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魚
作者有話說:這篇的靈感來自做文綜地理題的時候,當時看到竹絲扣瓷的傳承越來越困難,幾乎沒多少人知道這門傳統(tǒng)技藝,于是就寫了這個故事。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它,哪怕最后只剩下一個人還記得,它就不會消亡。希望大家喜歡呀!啾。
他很溫柔,像是瑩瑩海面上的灼灼皎月,那她就不與之爭輝,干脆做他身邊那顆最明亮的小星星吧!
1.尋了很久也沒有尋到的皎月
2019年英國倫敦藝術展覽會。
一套以春華秋實為主題的竹絲扣瓷茶具吸引了無數(shù)觀展者的眼球,甚至還斬獲了此次展覽會專家評選的金獎,而此套扣瓷的制作者顧樂純無疑成為大家所公認的竹編界新星。
有記者采訪到她:“眾所周知,竹絲扣瓷是中國的傳統(tǒng)手藝,自2008年被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名錄后,現(xiàn)下能找到的真正傳承人卻少之又少。聽聞其中一個緣由也是因為它非常難學,那么請問顧小姐是如何堅持在這條道路上走到現(xiàn)在的呢?”
顧樂純想了想,回答:“因為兩個人?!?/p>
記者好奇地問是誰。
在媒體的閃光燈下,顧樂純禮貌性地笑了笑,沒再回答,隨后推拒了所有的采訪。
酒店頂樓的房間里,她踩著高跟鞋,端著一杯紅酒微微晃著,額頭抵在偌大大的落地窗上,俯瞰著整座城市。
內心的孤獨像是沖開了閘門似的噴涌而出。
和記者所說的那兩個人,一個是她早已過世的爺爺,另一個,是她尋了很久也沒有尋到的心上皎月。
顧天南……你到底在哪里。
2.游目反顧,天南地北
2012年,四川邛崍山背面坐落著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小鎮(zhèn)自古以盛產(chǎn)光滑無斑的慈竹而聞名,以這里的慈竹編制的扣瓷握起來夏涼冬暖,而竹絲扣瓷在清初也曾有過輝煌的時期。但隨著工業(yè)文明的到來,這項傳統(tǒng)手藝的傳承者也愈來愈少。
樂純便是生于這樣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也打小就跟著爺爺許老學習竹絲扣瓷。但她玩心也重,故而學了幾年也深不得要領。
而她和顧天南的故事,便是從這里開始。
正值雨季,整個天空像是被灰蒙蒙的霧籠著,坑坑洼洼的泥地形成了一片又一片的小水洼。
竹林里尚殘留著白霧,起了涼風,竹葉碰撞,竹節(jié)如海浪般一層接著一層。
樂純記錄下每一株慈竹的竹節(jié)節(jié)距,甫一抬頭,便再也挪不開眼。那時他隱在白茫茫的霧里,偏頭似乎在望著什么。
樂純循著他的目光望了過去,是一群正在蹣跚走路的毛茸茸小鴨,鴨媽媽帶著隊嗷了一嗓子,小黃鴨迅速跑過去集合。然而鴨群里有一只稍瘦弱的小鴨掉了隊,被卡在了一截斷掉的竹竿下,小鴨子急得不停蹦跳著。
就在樂純想上前幫它的時候,男生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輕輕將它捧起來放到了另一邊。他起身看著那小黃鴨,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眼前這個清冷的男生勾了下唇角。
想來應該不是鎮(zhèn)上的人,鎮(zhèn)子里的人她大都認識。
樂純沒有想到很快又在自家四合院旁邊見到了他,聽作坊的師兄說,他們一家是從大城市里搬過來的。
而他的名字,她是在學校里才知道的。顧天南高中與她同班,那天對于別的,她沒什么印象,但就在顧天南自我介紹的時候,她記住了。他說——
“游目反顧,天南地北。顧天南?!?/p>
那會兒他的眉眼間總會帶著淡漠的疏離,似乎不只是對她,更是對這個小鎮(zhèn)。
起初,同學們都對剛搬來小鎮(zhèn)的顧天南充滿了好奇,但他對所有上前示好的人一直愛理不理,冷著一張臉。久而久之,大家也不再自討沒趣了,但更多的風言風語卻被傳了出來。
“嘿,那個小啞巴還真不會說話。”
“怕不是有什么難言的疾?。坎蝗徽l會閑得沒事從城里搬來鄉(xiāng)下啊?!?/p>
“看他那凍人臉,好像我們欠了他似的……”
……
樂純每每在走廊上都能聽到這些言語,更何況走在前邊的顧天南了。然而顧天南那風輕云淡的模樣讓她心里愈發(fā)難受。終于,她怒不可遏地指著那些同學:“胡說八道!顧天南是個很溫柔的人!你們不知道就不要亂說!”
