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俊達 王征
摘 要:關于古代東亞國際體系理論的研究,學界已取得豐碩的成果。然而學界的研究多集中在“漢唐東亞”與“明清東亞”,根據漢唐時期或明清時期的東亞國際體系所提煉出的要素對于10至13世紀的東亞解釋力不足。雖然學界關于10至13世紀東亞各政權間具體問題的探討,為宏觀探討同時期東亞國際體系奠定堅實基礎,但仍未步入理論層面。制度化的封貢體系的形成時間正是在11世紀初,即遼朝中期。缺乏對10至13世紀的東亞國際體系的整體把握,無法正確、深刻地理解東亞是怎樣由“漢唐東亞”步入“明清東亞”,進而也就無法正確認知當代東亞國際問題的歷史癥結所在。
關鍵詞:東亞;十至十三世紀;國際體系;封貢
中圖分類號:D829.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21)02-0006-07
10至13世紀的東亞正處在一個大變革的時代。10世紀之前,經過唐王朝的經營努力,中國與東亞其他國家間的封貢體系基本形成,建立了一種東亞古代國家間的粗略秩序。東亞各國間經濟文化交流也得到加強,以中國為主導的東亞文化圈已經形成。然而,公元907年唐王朝的崩潰,東亞政治勢力的無序狀態(tài)為周邊地區(qū)的民族和國家提供了發(fā)展機會。在唐王朝的廢墟上,先后出現了多個地方政權,如五代十國以及遼、宋、西夏、金、西遼、喀喇汗、大理等。與此同時,朝鮮半島上的統(tǒng)一新羅隨唐王朝崩潰,經過各方勢力的角逐,最終王氏高麗再次統(tǒng)一原新羅地區(qū)。日本實行“脫宋”政策,逐漸遠離東亞秩序。交趾更是由中國領土發(fā)展成為獨立政權。東亞的混亂無序局面,直到公元1279年元朝滅亡南宋,再次統(tǒng)一中國才重新穩(wěn)定下來。此后,東亞進入封貢體系時代。
一
目前關于古代東亞國際體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漢唐東亞”和“明清東亞”兩大部分,其中“漢唐東亞”的代表性理論有西嶋定生的“冊封體制論”和堀敏一的“羈縻體制論”;“明清東亞”的代表性理論主要有費正清的“中國的世界秩序論”和濱下武志的“朝貢貿易體系論”。除此之外,學界在此基礎上還提出了相關理論修訂,如“東部歐亞論”等。
西嶋定生的“冊封體制論”認為,在近代以前的世界歷史中,“東亞世界”是擁有已經完成自律性歷史的諸多世界之一。“東亞世界”是以中國文明的發(fā)生及發(fā)展為基軸而形成的。隨著中國文明的發(fā)散,其影響進而到達周邊諸民族,形成以中國文明為中心而自我完結的文化圈。構成這個歷史文化圈的諸要素可歸納為漢字文化、儒教、律令制、佛教四項。這些要素是以中國王朝的政治權力乃至權威作為媒介而傳播、擴延的。西嶋定生所指的“東亞世界”,是以中國為中心,包括其周邊的朝鮮、日本、越南,以及蒙古高原與西藏高原中間的河西走廊地區(qū)東部在內的中國諸地域。即便同屬中國的周邊地區(qū),如北方的蒙古高原、西方的西藏高原,以及越過河西走廊地帶的中亞諸地區(qū),或者越過越南的東南亞等諸地區(qū),通常不包括在作為文化圈的“東亞世界”范圍之內。“東亞世界”的范圍是流動的,不是固定的。
