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夫
《閱微草堂筆記》里有一則故事:紀昀搬新家,聽說老屋閣樓久無人住,有狐女出沒,便在墻上貼了首詩,大意是“你住樓上我樓下,我愛念詩你別煩”。過了一段時間他去閣樓取東西,打開門鎖,發(fā)現(xiàn)有人用手指在落滿灰塵的地上畫了一幅荷花?!扒o葉苕亭,具有筆致。”于是他雅興大發(fā),留下筆墨和三十張好紙,又寫了一首詩貼在墻上,請狐女“一一畫芙蕖”。然而此后狐女再未出現(xiàn),紙上空空如也。
從古到今的志異里,狐美貌多情、狡黠危險,是人的欲望的載體,也是被凝視和評價的對象。有的狐專門雪中送炭,給落魄書生暖床,幫寒門子弟致富,不但一無所求,臨別還要為情人選一房體面的妻妾。這類狐是天生的夢中情人,性價比最高的伴侶。還有的狐很有主見,性格鮮明,敢愛敢恨,很有一些脾氣,有法術技能傍身。如果惹它們不高興,人就要有麻煩。這類狐讓人恐懼憎恨,是被批判和誅殺的對象。
關于狐的故事的結尾,往往附有作者點評,要么感嘆,要么警示,鮮有人關心一個問題:狐在想什么?
狐并不是因為有書生才存在的,它們自有自的族群,壽命比人長,見聞也比人多。它們來人間一趟,所圖為何?紅塵一遭,又是否得償所愿?人對狐有諸多評價,那么狐對人又滿意嗎?
我非常喜歡這個故事,不止因為風雅有趣,更因為含蓄留白。一人一狐之間,有來有往,有商有量,大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味。狐女不曾現(xiàn)身,作者也沒有居高臨下地作出任何評價,仿佛故事里的狐不是什么妖怪,只是個萍水相逢的普通人。
把狐和人放在平等的位置敘述,其實是很難得的。
我嘗試開始職業(yè)寫作之時,正是身邊的同齡人先后進入婚姻生活,經(jīng)歷著“翠狐變胡翠”的時候。在我眼中,她們?nèi)绨⒋湟粯?,有好看的外表、聰明的頭腦、清晰的前途,為了嘗人間滋味、知愛恨冷暖,突然走上了一條和此前非常不同的路。阿翠以為自己做足了準備功課,信心滿滿,然而人間給她的是一次次意外、傷心、失望、絕望。
我無法安慰朋友們,自己也在迷茫之中,我想寫一個故事,但并不知道從何下筆。那時我不到三十歲,對生活并沒有多少深刻的觀察和了解,在寫作上的經(jīng)驗也很有限。每當打開電腦,許多曾經(jīng)看過、聽過、經(jīng)歷過的碎片便雜亂地在腦海中浮現(xiàn),卻不知道該如何將它們打碎磨勻,再有效地呈現(xiàn)出來。
好在,我有許多時間可以發(fā)呆或者瞎逛,春光好時便去西山。車子開上西五環(huán),天空湛藍,路上人少,兩旁是嶄新的小區(qū),頂層還帶個閣樓。有一家窗戶沒有關嚴,白色紗簾徐徐飄起,拂動人心。
西山有寺、有僧。如果住在廟中,第二天清早起來,能在大雄寶殿門前見到七八只胖貓橫臥,自有往來香客投喂。傍晚去后山散步,還曾見到黃鼠狼或狐貍從晦暗的暮色中飛快跑過。西山也有花、有泉。如果登得高些,清明前后杏花開時,可見漫天花雨往山下城中灑去,是絢麗而破碎的美。