話落,她卻忽然發(fā)現(xiàn)站在門邊的顧天南,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但對方的視線也只是輕輕在她身上一落,就轉過了身。
自那之后學校里再沒有過這些謠言,而樂純更是黏在顧天南身邊,自稱是顧天南的小鎮(zhèn)導游兼保鏢,誰也不能欺負他。
因為兩人是前后桌,樂純閑時也會扭過頭和顧天南說話。只不過通常都是她一人在滔滔不絕,顧天南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在他的綠皮本子上唰唰寫著。她看著他木然的臉,心想著:顧天南這么怕生,她得多花些時間開導開導他。
雖然她有這樣的覺悟,卻不代表老師們會有這樣的耐心。語文老師已經(jīng)不是一兩次地讓顧天南起來回答問題了,這天似乎是他不開口背誦就不善罷甘休。
樂純急得直撓頭,沖動之下就站起身來自告奮勇。結果在老師愈來愈黑的臉色下,她才回味過來——她好像背錯了。
緊接著,他倆齊刷刷地被丟在了教室外。樂純怪不好意思的,畢竟要不是她非要逞能,或許也不至于連累了顧天南。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顧天南神情依舊清冷。
樂純瞪大了雙眼,“你,你不是不會嗎?”
他睨她一眼,終于第一次對她說了個字,雖然這個字是:“笨。”
3.你就不要對這個小鎮(zhèn)心存偏見了
又是一場雨,來得毫無預兆。
樂純在雜貨鋪里買了些毛刷打算給瓷器上色時用,出門便見到顧天南一路小跑過來,站定在屋檐下。他微微喘著氣,撣著衣服上的雨水,頭發(fā)濕成一縷黏在額前。
先前是她沒注意到,若從側邊看著,顧天南確實長得挺好看的。
她一回神,卻發(fā)現(xiàn)顧天南干凈透亮的眼睛也在看著自己。她的臉一下子燒紅,低著頭小聲說:“要,要不一起走吧……”
原想著他會拒絕,不料他輕飄飄地“嗯”了一聲,這一聲讓她不由得心肝兒一顫,連開傘都開了好一會。
一把傘堪堪只能遮住一個人,樂純將傘往顧天南那兒靠了一點,走在他身邊,肩部似乎觸碰到了,像是烈火一般燒起了整個荒原。
許是看到她踮起腳尖撐傘有點滑稽,顧天南順手從她手里抽過傘。在樂純一臉發(fā)蒙下,他不動聲色地將傘又往她那邊兒移了移,雨水順著傘架滑落,他的肩濕了一片。
兩個人終于回到了四合院。顧天南匆忙道謝后回了自己的家,樂純探頭看了眼,只見他從自家拿出另一把傘又回到了雨中。
樂純心下疑惑,卻被師兄叫去磨粉。當作坊工人在外頭喊她時,她蹭了一臉的灰。
紅木院門外是顧天南,他左手撐著傘,右手提著一小袋東西。在見到樂純時,他將小袋子遞了過去:“感冒藥,拿著預防?!?/p>
隨著他這一句話,樂純的心漸漸被暖意包裹起來,笑意蔓延至嘴角,她眉眼彎彎:“顧天南,你真的是個很溫柔的人?!?/p>
女生的夸贊從來都是毫不避諱、猝不及防的,他的心猛地一跳,身子不由得僵直起來。
這天,樂純不由分說地抓著顧天南的手臂將小鎮(zhèn)逛了個遍。
夾帶著水汽的風像是柔順的絲綢滑過下頜,樂純坐在長了些許青苔的石階上,抬頭望著不遠處掠過的幾只春燕。她手里拿著一串冰糖葫蘆咬了一口:“陶淵明不是有句詩來著,‘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這說的不就是我們小鎮(zhèn)嘛?!?/p>
“……這里沒有桃花林?!?/p>
“但這里有竹林??!”