西嶋定生認為,維持“東亞世界”的基本制度是冊封體制(冊封—朝貢關系),通過中國對周邊國家的冊封構成一個有序的整體,冊封是“東亞世界”內在聯系的強有力紐帶。從時間歷程上看,“東亞世界”發(fā)端于漢朝,但并未成熟。魏晉南北朝時期“東亞世界”呈現“明顯化”。隋唐時代,“東亞世界”在政治上、文化上成為一體。10世紀初葉唐朝滅亡后,渤海和新羅也隨之滅亡,越南則出現了獨立政權,日本也弛緩了律令制,社會狀況發(fā)生變化。至此,“東亞世界”的結構,在性質上發(fā)生變化。宋朝已經不是主宰“東亞世界”冊封體制的宗主國,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宋朝依然是“東亞世界”的中心及支配者,只不過這種支配由政治方面轉為經濟與文化方面。宋朝改變了“東亞世界”的原理,并使之持續(xù)下來。明朝再次強化以中國為中心的冊封體制,并以這個體制為媒介實現“東亞世界”的經濟、文化共有關系。這一體制一直延續(xù)到清代,直到19世紀歐洲資本主義的出現,最終導致東亞世界的崩潰[1]。
堀敏一針對西嶋定生“東亞世界”的冊封體制論,提出了“羈縻體制論”。堀敏一指出,“中國同東亞各國之間的關系不僅僅局限于冊封,還包含從羈縻州到單純的朝貢等多種形態(tài),它們隨著中國與各民族之間的實力關系而呈現多種形態(tài),并因此而締結比較寬松的關系”。認為“寬松的關系是東亞世界的特征”[2]。同時,堀敏一指出,研究東亞世界,不能忽視游牧民族的影響,“割裂同北方游牧民族的關系,就無法敘述東亞世界的歷史?!盵3]
由于西嶋定生的理論中,“東亞世界”的成員必須具備漢字、儒教等四項指標,由此導致無法涵蓋中國“北邊、西邊”的游牧、采集和狩獵地區(qū)。①近年來,日本學界提出“東部歐亞”概念,地理范圍大致為“帕米爾高原以東”,用以批判西嶋定生理論在空間、時間、周邊主體性等方面的缺失。②然而“東部歐亞論”自身存在一些無法調和的矛盾,如“東部歐亞論”強調以多國網絡秩序來解構以中國為中心的朝貢—冊封秩序論,但支撐其多國秩序的基本架構卻都是典型的中國王朝的政治話語、儀禮、漢文書儀,并沒有從根本上否認西嶋定生提出的中國在東亞文化圈的核心地位。故李成市在《日本歷史學界東亞世界論的再探討》一文中提出,大多數論者運用個別的、具體的歷史現象來批駁東亞世界論是難以成立的。雖然無法解釋個案的理論,作為其理論本身也就無法成立。但只要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新理論,以前的理論就不能棄之不顧[4]。西嶋定生的“冊封體制論”仍是目前最具影響力的古代東亞國際體系理論。
與西嶋定生、堀敏一等人依據漢唐東亞國際體系展開討論不同,費正清、濱下武志等人針對明清東亞國際體系的特點提出了不同的見解。費正清提出,“中國的世界秩序,是一整套的思想和做法”,中國將國內體現于政治秩序和社會秩序的相同原則運用于對外關系中,帶有中國中心主義和中國優(yōu)越色彩,從而形成了一種以中國為中心的、等級制的、不平等的國際秩序。
費正清認為,“中國的世界秩序”是一個同心圓結構,所包括的其他民族和國家可以分為三個圈層:第一個是漢字圈,由幾個最鄰近而文化相同的屬國組成,即朝鮮、越南,還有琉球群島,日本在某些短暫時期也屬于此圈。第二個是內亞圈,由亞洲內陸游牧或半游牧民族等屬國和從屬部落構成,它們不僅在種族和文化上異于中國,而且處于中國文化區(qū)以外或邊緣,有時甚至進逼長城。第三個是外圈,一般由關山阻絕、遠隔重洋的“外夷”組成,包括在貿易時應該進貢的國家和地區(qū),如日本、東南亞和南亞其他國家,以及歐洲[5]。馬克·曼考爾進一步認為,維系秩序的基礎,在于朝貢—貿易,二者是不可分離的組成部分[6]。
濱下武志的“朝貢貿易體系”論認為,朝貢的概念源于貢納,朝貢體系是中國國內統(tǒng)治秩序的擴展,是一個聯結中心和邊緣的有機的關系網絡。根據中央影響力的強弱順序,朝貢國可以分為六種類型:土司、土官的朝貢;羈縻關系下的朝貢;關系最近的朝貢國;兩重關系的朝貢國;位于外緣部位的朝貢國;可以看成是朝貢國,實際上卻屬于互市國之一類。朝貢體系是一個以中國的中央—地方關系為核心向外擴展的同心圓結構,各朝貢國所處的位置有時會發(fā)生變化。濱下武志強調,朝貢的根本特征,在于它是以商業(yè)貿易為基礎的活動,因朝貢關系而使得以朝貢貿易關系為基礎的貿易網絡得以形成。③
