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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狐妖花鬼的故事是我國一項文學(xué)傳統(tǒng)。書生和狐,一對拆不散的CP??偸歉F困未第的書生,獨住破廟荒宅用功,守著一個書中自有黃金屋顏如玉的信念,咬牙苦捱晝夜,然而還不用等到“暮登天子堂”,深夜就有美人來了,她比他夢想的更美、更慧黠,有的會跟書生對答詩詞、會戲謔,有的還會按摩。一切雅致的情趣玩過了,她大大方方地自薦枕席,因為她是狐,心中沒有人間禮法的束縛,于是床笫之間,無限歡洽……
這是明晃晃的男性白日夢,他們渴盼一個女性,美貌又有神通,給予他所有享受,又對他無所求。娛樂他一番,最后還給他找妥了名門淑女,因為她是狐呀,人狐殊途呀,他再娶之后,她就知趣地消失,好離好散,他余生可得意洋洋地懷念那一點艷遇。
汪曾祺寫過一些“聊齋新義”的故事,有一篇《名士和狐仙》。汪老的小說我都喜歡,只不喜歡這一篇。這次狐仙獻身的對象,連從前的書生亦不如了。書生至少年輕俊俏,這次是個胖老頭子,狐仙變成女傭人去伺候這位名士楊漁隱的病太太,太太去世,她繼續(xù)伺候老爺。老爺教她寫字作詩,樂在其中。后來老爺娶了她,嚴(yán)正聲明這是“扶正”,不是納妾。人皆訝異,潛臺詞是一個女傭人“你不配”。而老爺英明,老爺“對這些議論紛紛,全不理睬”,這便是小說褒揚的名士風(fēng)雅與品格了。瞧,男人給的最大的賞賜和抬舉,是一個正妻的名分——這故事現(xiàn)放著有真實版,齊白石57歲娶18歲的妾,93歲想續(xù)弦,人家給介紹44歲的,他嫌老,自己看中一個22歲的——讀者如我就奇怪了,狐仙圖楊老爺什么呢?圖他年紀(jì)大?圖他不洗澡?
如果由當(dāng)代女作家來寫狐與書生的故事,會呈現(xiàn)出什么樣貌?康夫的《翠狐》是個優(yōu)秀的樣本。
康夫善寫動物,有精彩的《灰貓奇異事務(wù)所》,其中似有對另一世界的好奇,亦有對人世的一點悲觀和倦意。她有打通人獸之界的巫法。《翠狐》的故事,起筆跟聊齋故事套路差別不大:懦弱狼狽、一事無成的窮編輯陸明,被房東吳總趕出來,無奈搬到西山的空房子住,第一夜就遇美狐,就床笫歡洽,直奔主題,非常爽利。原來這只是前奏,重頭戲在后面:狐仙修成了人,辦了身份證,要真正做女人,做書生的女朋友、妻子,要打買房的仗,面對難搞的婆婆和大姑姐了。
“有一天他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只大甲蟲”,寫變甲蟲不難,難的是變甲蟲后面的故事。“終成眷屬”,其實不是“終”,僅僅是個起點,天真的陸明一開始還不明白,誰又會知道呢?胡翠這只慧狐說:“我看別人是怎么樣說話、做事,自己學(xué)著做人?!焙竺嬉磺斜瘎。詮拇藖?,她太聰明,功課做得太好,學(xué)得太像了。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接下來一大段金句層出不窮的華彩段落,描寫走出西山的胡翠如何一團火熱地跟紅塵打成一片。她是個好學(xué)生,做的事跟普通女性(比如我)一模一樣,在浴室擺開護膚陣仗,指揮廚房里的機器部隊,馬不停蹄地看房,在房產(chǎn)中介那兒接受全套再教育……她有些話跟我說過的也是一模一樣,比如:“凳子只是吃飯的時候坐,其余時候要坐沙發(fā)!”踏著高跟鞋勘探小區(qū)的狐女,委實太辛苦。