顧天南盯著說得擲地有聲的樂純,頗有些無奈,他啞著聲音說:“所以?”
“所以你就不要對這個小鎮(zhèn)心存偏見了?!?/p>
從師兄和許多鄰里那兒聽來,在顧天南小時候,他的父母就已離異,他之所以會來到小鎮(zhèn)是因為他的父親是個植物學家,恰巧在小鎮(zhèn)附近有個項目。也許是因為不想帶著顧天南跑東跑西,便將他安置在了小鎮(zhèn)里。但其實顧天南對于顧父擅作主張的安排特別不滿,又礙于父子倆不常溝通,于是便想通過這種方式來讓他知道。
就像是鼓脹的氣球被細針輕輕扎了一下,他足足怔了一分多鐘才泄了氣,腳尖不停地劃著石磚:“你為什么會這么想?”
“因為我也曾這么做過啊?!彼裏o奈地聳了聳肩,“只不過我爺爺才不吃我這套?!?/p>
樂純笑著,彎彎的月牙甚是明亮,明晃晃的,直抵他的眼里。
上學、放學、制作竹絲扣瓷,這一點一滴的片段構成了樂純十幾年平淡無味的生活。只不過現(xiàn)在,多了一個顧天南。
有時顧天南也會到四合院里,他們會擺幾張破舊的木桌寫著作業(yè),而樂純寫了沒一會便丟下筆,將竹子擱在小木椅上拿著小刀刮青。
前不久許老在竹林里挑了一批光滑無斑的慈竹,樂純負責刮掉慈竹青色的表皮,露出白胎,溢出一股清甜的淡香,刮好之后便依著竹筒的中心,分成等寬的竹片。
顧天南對竹編亦有了興致:“這個竹片是要越細越好嗎?”
“那可不,聽說過一句行話沒有,‘經(jīng)篾薄如綢,緯絲繃如發(fā),說的就是竹絲?!睒芳冸S手指了指放在四合院角落里挺拔的竹節(jié),說話間隱隱有些自豪,“上好的慈竹竹絲,大概每一百斤只能抽絲八兩,所以最后啊,它的價值同銀子相當!”
顧天南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雖然許老只收了師兄和樂純這兩個徒弟,但看顧天南對竹絲扣瓷興致盎然的模樣,時不時也會同他講解其中的奧妙。比如用兩根竹絲交叉編織會更有立體感,比如除了取竹、刮青,還有烤色、分絲等步驟,當然前期準備工作很重要,但編織的過程更考驗耐心與定力。
而樂純顯然是不具備的,她的屁股是絕對不能和椅子“相親相愛”超過五分鐘的。
讓顧天南比較好奇的是,許老有意讓樂純成為竹絲扣瓷的傳承人,對她卻不像對她師兄那般嚴厲。某天,他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許老從口袋里摸出煙絲放到老煙桿頭里,點燃吸了一口。
從許老這里,顧天南才知曉了樂純的過去。許老撿到樂純的時候她還是尚在襁褓中的嬰兒,當時的許老,靠著每月制作的竹絲扣瓷為生,但這營生實在沒辦法支撐兩個人的生活,許老也沒打算收養(yǎng)這孩子。
但這孩子一直緊緊攥著他的手指,許老想到自己多年孤獨一人,又或許是想要一點慰藉,就把孩子留了下來,取名樂純,希望她能永遠快樂單純。
“樂純這孩子皮實得很,我這老頭子一心想讓她傳承竹絲扣瓷這門手藝,可也從來沒問過她愿不愿意,大多時候她愛玩便也隨她去了。”
非遺文化的傳承申報極為苛刻,更何況以后的工作還要圍繞著竹絲扣瓷展開,許老不想擅自規(guī)劃樂純未來的道路,她的道路應該由她自己來選擇。
顧天南的生日是在冬季,星星點點的雪花像飛絮飄飄灑灑而下,視線所及之處皆是白皚皚的。
樂純懷里揣著幾天前才完成的小人泥塑,遠遠看到顧天南倚在積著雪的矮墻邊,她開心地小跑了過去。還沒站穩(wěn),她就獻寶似的將送他的生日禮物掏了出來,眉眼彎彎道:“怎么樣?”