費正清等人與濱下武志的研究都以明、清時期為主要研究對象,闡釋中國和亞洲世界如何步入近代,都認為朝貢體系運作的基礎是經濟貿易。區(qū)別在于費正清等人認為朝貢加貿易,兩者是朝貢體制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濱下武志則更明確地強調朝貢行為的根本推動力和基礎是商業(yè)貿易和貢賜貿易,因而將朝貢體系稱為朝貢貿易體系。④
二
以“漢唐東亞”和“明清東亞”為研究主體并不能全面涵蓋古代東亞國際體系的方方面面,基于此,學界開始從各角度對古代東亞國際體系進行重新審視。
與西嶋定生、堀敏一等人強調冊封,費正清、濱下武志等人強調貿易不同,黃枝連、高明士更強調東亞國際體系中“禮”的重要性。黃枝連“天朝禮治體系”論認為,十九世紀以前,東亞區(qū)域秩序是以中國封建王朝(所謂“天朝”)為中心,以禮儀、禮義、禮治及禮治主義為運作形式,對中國和它的周邊國家(地區(qū))之間、周邊國家之間的雙邊和多邊關系起著維系與穩(wěn)定的作用?!疤斐Y治體系”是由內部禮治主義體系演變出來的一個外部的、處理國際關系的宏觀情境架構[7]。黃枝連將其劃分為三個層次:“宏觀系統(tǒng)”,即“天朝禮治體系”本身;“中觀系統(tǒng)”,表現為一定的社會制度、一定的行為方式(即群理系統(tǒng));“微觀系統(tǒng)”,見之于一定的人格系統(tǒng)和思想感情表達的方式(所謂身心系統(tǒng))[8]?;蚍Q之為宏觀秩序(國際秩序)、中觀秩序(個別國家、地區(qū)內部的社會運作)、微觀秩序(個人的生存發(fā)展)[9]。
黃枝連的創(chuàng)建之處在于,他強調“天朝禮治體系”固然同中國封建王朝有著必然的、近乎有機的聯系,可是同漢族并沒有必然的關系。關鍵之處在于那個在中國大陸建立的王朝是否能夠有效地控制中國大陸;是否有一定的軍事力量及戰(zhàn)斗決心來維持區(qū)域秩序;是否在內政上推行禮治體系,在外事活動上能以禮對待周邊的國家和地區(qū),不直接介入后者的內政[10]。
高明士“中國的天下秩序論”認為,中國的天下秩序是以中國為中心的親疏關系,本質上是要建立“禮”的秩序,不論冊封或朝貢,都是禮的范圍。天下秩序由君臣結合原理(政治的),再加上父子結合原理(宗法的),從制度而言,就是由郡縣制加上封建制的關系?!岸Y”的親疏原理使得傳統(tǒng)中國的天下秩序是一個同心圓結構,其圓心在中國京師所在地,由京師向外延伸,大致分為三層:內臣、外臣、暫不臣地區(qū)。內臣地區(qū)指中國本土,在政治運作中,是政、刑、禮、德諸要素所到達的地區(qū)?;实鄹鶕闪睿枳舛愥嬉鄣戎贫?,對全國人民(內臣)進行“個別人身統(tǒng)治”。外臣地區(qū)又分羈縻府州地區(qū)與慕義地區(qū)。羈縻府州地區(qū)有封有貢,是政、禮、德所到達的地區(qū)。慕義地區(qū)有貢無封,是禮、德到達的地區(qū)。外臣地區(qū)中國皇帝通過政、禮、德諸要素,對四夷進行“君長人身統(tǒng)治”,但不直接統(tǒng)治其人民,此地區(qū)人民對中國皇帝沒有承擔租稅徭役等義務。暫不臣地區(qū),又分為兄弟關系地區(qū)、敵國地區(qū)、荒遠地區(qū)[11]。
