhàn)役。敗了一場戰(zhàn)役,毀了一個王朝?!?/p>
小說講細節(jié),不是蹭細節(jié)熱。小說從來講細節(jié)。一枚馬掌釘決定了一個王朝的命運,概率相當于小行星撞地球和恐龍滅絕。細節(jié)對小說的決定性不必繞這個大圈子,一票否決,細節(jié)直接決定小說成敗。沒有細節(jié)或細節(jié)不到位就不是小說,至少不是好小說。小說就是細節(jié)說,說細節(jié)。
《三國志》和《三國演義》對三國人物的定性大體吻合。盡管有人稱《三國志》是“文學巨著”,陳壽也是文學家,但《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不過是對諸葛亮先進事跡的“總結材料”或“評優(yōu)報表”,可以評為一代賢相、文臣樣板,卻是二維人物。同樣,《關羽傳》僅數百字,其中記述了劉關張的兄弟情,也說到他斬顏良的戰(zhàn)績,但直言其傲慢,也沒避諱他對名位虛榮的追求,像一份頗具文采的“軍事干部考核報告”,可授上將。小說《三國演義》用人們熟悉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讓一個輔佐失敗王朝的武鄉(xiāng)侯成為智慧的化身,識天文,掌陰陽,踏上神壇;也讓關二爺成為傳統(tǒng)美德符號,漢壽亭侯逐漸成為“關帝”,轉身成宗教偶像,遍地“老爺廟”。
《三國演義》呈現那么多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羅貫中功不可沒。不過在羅先生寫小說之前,三國故事已經在民間傳說了上千年。街談巷語,道聽途說,生發(fā)想象,改造升級,戲曲和平話藝人也在加工完善。詩人“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夠辛苦。小說家塑造一尊神,花費千年功,細節(jié)也來之不易。
第三,慢慢說。
“慢慢說”,“慢”到什么程度?小說之精微很難給予理論概括,不妨拿小說《美食家》說事。
小說開篇就對“美食家”來個慢慢說。作者先提出一個問題:一個人嘴饞,好吃,不被臭罵也被鄙視,為什么還能稱“家”?如今這不是問題。美食招牌遍布城市和農家院,真?zhèn)尾徽?,男女老少無不說美食、找美食,咸以“美食家”“吃貨”為榮??墒?,20世紀80年代初,“美食家”絕對是扎眼名詞。那時吃糧有定量,副食憑票證,人們的追求是填飽肚子,發(fā)揚艱苦奮斗光榮傳統(tǒng),反對資產階級生活作風。作者只好把“美食家”的帽子戴在一個房產資本家——絕不是錯劃的——腦袋上。漢語管好吃的叫“美食”,肇始于何時,沒有考證。但“美食+家”,陸文夫即使不是首創(chuàng)也是先驅。作者慢慢說的故事,正是讀者求解的問題,讀來斷不會有絮煩感。
接著,主人公陳自冶到面館去吃早餐,一碗面條耳。對這碗面的軟硬,加多少蒜汁,油量大小,澆頭怎么澆,面是頭鍋煮的還是煮過多鍋后才煮的……作者就說了近八百字!奇怪,讀來不覺得絮煩,反倒怪有意思的——原來蘇州人吃面還有這么多講究!原來食之為美,不在珍貴而在精致。當時沈陽面館不管多少人吃,都是一碗面、一勺鹵子,真正“千人一面”。讓我寫,十來個字就完了。作者慢慢說,是曬學問??葱≌f,長見識。看完吃面,還想看此公吃別的。作者說的是面,實際在說蘇州,說文化名城的餐飲文化。現在才發(fā)現,陸小說家早在差不多四十年前就搞“直播帶貨”了。
小說讓陸文夫榮獲雅號“美食家”。在沈陽,我請陸文夫吃飯,特意請一位特一級廚師掌勺。我說:“奉天城的廚師聽說客人是美食家,怕在真人面前露怯,再寫進小說,嚇得都不敢上灶了。”
陸文夫放聲大笑:“假的,假的。那是寫小說。你也寫小說,還不知道小說是怎么回事?都是聽別人說的。不這么寫,怎么算‘家?”他說東北菜好,連著給了幾個“好”。
陸文夫過謙,是在給主人減負。我讀過他關于《美食家》的創(chuàng)作談,知道他年輕時曾跟20世紀30年代“鴛鴦蝴蝶派”主將周瘦鵑和范煙橋、程小青等過從甚密,曾是蘇州松鶴樓的常客,吃遍蘇州名廚,對蘇州美食確有研究。不光吃,他對品茗、酌酒、蒔花之類也下過功夫。他慢慢說,是真有東西可說。是賣弄,但有東西可賣。慢慢說是一種素養(yǎng),一種生活沉淀。