顧天南瞧著她一臉求夸獎的模樣,接過的泥塑帶著余溫,他將手伸進她寬大的衣袖里,蹭了下她冰涼的手背:“不冷嗎?”
“還行!你還沒說到底喜不喜歡呢?!?/p>
顧天南故作沉吟:“沒想到你還會泥塑?!彪y怪之前她一直神秘兮兮地在作坊里刨土,原來是在做泥塑。
“皮毛而已,是爺爺教我的。”
顧天南注意到小人泥塑背后刻有自己的名字,又問:“刻名字是有什么說法嗎?”
樂純搖了搖頭,眸子亮亮地盯著他看。曾經(jīng)聽鎮(zhèn)子上的老人說,如果親手做了一件冰冷的泥塑,焐暖它,就是將自己的心意注了進去,送給他人能護平安。
她只想他平安快樂,這大概是她能送得出手最好的生日禮物了吧。
顧天南被她看得很不自在,伸手將她的針織帽拉低了些,免得她看到自己燒紅的臉。卻惹得她嘟囔著:“你干嗎呀,顧天南!”
顧天南笑而不語,抓起她的雙手繼續(xù)給她搓熱,直到雙手暖了起來,他才把自己的手套給她戴上:“行了,快走吧?!?/p>
竹林里覆蓋的雪更厚,稍不留神就會深陷進去。樂純擔心他摔跤,抓著顧天南的手臂檢查完所有的慈竹,剛想說“回去吧”,顧天南不知什么時候竄到了她身后,突然抓了抔雪,一個小雪球直擊她的后腦勺。樂純生氣地抬頭,撞入眼簾的是顧天南促狹的笑容。
樂純咬牙切齒:“顧天南,你給我等著!”她迅速抓了一抔雪,團成雪球向他砸了過去。
兩個人穿梭在竹林里,樂純好不容易逮住他,他跑得臉有些緋紅,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里。
樂純蹲下身,戳了戳他的臉頰:“快起來,會感冒的?!?/p>
他揚眉笑道:“不會的!”
然而當晚回到院子里,顧天南重重地打了個噴嚏,他吸著鼻子看著忙前忙后在搗鼓煤爐的樂純,頗有些委屈的意味:“我身體很好的,它平時不這樣?!?/p>
“你省省吧,你的身體表示它沒說過?!睒芳兡弥焉仍谛⊥L口扇著,嗆了一鼻子的灰也沒生起火來。
屋子里變得越來越冷,顧天南下床,三下五除二地燒起了火,再拿鉗子夾了煤球放進煤爐里。
他裹著被子和樂純一起蹲在煤爐前,伸出骨節(jié)分明的手。淡淡的火光描摹著少年干凈的輪廓,他盯著某一角落兀自出神著,過了好一會才忽然出聲:“樂純,你怎么能這么笨呢?!?/p>
笨到我不想離開這個地方,因為我怕我一離開,你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城里來了人,說是要發(fā)揚竹絲扣瓷這項非遺文化,特意定做了五套竹絲扣瓷,預計年底收貨。對方甚至還送來了五件景德鎮(zhèn)的上好無光的白釉瓷,恰好可以和竹絲相配。
制作一套竹絲扣瓷的時間并不能算長,但養(yǎng)慈竹的時間卻非常長。而作為許老的親傳弟子,她更是被點名要做一套出來。
所以她干脆向學校提出休學申請,然后拜托顧天南幫自己輔導課業(yè)。許老得知樂純沒有經(jīng)得他同意擅自休學,氣不打一處來,一大把年紀的人,抄著雞毛撣子就要往她身上招呼,但這頓打遲遲沒有落下來。許老嘆了口氣,最后還是背著手走進了屋子。
樂純知道許老嘆氣是為什么,爺爺其實是一個很復雜、很矛盾的人,他既讓自己傳承竹絲扣瓷,又想著自己好好讀書,有朝一日走出這座偏遠的小鎮(zhèn)。當然她也這樣想過,但書上不是說“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嗎?既然爺爺做不了這個決定,那就讓她來做好了。
時光如白駒過隙,顧天南每天看著樂純重復著分竹、烤色、抽絲等數(shù)道煩瑣的流程,而后用一把小鑷子將柔軟的竹絲緊貼瓷面,依胎成形。