讀者借由狐的角度,獲得一個稍微抽離、高于地面一點點的視角,審視這熱鬧可悲的人間。卿本佳狐,奈何做人?《日出》里的陳白露說:“好好地把一個情人逼成自己的丈夫,總覺得怪可惜的?!蔽覀冇X得,好好地把一個狐女逼成妻子,也真是太可惜了。
婚禮將近,胡翠與未來婆婆和大姑姐的交鋒十分精彩,是可能只有女性讀者懂的那種精彩。講實話,這些瑣碎的隱痛和憋屈,要發(fā)泄出來真的要靠女作家,因為男性并不生活在“這個”世界里,他只覺得聒噪,只覺得無理取鬧。我也走過婚禮這一關(guān),還沒有過于痛苦,是因為我提前給自己打了大腦麻醉針。我早知道這不是能讓我如意的時候,于是干脆演好一個木偶傀儡人,啥啥都讓婆婆做主算了。一場婚禮下來,沒有一樣?xùn)|西、一件衣服是我自己喜歡的,但,不是“和睦”更重要嗎?——我比堅持婚禮擺設(shè)白花的胡翠識相一些,她還是不夠“人”,她在婚禮場地一哭一罵,是恣意而為的狐的最后一點殘余。經(jīng)此一役,胡翠對人類妻子這個職業(yè)徹底想通了,也死心了,婚禮是殺死婚姻的封喉一刀,這是狐的故事,興許有夸張之處,但殺死對婚姻家庭的幻想,是沒冤枉它的。
《翠狐》的好處,是一種似是而非的妖異感。猶如最可怕的恐怖片,善于挖掘生活中最習(xí)見的場景,把它稍加變形,藏進恐怖的針尖?!洞浜分蓄H多這種讓人心頭一悚的細(xì)節(jié),如胡翠愛貼面膜,本已是披著幻化出的皮囊,何以還要再披一層面具。又如陸母隨口說“我們家三代單傳,被這狐貍精害得斷后”,無意道中了真相。
度過貌合神離的時期之后,狐女的婚姻徹底失敗,她接受自己的失敗,開始混日子。此前一直窩囊的書生陸明卻抖起來了,開公司當(dāng)老板賺大錢,此前胡翠所希望得到的,都有了,只是“胡翠”沒了,狐也沒了,剩下一個人殼子,對人的種種生存技巧精明熟練,管陸明叫“老陸”。老陸也俗里俗氣地找了外室,而胡翠竟沒效法聊齋里的前賢,退位消失,實屬狐中敗類。趕租客時老陸和陸太一唱一和,展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默契,也是最后的絕唱。書生變了老板,陸明變成了開頭吳總那樣的人,胡翠變了大反派吳太太。最后她縱身一躍,了斷這段塵緣,是她做過最正確的決定。
小說的結(jié)尾與開頭相接,猶如一條銜尾蛇,故事成為一個閉環(huán),合理又具象地展現(xiàn)出那種絕望——從狐到人的變幻,有什么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我們終于變成了我們曾最討厭、最瞧不起的人。
胡翠之“翠”,不只是從聊齋故事里繼承來的一個好聽名字(《聊齋志異》中有一篇狐仙故事名《小翠》),作者巧妙地把它實體化,先是作為狐女與書生的信物,一塊翡翠加一本《玉石辨真》,后來那塊翠又成為書生發(fā)跡之肇始。狐女做人,亦如賭石,相中一塊偌大石頭,抱回去,切一刀切兩刀,就算細(xì)細(xì)地切成臊子,也都是石頭,沒有翠,沒有奇跡。
人們總是單方面揣測花草樹木、走獸爬蟲都想過人的日子,都羨慕,都想來婚喪嫁娶生老病死一番,這仿佛是一種“物種沙文主義”??捣虻摹洞浜吠纯炝芾斓卮蚱屏诉@種故事的濾鏡,以前做女狐,要做無私奉獻的圣母,好歹還有抽身離去的機會;如果由女狐修成女人,好像是得成比目何辭死,下場是栽在婚姻生活的摧殘里,萬劫不復(fù),唯有跳樓一途,這對女狐來說,太不上算啦。我盼望阿翠回到西山,告誡山里的狐妹們——寄言癡小狐家女,慎勿將身修作人。
(責(zé)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