韓國學者全海宗從中韓關系史角度出發(fā),將朝貢制度劃分為典型的朝貢關系、準朝貢關系、非朝貢關系三種類型。典型的朝貢關系指朝貢國與宗主國之間在經濟上存在貢物和回賜,在禮儀上存在以封典為主的兩國間禮儀形式關系,軍事上存在相互求兵及出兵的情況,政治上朝貢國采用宗主國的年號、年歷,宗主國干涉朝貢國內政,并要求朝貢國提交人質。準朝貢關系指雙方在政治上主要是邊境界限及越境等問題,經濟上雙方進行交易,文化上兩國間進行思想、宗教、文化、技藝交流。非朝貢關系指的是兩國間敵對關系、朝貢關系之外的和平交易及來往。有時非朝貢形式的交易和往來也以朝貢面貌出現。⑤
楊軍、張乃和主編的《東亞史》,從區(qū)域史的角度對東亞歷史進行解析,將東亞分為七個不同的區(qū)域:黃河流域、長江流域、蒙古草原、青藏高原、天山南北、東北亞、東南亞。根據東亞區(qū)域結構的變化,將東亞史劃分為七個時期:早期東亞世界(遠古至公元前3世紀末)、區(qū)域結構形成時期(公元前3世紀末至8世紀末)、多族多國競相發(fā)展時期(8世紀末至13世紀末)、封貢體系時期(13世紀末至19世紀70年代)、條約體系時期(1874年至1945年)、冷戰(zhàn)時代(1945年至1992年)、后冷戰(zhàn)時代(1992年至今)。多族多國競相發(fā)展時期,“雖然是東亞的大分裂時期,但也是東亞各族各國的大發(fā)展時期,各族各國自樹意識增強,東亞文化開始呈現出多元的特點?!盵12]
韓昇在西嶋定生理論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冊封關系只是君臣權力關系的表現形式,不足以涵蓋古代東亞世界各種形態(tài),東亞存在向中國朝貢但未受到冊封的政治體或所謂“屬國”[13]。認為東亞是“一個具有共同文化基礎的文明區(qū)域”,在西嶋定生提出的構成東亞世界基本文化基礎四要素的基礎上,增加了教育和技術兩個要素[14]。韓昇根據各個地區(qū)的重要性,以及中國古代王朝實際控制力的強弱,將冊封的實際形態(tài)分為三種類型:第一種,中國古代王朝勢力可及,該地區(qū)缺少其他堪與中國抗衡的強國,且屬于可以實行農耕、土著定居的地區(qū),中央王朝往往在該地設置相應的管理機構,派駐官員,甚至征發(fā)土調兵役;第二種,中國古代王朝勢力可及,但該地區(qū)的生產、生活形態(tài)頗不相同,故保留較大的獨立性,受冊封國雖然服從中國古代王朝確立的國際規(guī)則,但沒有多少實際義務,也不承擔貢納;第三種,中國古代王朝勢力難及的地區(qū),中央王朝還是盡可能要履行冊封儀式,以昭示中央的權威和雙方的上下關系,哪怕是名義上的[15]。
宋念申以清朝和朝鮮關系為例,認為“朝貢—冊封”制度是宗藩禮制最為典型的表達形式之一。但封貢活動本身只是宗藩關系的禮儀表現之一,用“朝貢”來概括東亞世界的國家間關系,嚴格地說不盡準確。在禮儀之外,有其他形式,背后則是權力和利益互動。宋念申指出,甲午戰(zhàn)爭之前的數百年里,宗藩制度在東亞范圍內是“普世”制度。域內很多國家都以此為對外交往原則,其中也包括多數時間內不認中原天子為最高權力的日本。除了中原這個核心,一些國家也自視為次級區(qū)域的核心。它們一面奉中原王朝正朔,一面和比自己更小的政治體建立等級次序。比如朝鮮之于女真,越南之于占婆、高棉、老撾等(越南對內甚至自稱皇帝)。就算不以中原為上國的日本,也將這套體制拿來施之于琉球等處[16]。
綜上,關于古代東亞國際體系理論的研究,學界已經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在古代東亞存在以中國為中心的國際體系,古代東亞國際體系根據與中國中央政治關系的遠近劃分為多個層次,古代東亞國際體系除中國外存在多個次級中心等問題上已達成共識。然而,亦存在一些問題。首先,學界目前關于東亞古代國際體系的研究多集中在“漢唐東亞”與“明清東亞”,根據漢唐時期或明清時期的東亞國際體系所提煉出的要素對于10至13世紀的東亞解釋力不足。