樂純做了多少,就毀了多少。一直到入了秋,她才做成了一個還算入得了眼的扣瓷成品。她小心翼翼地把它和師兄做好的扣瓷一起放到屋里的炕頭上。五套竹絲扣瓷茶具制作完后,他們都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夜間,幾個人湊在一起稍稍慶祝了下。說是慶祝,也不過是一把長椅,一壇酒,幾道家常小炒。
不多時,灰蒙蒙的天空開始下起雨來,樂純和顧天南收拾好殘局回到屋子里。屋子里很暗,樂純拉下燈繩,掏出課本開始補作業(yè)。
顧天南看她時不時打著哈欠,有些心疼:“你可以暫時歇會的?!?/p>
“不行,”她頂著重重的黑眼圈在解一道方程式,執(zhí)拗地說,“學習不能落下。”
可惜她這么想,天工卻不作美。原本的小雨逐漸有轉暴雨之勢,風夾著雨席卷著門窗,獵獵作響。頭頂上的燈一晃一晃的,最終暗了下去。
無事可做的樂純開始和顧天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她曾經(jīng)問過他想考哪一所大學,但他說出來的是她從沒有聽過的名字。看見她一臉迷惑,他的眼睛里像是綴滿了星光,輕輕搓了搓她的發(fā)頂:“放心,你也一定能考上的。要是哪天我離開了小鎮(zhèn),那我們就約定在G大見吧!”
顧天南學習好,高中的知識點,老師講一遍他就能懂。不僅如此,他還能進一步對問題深入探究,舉一反三,引經(jīng)據(jù)典。而與之相比下,樂純的學習方法就過于刻板了,反正就是死記硬背。
所以自從顧天南來了小鎮(zhèn),她這年級第一的位置就只能拱手相讓了。領獎臺上,顧天南站在她的身邊。每每這個時候他都會得意地昂著頭,像是挑釁。要換作其他人,估計她都得跳起來給對方一個栗暴,但誰讓他是顧天南呢?
因為他是顧天南,所以就算他站在高處,她也想仰望他。他很溫柔,像是瑩瑩海面上的灼灼皎月,那她就不與之爭輝,干脆做他身邊那顆最明亮的小星星吧!
腳踝處一抹冰涼碰了上來,樂純頓時一個激靈,神游的思緒被瞬間拉回。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一陣輕微的疼痛,她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啊?,有蛇!”她想她現(xiàn)在的臉估計丑死了。
慌亂之中,她的頭似乎撞倒了什么,然后聽到外邊傳來一聲巨大的悶雷聲。眼前一片漆黑,她歪歪扭扭地朝旁邊倒了下去。
顧天南臉色慘白,嚇得立馬扶住了她:“樂,樂純……你別嚇我?!彼倘粺o措,拿起蠟燭找到她被咬的地方替她清毒。
他幾乎是第一次覺得那么無助,直到衣角被輕輕地扯了扯。
燭光的映照下,懷里的女生有些吃痛地揉了揉后腦勺:“我……沒事,那是沒毒的。就是頭好像被撞了……”
話還未來得及說完,她就被顧天南擁進了懷里。正所謂“關心則亂”,他不是分不清是否有毒,而是在那一瞬間,他的情感戰(zhàn)勝了理智,以致他連這點都未注意到。
顧天南失了表情,只是輕輕地抱著她,慢慢地環(huán)緊。
隔天一早,顧天南想著樂純腳踝上的傷,買了點藥膏去找她,卻見著院子里的大家個個都神色凝重。師兄告訴他昨晚上樂純撞倒的東西是一排置物架,不偏不倚地砸碎了他們半年以來的心血。
許老第一回生那么大的氣,拿著雞毛撣子就往她身上打,樂純雙眼通紅地跪在院子里一聲不吭。
“我,我真的是!怎么會教出你這樣的……”許老氣得胸膛劇烈起伏,猛地咳了一聲,重心不穩(wěn)地朝后倒去。
“爺爺——!”
