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江 沅
早晨六點半,蔣凡從寮房(注:專供寺廟義工居住的僧舍)中醒來。不足一百平方米的房間放了十張上下鋪,蔣凡睡在緊挨著窗戶的下鋪,窗外吹來的風帶著檀香。房間被打掃得很干凈,窗槽和柜角都沒有落灰。醒了的室友們在安靜地整理床鋪,沒有一個人說話,安靜得能聽見呼吸聲。
2019 年冬天,29 歲的蔣凡來到金山寺,成為一名義工。金山寺的義工們大都是四五十歲的女性,平和沉默,開口多是交流佛法。剛來時,蔣凡和少數(shù)幾個年輕女孩一樣,喜歡聊天,晚上睡得遲,早上化淡妝,還有人堅持追星。寺廟里年長的義工們不愛說話,悶聲工作。年輕女義工們受到影響,漸漸地也習慣了素面朝天,常聊的話題變成家庭、父母,對佛法也生發(fā)出興趣。
這天早上,蔣凡一如既往地收到了母親發(fā)來的微信:“求你了,回家吧?!?/p>
來金山寺快一年,母親勸她回家的方式,從最初的謾罵“你還要不要活了?”“哪有人想要尼姑做老婆!”演變成后來小心翼翼的哀求?!笆菋寢尣缓?,凡凡快回來,媽不逼你相親了!”
過年期間的相親經(jīng)歷,多少影響了蔣凡來金山寺的決定。在河北老家小鎮(zhèn)度過的七天春節(jié)假期,母親拖著她相了三次親。她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縣城相親市場上不受歡迎的弱勢群體:沒車、沒房、沒存款,連168厘米的身高也被人挑剔。
回京前一晚,她和母親發(fā)生爭吵。母親要她趁著還年輕,趕快回縣城嫁人?!氨逼瘞啄?,你有多少存款?工作這么忙,你有談戀愛的時間嗎?總是高強度工作,身體也受不了,你該想想你的未來!”這些話直戳蔣凡心底,她無力反駁。
北漂五年,蔣凡在一家公司做原畫師。她工作一直很拼命,休息日會主動在家加班。但她逐漸陷入職業(yè)瓶頸,工資也趕不上迅速增長的房租。剛畢業(yè)時,她住在月租一千元的地下室,常年看不到陽光,洗過的衣服上總帶著一股揮散不去的霉味。地下室拆除后,她搬到燕郊。公司在五環(huán)內,通勤時間一度長達五小時。站在搖晃擁擠的地鐵車廂里,她看不到自己最終能抵達什么樣的未來。
迷惘中,她得知有位大學同學利用假期做義工,精神狀態(tài)很好,連一朵心形的云都會記錄在朋友圈。通過這位同學,蔣凡來到位于山東慶云的金山寺。寺院里,義工們作息嚴格,早上六點半起床,七點半上早課,課上聽法師講道,然后被分流到各個部門干活。蔣凡負責在接待室招待客人,大多數(shù)時間她穿著灰色僧袍靜靜坐著,像是長在禪房的木魚。
接待室沒有空調,夏天高溫天氣里,她需要坐八個小時,一天下來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和其他義工一樣,她從不抱怨、工作積極,最重要的是她在這些工作中獲得了安心感。
做義工后,和家人的矛盾被她暫時忘在腦后,但前途這座山還是沉甸甸壓在她身上?!盎厝ズ竽銣蕚涓墒裁??”同做義工的王姐問她。
王姐比蔣凡母親小兩歲,丈夫去世,兒女獨立,王姐不用想未來,她可以安心享受義工生活,把信佛當信仰。蔣凡已逃避社會一年,她知道自己年紀不小了,在畢業(yè)生云集的北京,早已不受職場歡迎。面對母親的服軟和勸說,她最終決定妥協(xié),再做兩年義工就回老家?!拔乙膊荒芸偣治覌??!彼嘈?,法令紋鑲在嘴角。
2020 年6 月,解除隔離后的金山寺重新開放,門口拉起了警戒線,進出都需要健康碼。疫情讓人們的生活有了更多不確定性,更多香客擠入寺內,前來祈求神佛保佑。
每天早上八點半,寺院開始迎接游客,最先迎接客人的是天王殿。穿過仿古街,天王殿兩層的仿古建筑映入眼前。殿中,22歲的尤笙穿著灰色僧袍站在佛學讀物桌前。
尤笙身材嬌小,額頭寬闊,眼睛大,下巴后縮,幼態(tài)的三庭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六七歲,常有游客認為她還未成年。當被問及為什么來金山寺,尤笙也不回避,如實作答。
2019 年7 月,尤笙大學畢業(yè)。2020 年5 月,相戀四年的初戀男友提出分手,傷心之下,她選擇來寺里散心。
男友是尤笙的大學同班同學,在一起時很寵愛她,每逢節(jié)日都會送禮物,蘿卜頭口紅、造型可愛的杯子、等身的兔子玩偶……他總會變著花樣逗尤笙開心。尤笙被男友打動,他們約定畢業(yè)后就結婚。她的家境勝于男友,在父母面前,她沒少幫出身農村的男友說好話?;ハ嘁娂议L后,男友父母提出兩個年輕人一起買房,把30 萬的彩禮減少到10 萬,尤笙都勸說家人答應了,她愿意和男友一起分擔。
畢業(yè)后,兩人都留在天津。尤笙報考公務員,男友進入一家私企,“996”的工作榨干了男友的精力,她發(fā)信息過去常常幾小時后才收到回復。情人節(jié),男友加班抽不開身,只網(wǎng)購了一盒巧克力寄給她。尤笙被冷落,她安慰自己:“他是工作忙,不是不愛我。”
疫情在2020 年新年蔓延開來,男友回鄉(xiāng)后,一直沒有再來天津。幾個月后忽然在朋友圈發(fā)布一條入職通知。尤笙追問后才得知,男友在家鄉(xiāng)小城重新找到工作,不準備回天津了。男友說,待在家鄉(xiāng)后他才感覺自己是個人,而不是公司的工作機器。
四年的感情終結。尤笙深受打擊,整天用玩游戲麻痹自己,她一個月瘦了十斤,眼邊烏青,憔悴得不成樣。母親心疼,給她出了個建議:去寺廟做義工。疫情期間母親養(yǎng)成了念佛的習慣,家里書架上擺著各種佛學書籍,錄音機里循環(huán)播放《大悲咒》。尤笙不信佛,但當唱佛機響起,她的心突然安靜下來。
晚上七點半是寺里的晚課時間,尤笙喜歡在大殿里聽法師講課。法師帶領大家念《心經(jīng)》,義工們雙手合十,表情專注誠懇,置身其中,尤笙覺得自己得到了治愈。
晚上九點半寮房熄燈,尤笙和二十位女義工住在一起。同樣是集體生活,大學時,室友喜歡熬夜打游戲,烤瓷鍵盤發(fā)出類似某種樂器的聲音,吵得她睡不著。在寺里,同屋的義工起夜都是踮著腳走路,不會發(fā)出一點聲音,她睡得很熟。晨鐘暮鼓,她伴隨鐘樓的響聲起床,在充滿檀香的路上行走。發(fā)佛書的工作讓她有大量時間學佛,她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和她同行的義工多是年長女性,她們開導尤笙:分手也是一種緣分,戀愛時就不合適,結婚也是勉強。尤笙想起和男友父母相處時,她委屈自己討好二老,男友從未替她說話。她想通了,現(xiàn)在分開也是好事。她決定,等2020 年結束再回去。她想,到2021 年,她就有勇氣面對社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