其次,關于10至13世紀的東亞國際體系在東亞歷史上所起的承前啟后作用,西嶋定生等人注意到宋代東亞國際體系的變化,但并未展開深入細致的討論。再次,10至13世紀,中國北方少數民族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如何對東亞國際體系進行解構與重構,維系這一時期東亞國際體系的要素又是什么?最后,當東亞國際體系進入多元中心時代,高麗、日本、交趾等政權又是如何構建以自身為中心的次級國際體系?凡此種種,現有研究成果尚無法給出令人信服的答案。
三
針對上述問題,已有學者就10至13世紀的東亞國際秩序進行研究。如魏志江以遼宋麗三角關系為切入點,探討10至12世紀的東亞地區(qū)秩序。魏志江指出,由于遼金的崛起,以中原漢族王朝為中心的一元朝貢體制被打破,高麗先后或同時展開對遼、金或宋朝的朝貢外交,這種“二元”或“多元”的朝貢體制,構成這一時期東亞地區(qū)秩序的主要規(guī)范。10至12世紀是中韓關系史上一個重要的轉型時期,高麗從傳統(tǒng)的以臣屬關系為前提的對中原漢族王朝的朝貢,演變?yōu)閷χ袊弊逋醭|金元的朝貢[17]。楊軍考證遼金與高麗之間的封貢關系,發(fā)現雙方在冊封、使節(jié)往來頻度、交往禮儀等方面都已經出現制度化規(guī)定,進而認為遼金與高麗的關系已經由簡單的封貢關系步入到封貢體系的模式之內[18]。黃純艷系統(tǒng)研究了宋代朝貢體系,既涉及宋遼、宋金二元朝貢體系并存問題,亦涉及宋朝朝貢體系下的各個小區(qū)域的區(qū)域秩序。同時分析了朝貢諸國眼中的宋朝朝貢體系、宋朝對朝貢體系的構建、宋朝朝貢體系的運行等問題,堪稱近年來研究10至13世紀東亞國際體系的佳作。然而,黃純艷的研究仍是立足于傳統(tǒng)研究模式,細節(jié)考證上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理論性上仍需提高[19]。此外,趙瑩波將宋朝與日本、高麗之間的關系稱作“準外交關系”,較為準確的把握了10至13世紀,日本采取政治上“脫宋”政策,高麗奉遼、金為正朔的,宋朝和日本、高麗之間長期處于無政治往來的狀態(tài)[20]。
雖然現有關于10至13世紀東亞國際體系的研究較少,但相關基礎性研究學界已取得豐碩成果。綜合研究10至13世紀東亞各政權關系方面,張亮采《補遼史交聘表》,仿《金史·交聘表》,將遼與宋、夏、高麗的關系一一整理編排[21]。章深將宋朝與高麗、交趾、占城、大食、三佛齊、蒲甘、真臘、注輦、蒲端等國的“貢賜貿易”劃分為三個階段[22]。李云泉指出宋代朝貢制度具有兩點特殊性:一是宋朝特別注重朝貢的政治、軍事意義,而置朝貢的經濟利益于不顧;二是宋代朝貢貿易經歷了由鼓勵到限制的變化[23]。吳曉萍系統(tǒng)研究了宋朝的外事制度和外交機構、宋朝使節(jié)派遣及其管理制度、宋代外交禮儀制度、宋代官方對外貿易及其管理制度,以及宋代外交文書的類型、格式、起草、收管、傳遞等問題[24]。呂英亭還討論了宋朝涉外民事、經濟、刑事訴訟法律等問題[25]。韋兵從歷日頒賜、歷法之爭、賀圣節(jié)交聘等個案出發(fā),探討宋、遼、夏、金、高麗等政權、民族之間的關系,以及宋遼夏金對文化象征資源競爭的背后所反映出的東亞國際關系[26]。
關于10至13世紀中國與高麗關系的研究成果較為豐富。楊軍將古代中國與朝鮮半島的關系劃分為前國際體系、方國體系、郡縣體系、羈縻體系、宗藩朝貢體系,10至13世紀,中國與朝鮮半島的關系正處在由羈縻體系轉變?yōu)樽诜曮w系的過程中,這一轉變大致在11世紀完成[27]。付百臣主編《中朝歷代朝貢制度研究》一書中,設專章探討宋遼金時期中朝朝貢制度的特殊性,以揭示宋遼金時期,既是中朝朝貢體制全面確立,又是東亞國際秩序發(fā)生重大變化的時期[28]。