醫(yī)生很快就趕來了,說許老是高血壓犯了,開幾服藥吃了,調養(yǎng)一下就好了,還特意叮囑老人家年紀大了,不要再輕易動怒。
樂純趴在許老的床邊,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她一直都在自責著。瓷器倒還好說,但慈竹必須是沒有劃痕的青壯竹,為了做這五套扣瓷,現(xiàn)下已經(jīng)沒有剩余的可用慈竹了。
顧天南站在她的身后垂下了眼瞼,睫毛投下一片陰影。他走到她身邊蹲了下來,輕輕地摁著她的左肩,放軟了聲音:“沒事的,樂純,我會幫你的?!?/p>
那時她的心里只有許老和竹絲扣瓷,并沒有想過顧天南到底會怎么幫她。但如果此時的她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她絕對不會讓他幫自己。
這幾天樂純照顧著許老,并沒有注意到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直到師兄說有人送來了原本緊缺的慈竹時,她才回過神——她似乎好幾天沒有見到顧天南了。
有了慈竹,師兄開始趕進度。
樂純心不在焉地刮著竹節(jié),趕完工就跑到顧天南的泥磚屋里,他的東西整整齊齊,一點都沒少。他似乎沒有離開小鎮(zhèn),似乎過不久就會回來。
也是經(jīng)過很久的軟磨硬泡,師兄才將事情和盤托出。
原來顧天南的父親恰好就在離小鎮(zhèn)幾個山頭外的山上做考察,那一片也有上好的慈竹。顧天南去求顧父,好說歹說才取得當?shù)鼐用裢?,運了一車慈竹回來。但豈料途中遇上了山體滑坡……
當時他昏昏沉沉,卻還是緊緊抓著隨行工人的衣角,要讓這些慈竹安然送到小鎮(zhèn)。
“那他呢?”樂純問。
師兄搖搖頭:“大概,不會回來了吧?!?ol>
以前還小,總是不懂一些人的離開,為什么就連道別也未曾有過。后來才懂得,或許是因為心里還希冀著未來終會重逢。卻不知在人生長河中,錯過卻在多數(shù)。
但對于樂純而言,只要不曾別過,就不曾分離。
沒有顧天南陪在身邊的日子,樂純只會在作坊里不停地燒著陶瓷,一遍一遍地削著竹絲。似乎只有這樣,她才會忙到忘卻顧天南已經(jīng)離開的事實。
此后又過了三年,樂純突然福至心靈,領悟到了竹絲扣瓷的技巧,漸漸地也得心應手起來。許老每每看到,都特別欣慰,總會說著:“我們這手藝,總算是后繼有人了!”
但其實他們都不知道,她只是想借此站得更高,讓顧天南知道,她在努力著,在同一個世界里的不同地方努力著。她和他的約定,還沒有實現(xiàn)。
她原以為許老會陪著她,會看著她怎么把竹絲扣瓷發(fā)揚光大的,只是他們都沒有等到那一天。
許老的身體每況愈下,醫(yī)生開的藥已經(jīng)沒多少作用了。也是后來她才知道,原來早在三年多前,許老就已經(jīng)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會天天督促著她,因為他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了。
許老是在一個平靜無風的清晨離世的,葬禮很簡單。樂純跟沒了魂兒似的聽著前來吊唁的人討論關于她今后的去向。幾天后,棺槨入土為安。
樂純靜靜地站在四合院里,只覺得自己如漂浮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中,令人窒息的黑暗吞沒了她。有對夫妻問她愿不愿意接受他們的領養(yǎng)。
天還下著蒙蒙的小雨,那個叔叔撐著傘為她遮去雨水,她仰著頭問:“叔叔,您姓什么?”