那段時間我因為工作關系,認識了一些文玩行當?shù)呐笥选N覀兂T诟鞣N魚龍混雜的收藏市場里一聊半天,后來熟悉了,連看店這種事也叫我?guī)兔?。我擺手說這不行,你這里都是唐宋元明清,價值連城,人家十分爽快地來了一句:沒事兒,都是上個月出爐的。從潘家園到十里河,他們給我講了不少關于“賭石”的事:買一塊籽料,賭里面是頑石還是玉,是收藏市場最激動人心的買賣。賭石之人或一步登天,或傾家蕩產(chǎn),人生起落,都在朝夕之間,戲劇程度恐怕超乎虛構想象?!氨┌l(fā)戶一雪前恥,洗浴城英雄救美”這樣看似夸張的情節(jié),在聽來的故事中并不屬于離奇。
紀昀筆下的狐女、開著窗的閣樓、西五環(huán)的新房、西山的花樹、廟后的狐貍、賭石的悲歡、洗浴城的英雄,這些碎片在盤旋后落下,落在一攤叫作生活的泥淖上,最終變成了《翠狐》。我用笨拙的方式去寫這篇小說,沒有事先規(guī)劃情節(jié),也沒有太多設計,只讓角色自由行動。斷斷續(xù)續(xù)地寫了一年,才終于完成。當寫下最后這句“西山有狐之事,亦不復有聞”時,我感到自己終于對那段時間的生活和思考有了一個交代,長期以來內(nèi)心的糾纏也得到了釋放。
小說完成之后,收到了許多讀者的反饋,我從中得到了許多鼓勵,也會因為各種有趣的評論樂得不行。沒畢業(yè)的女孩們說,阿翠太傻了,自己不會鑒定渣男,活該被坑;年輕姑娘們說,看完得重新考慮是不是還要結婚;年長的女性說,生活就是如此,一地雞毛。還有男讀者驚恐地說:聶小倩怎么成大媽了,好可怕。感謝讀者們?nèi)绱巳霊虻貫榘⒋洳黄?,我想,大家說的都沒錯:阿翠是很單純,結婚是需要謹慎,小倩確實成了大媽。但《翠狐》也根本沒想教人怎么去生活,更沒有想要指出一條“對”的路,它展示的也許就是種種的“錯”。小說并不肩負著樹立人生榜樣的職責,它只是一幅關于人的圖畫。
在過去幾年里,我斷斷續(xù)續(xù)又寫了二十來篇精怪小說。無一例外,它們都努力從“狐貍”的視角去看人,去討論“狐貍在想什么”。將志異奇幻的華麗外表與現(xiàn)代生活的真實內(nèi)核相結合的方式,讓我感到找到了自我表達的方式,作為一個五音不全、同手同腳的人,能夠找到一個自我表達的途徑,實屬萬幸。
如今回過頭再看《翠狐》,我的一些看法和當時并不完全一樣了。在寫《翠狐》時,阿翠是我的共情對象,我為她不值,為她變成房東太太心酸,為結局時那個空落落的窗口難過。今天再看,阿翠變成了吳太,一定是一種淪落嗎?未必。她胖了,老了,然而她對生活更從容,對自己更清醒,她放下執(zhí)念,在最終的分別中以碾壓對手的姿態(tài)為這段關系畫上句號。她遺憾,卻并不以此為恥;她不舍,但并不因此有片刻猶豫。該有的體面都做到了,該有的堅決也分毫不差。她的身影消失在人間,誰能說這不是修成正果的另一種可能呢?
在此之外,我也更能理解陸明。阿翠困于自己的邏輯閉環(huán)之中,總想掌控生活的全部,陸明和她的相處,想必并不容易。如果這一切對阿翠是一場修行,對陸明又何嘗不是?陸明不是作為丑角、陪襯、工具人而存在,也不是為了證明“生活是一地雞毛”這個議題中的一根雞毛。阿翠執(zhí)著,陸明懦弱,李勝自私,李梅投機,然而他們都努力在紅塵中翻滾,這種縱身入世的信仰之躍,是最可貴之處。畢竟,就算生活是一地雞毛,要活就要活一個和雞毛搏斗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