慢慢說,還有個怎么說的問題。小說家就是碼字匠,手里沒有圖片、影像和演職員。不管人物、細節(jié),還是認知、審美和教化,都靠“說”,靠碼字。跟公文、新聞、論文和史傳等碼字不同,小說家碼字不光要把話說清楚,把故事講明白,也不光要感情充沛,表述準確,辭章華麗,情節(jié)曲折,還要說得巧妙俏皮,有情趣,讓讀者感到愉悅。這也是最容易區(qū)分作家風格和作品高下文野的地方。至于小說到底該怎么說,豬往前拱,雞往后刨,各有各的路數,難論優(yōu)劣。理論上說不清,還說作品吧。
《美食家》里的陳自冶家資豐厚,光講吃,沒老婆。如果小說這樣說:“他把興趣全放在吃上了?!笨梢?,但平庸。換一種說法:“食色,性也。他取其半,舍色而取食?!币苍S好一點,但仍嫌抽象。
陸文夫說:“他的身邊沒有孩子,也沒有女人。有一次看見他和一個妖冶的女人合坐一輛三輪車在虎丘道上兜風,后來才知道,那女人是雇不到車,請求他順帶的。陳自冶也毫不客氣地叫那女人付一半車錢。”
像在說相聲,在平淡中完成了“系包袱”,隨后一“抖”,“叫那女人付一半車錢”!包袱抖響了,滿堂彩。如此吝嗇刻薄,這貨,天生的光棍,而且永遠別想“脫光”!
敘述用語平淡無奇,卻潛行著智慧幽默和極限夸張。
【小檔案】
金河,本名徐鴻章,內蒙古自治區(qū)赤峰市敖漢旗人,1943年3月23日出生于敖漢旗四家子鎮(zhèn)五馬溝村,祖上世代務農。就讀于敖漢旗新惠中學。1963年考入內蒙古大學中文系漢語專業(yè)。在學期間經歷了下連當兵、農村“四清”和“文革”,做過期刊編輯和報紙記者。1968年12月大學畢業(yè),隨即到解放軍193師578團學兵二連鍛煉,最高軍職五班副。1970年3月分配到赤峰市紅山區(qū)革委會宣傳組,任新聞干事,寫“本報訊”。1972年開始發(fā)表小說,曾在《遼寧日報》副刊幫忙數月。1973年入黨。1975年秋,任赤峰市醫(yī)院革委會主任、黨支部書記,“白帽子”領導戴白帽子的,寡然無味。
1978年底調入遼寧省作家協會任創(chuàng)作員,家仍在赤峰。按有關規(guī)定,1979年在《鴨綠江》月刊當小說編輯一年。1980年回到赤峰,專事寫作。1982年10月,在干部“四化”大潮中,由遼寧省委選派,任中共鐵嶺縣委副書記。1983年6月—1995年10月,十多年間,先后任遼寧省作協副主席、黨組副書記、黨組書記、主席。1995年至今,為遼寧省作協專業(yè)作家、顧問。
1985—1995年,任中共遼寧省委委員。1985年被選為出席中共全國代表會議代表。1987年中共十三大代表。1989年獲遼寧省人民政府新時期十年(1980—1989)優(yōu)秀文藝成果獎,同年被評為遼寧省勞動模范。1991年獲得國務院特殊津貼,嗣后被評為遼寧省“有突出貢獻的專家”。
小說《重逢》(1979)、《不僅僅是留戀》(1982)、《打魚的和釣魚的》(1984)先后獲同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報告文學《歷史之章》獲第一屆(1977—1980)全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前述三部小說及小說《大車店一夜》(1980)、《帶血絲的眼睛》(1981)、《白色的誘惑》(1985)、《市委大院的門柱》(1986)先后7次獲遼寧省人民政府同年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
出版作品有小說集《金河短篇小說選》(1981)、《不僅僅是留戀》(1985)、《白色的誘惑》(1988)、《金河小說選》(1989)。另有長篇旅行記《中國作家看蘇聯》(1987),長篇紀實作品《平房魔窟》(1998),長篇傳記作品《烈吏于謙》(2001)、《閻寶航傳》(2008)等,約三百萬字。有數篇小說作品選入《中國新文學大系》等選本。部分作品分別被譯成英、德、日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