“姓顧?!?/p>
單“顧”這一字,她答應了。
顧天南,我失去了在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親人,但愿在被賜予你的姓氏之后,我能從中獲得一絲力量。
2014年,她拖著行李箱離開了小鎮(zhèn)。轉身的一瞬間,有什么滾燙的東西落了下來,她在這里度過的十八年,有關開心的、難過的回憶全都就此封存。
顧樂純跟隨顧氏夫妻來到了一個南方的城市,顧家待她很好,她也沒讓他們失望。如愿考上了G大,加入了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協(xié)會,成為非遺傳承人,同時她出國交流學習傳統(tǒng)文化的申請也已經(jīng)批了下來。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只是她在G大沒有找到一個叫作顧天南的人。
她參加了倫敦文化藝術展,一套以春夏秋冬為主題的竹絲扣瓷不過是為了紀念她和許老、顧天南之間的回憶罷了。
顧天南曾說,樂純,你怎么就這么笨呢。
是啊,她為什么就這么笨呢?以前,她不敢表明自己的心意,小心翼翼又笨拙地把喜歡埋在心底?,F(xiàn)在,她找了那么多年,卻再也沒能找到那溫柔對她的少年了。
在來倫敦的前兩年,樂純曾經(jīng)訂了各種類型的植物學雜志。顧天南曾說他將來一定會成為植物學家,她便在各種各樣的雜志上尋找著他的身影。
某天,在視線觸及雜志的某一頁時,她僵住了身體,愣了足足有一分鐘才緩緩合上了雜志。之后,她便一心撲在了竹絲扣瓷的事業(yè)上,而后參加了這次展覽會。
她無數(shù)次想過,若是顧天南親眼看到,會是什么樣的表情,但她估計永遠也不會得到答案了。
雜志上的某頁——一代植物學新星顧天南教授于2016年10月10日在一場項目考察中遇險,目前處于失蹤狀態(tài),下落不明。顧教授先前曾多次發(fā)表關于植物學的新視角論文……
一年前,她收到了一個快遞??爝f里是顧天南的綠皮本和日記本,扉頁上是他蒼勁有力的字——“我所見過的,所遇到過的,全都以故事送給你。”
那一刻,壓抑了許久的顧樂純抱著日記本痛哭,像個是失去了糖果的小姑娘。
可她哪里是失去了糖果,她失去的明明是夜里最無瑕的月。
展覽會的最后一天,館長聯(lián)系她,說有個游客在她的那套竹絲扣瓷前看了整整一天,想和她見上一面。顧樂純從不見客,但這次她難得地被對方的誠心打動。
酒紅色的夕陽余暉斜斜地穿過落地窗照在地上,勾勒出坐在輪椅上那人的影子,他靜靜的,就像雕塑一般。
聽到身后高跟鞋踩在地上的聲音,他緩緩地轉過了輪椅。在對方錯愕之下,他一如從前地彎了彎唇角,帶著他身后的歲月山河呼嘯而來,他輕聲道:“好久不見?!?/p>
他沒有食言。
意料始終是不可控的,高中那年的山體滑坡讓他瘸了一條腿。深山老林里他能夠險境求生還是多虧了樂純送他的泥塑,在萬鈞重石壓下來的時候,像是走馬觀花般,他想起了樂純淺笑時的眉眼和小梨渦。原本以為自己今生和她就此錯過時,小小的泥塑在他胸前劈開,為他留下了狹小的生存空間,他才得以挺到救援人員的到來。
被救起后,他一直昏睡了三年,才醒了過來。
看著眼前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孩,他扶著輪椅艱難地站了起來,像之前那樣擁住她:“別哭……”
樂純將臉埋在他的胸前,眼角濡濕,心里許多的話涌到嘴邊只成了——
“……我好想你啊,顧天南?!?/p>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