宋朝與高麗的關系,學界研究起步較早,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楊渭生系統(tǒng)對宋朝與高麗的關系進行研究,出版《宋麗關系史研究》一書,堪稱宋麗關系史研究的集大成之作。書中對宋遼麗、宋金麗“三角”政治關系、宋朝與高麗間的“貢賜貿易”、民間貿易與商人在宋麗關系中的作用、宋麗文化交流等問題皆作了深入細致的研究,并繪制《宋與高麗關系年表》《宋麗使節(jié)表》等,至今仍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29]。魏志江為國內最早系統(tǒng)研究遼金與高麗關系的學者,其《中韓關系史研究》一書,基本厘清了遼金與高麗間的主要問題[30]。
關于宋遼金與日本的關系。趙瑩波討論了宋朝與日本兩國文書往來時的年號書寫問題,并以高麗為參照,進而發(fā)現宋、日、麗三國文書在標寫時間時,日月均一致,但各國或各自標寫本國年號,或采用對方年號,或既書本國年號又書對方年號。年號書寫的背后,反映了各國既重視主權和自尊,又根據當時的形勢和一定的利益需求而作出相應的變通[31]。魏志江、鄭潔西考證中日海域航路,指出8至14世紀,中日海域交涉網絡大體經歷了北路、南島路和大洋路的變遷。其中宋元時代,亦即日本平清盛政權崛起到鐮倉幕府以及南北朝時代,中日海域交涉的航路主要是大洋路,寧波和博多成為中日海域交涉的主要港口[32]。
國外研究方面,德國學者傅海波與英國學者崔瑞德[33]、韓國學者金渭顯[34]、日本學者長澤和俊[35]、河上洋[36]等人的研究,皆涉及10至13世紀東亞各政權、各民族間的關系。近年來,日本學界在前文所述“東部歐亞論”影響下,很多日本學者重視研究10至13世紀遼、宋、金、西夏、高麗等國的外交制度,重視研究各國之間外交文書的格式與傳遞儀式,重視研究外交使節(jié)的接待禮儀、邊境交涉等能夠體現多元外交體制的基本元素、文化符號等課題[37]。如古松崇志重視遼宋澶淵之盟確立的外交準則,認為在11世紀的歐亞大陸東部,存在著“澶淵體制”這一類似于條約體制的獨自結構,并且持續(xù)了數百年,影響著多國共存體制[38]。此外,《契丹(遼)與10-12世紀的東部歐亞》[39]《渤海與藩鎮(zhèn):遼代地方統(tǒng)治研究》[40]等書,皆是持“東部歐亞論”者對此時期東亞國際秩序研究的一種嘗試。
學界關于10至13世紀東亞各政權間具體問題的探討,為在此基礎上宏觀探討10至13世紀東亞國際體系奠定堅實的基礎。然而相關研究亦存在一些不足:其一,現有研究多集中在不同政權間的政治、經濟、文化、外交等關系上,尚未升華到理論層面。即使如黃純艷《宋代朝貢體系研究》一書,亦沒有完全擺脫關系史研究的范疇。其二,現有研究對維系10至13世紀東亞國際體系的各要素提煉不到位,傳統(tǒng)的“封貢體制”“宗藩體制”“朝貢體制”等概念,只能涵蓋此時期東亞國際體系的一部分。其三,現有研究成果缺少對10至13世紀東亞各政權與國家間認同的把握。僅有的研究成果只強調對宋朝的認同,而認為遼金始終沒有獲得他者的認同與東亞正統(tǒng)地位。⑥然而,正是由于遼金不僅在政治上,同時在心理上同樣獲得了其它民族與政權的認同,這才為蒙古人建立的元朝、滿族人建立的清朝構建“中國的世界秩序”(亦或“朝貢貿易體系”)等奠定基礎。上述問題,仍需進一步深入研究。
綜上所述,現有關于東亞國際秩序的研究多集中在漢唐(如西嶋定生的“冊封體制論”與堀敏一的“羈縻體制論”等)或明清時期(如費正清的“中國的世界秩序論”與濱下武志的“朝貢貿易體系論”等),西嶋定生、堀敏一、高明士等人曾指出過宋代以后“東亞世界”的變化,但皆未展開深入具體的研究。然制度化的封貢體系的形成時間正是在11世紀初,即遼朝中期[41]。不對10至13世紀的東亞國際體系進行整體把握,是無法正確、深刻地理解東亞是怎樣由“漢唐東亞”步入“明清東亞”的,進而也就無法正確認知當代東亞國際問題的歷史癥結所在。
注 釋:
①如金子修一認為西嶋定生提出的冊封體制論和東亞世界論中,未將游牧民族的存在納入考察范圍,導致很多問題得不到充分解釋。參見[日]金子修一著,張鴻譯.歷史上的東亞國際秩序與中國——聚焦西嶋定生[A].拜根興等編譯.古代東亞交流史譯文集(第一輯)[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51-52.
②關于“東部歐亞”的定義,日本學界也未達成共識,詳見黃東蘭.作為隱喻的空間——日本史學研究中的“東洋”“東亞”與“東部歐亞”概念[J].學術月刊,2019(02):160-162.
③參見[日]濱下武志著,朱蔭貴,歐陽菲譯.近代中國的國際契機:朝貢貿易體系與近代亞洲經濟圈[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34-38;[日]濱下武志著,王玉茹,趙勁松,張瑋譯.中國、東亞與全球經濟:區(qū)域和歷史的視角[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17,21,24.
④韓國學者全海宗、中國學者楊軍等,已經對“朝貢貿易”進行批判。認為清朝與朝鮮間的朝貢與回賜在經濟上雙方皆得不償失,從總的收支情況看,清朝與朝鮮都沒有從封貢關系中獲得直接的經濟利益,雙方保持封貢關系的著眼點顯然與經濟方面無關。這種雙方皆不獲利的交換關系不應當稱之為“朝貢貿易”。詳見[日]全海宗.清代中朝朝貢關系考[A].[美]費正清編,杜繼東譯.中國的世界秩序——傳統(tǒng)中國的對外關系[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81-104;楊軍.維持東亞封貢體系的代價——清與朝鮮“朝貢貿易”收支考[A].劉德斌主編.中國與世界(第一輯)[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143-177.
⑤[韓]全海宗.韓中朝貢關系概觀——韓中關系史鳥瞰[A].全海宗著,全善姬.中韓關系史論集[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133-134。按:魏志江認為,全海宗所言“準朝貢關系”在歷史上并不存在,朝貢關系應劃分為“禮儀性的朝貢關系”和“典型而實質性的朝貢關系”兩大類。參見魏志江.關于清朝與朝鮮宗藩關系研究的幾個問題——兼與韓國全海宗教授商榷[J].東北史地,2007(01):48.
⑥如樸玉杰在《高麗人的中國觀》中提到,“高麗將北方民族描述成‘人面獸心‘無道之國‘禽獸之國‘殺戮之國等,卻憧憬漢系中國民族及其國家的先進文化,積極引進其政治、經濟、文化制度”。參見[韓]樸玉杰著,劉俊和譯.高麗人的中國觀[A].浙江大學韓國研究所編著.《韓國人文精神》論文集[C].北京:學苑出版社,19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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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孫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