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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秦行紀》新論

      2021-06-24 20:47:12周承銘
      關(guān)東學(xué)刊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主題價值

      [摘 要]《周秦行紀》作者問題是在北宋初引發(fā),持續(xù)至今一千多年的一場學(xué)術(shù)爭論。小說為牛僧孺作,在唐未有異詞。最初記錄李黨韋瓘冒名偽作說者,在參編《太平廣記》時卻不用其說;首提韋瓘冒名說者,于《太平廣記》編成及付梓后亦未聞對其中《周秦行紀》作者仍署牛僧孺有何異見,足證《周秦行紀》非牛僧孺所撰說早被其始作俑者否定?!吨芮匦屑o》先于《周秦行紀論》流傳于世若干年,如真有嫁名陷害之事存在應(yīng)早被發(fā)現(xiàn)和揭穿。《周秦行紀論》惡意解讀《周秦行紀》作意,它的觀點不足以成為理解和評價小說內(nèi)容的科范。小說題名《周秦行紀》,文本內(nèi)容卻只見有“周行”之跡而未見有“秦行”之事。鳴皋山下迷路遇仙人的場面與情節(jié)寓有深意。主人公先后經(jīng)歷的處境、環(huán)境、心境與幻境(仙境),共同構(gòu)成小說文本內(nèi)容。人世不認可,仙界重視,皇帝不待見,神仙看好,是小說的敘事中心;隱文留白,是小說寫作的主要筆法;昭君伴寢,是小說重要情節(jié),暗喻與之遭遇相似,命運相同。小說以主人公科舉落第為整個故事的敘事背景和起點,主題是發(fā)泄遭受科舉失敗的憤恨不滿情緒,反映經(jīng)歷科舉失敗產(chǎn)生的思想矛盾和心理變化,表達要繼續(xù)其人生追求的自信和決心。小說具有值得重視的價值。

      [關(guān)鍵詞]《周秦行紀》;作者;主題;價值;敘事背景;隱文筆法

      [作者簡介]周承銘(1961-),男,長春社會主義學(xué)院、長春中華文化學(xué)院教授(長春 130041)。

      《周秦行紀》是唐代的一篇著名小說,終唐之世,以至五代末,其作者為牛僧孺是被普遍接受的事實,從未有異詞。以唐代官修國史為藍本的《舊唐書·牛僧孺?zhèn)鳌吩跀⑹隼畹略Ec牛僧孺之恩怨時著重引述小說所涉內(nèi)容:“德裕南遷,所著《窮愁志》,引里俗犢子之讖以斥僧孺,又目為‘太牢公’,其相憎恨如此?!弊阕C其時不獨民間,官方亦認定牛僧孺即該文之作者。

      至北宋初,南唐張洎出使宋廷后撰《賈氏談錄》忽云時任左補闕賈黃中嘗于懷信驛言曰:“世傳《周秦行紀》,非僧孺所作,是德裕門人韋瓘所撰?!保ㄌ彰?、李德輝:《全唐五代筆記》,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年,第3406-3407頁。)由是,關(guān)于《周秦行紀》作者問題,乃有異說鶻起,其研究也因之糾纏一千余年。時至今日,學(xué)界仍舊重復(fù)著由北宋發(fā)軔的小說作者究竟是牛僧孺本人,還是別有他人惡意嫁名誣陷(如李德裕門人韋瓘等)的爭議,并漸次呈現(xiàn)出“三個替代”的研究趨向。一是以前人的主觀意見,替代實事求是的客觀研究。無論是宗牛(僧孺)說,還是祧韋(瓘)說,其立論方式皆是列舉賈黃中之后歷代又有某人某書持某說,某人如何權(quán)威,某書如何重要,故某說可信。由于都找不到切實證據(jù),同時持論又都不足以折服對方,只好把一味引證舊說而實則了無新意的所謂學(xué)術(shù)“爭議”一遍遍重復(fù)進行,令人隨意讀取一篇即可盡知全貌。二是撇開對文本的深入研究,主要以從外部附加的所謂“誣陷”“攻擊”“陰謀”說,替代對小說應(yīng)有內(nèi)涵的揭示。小說主題的概括和認定,不是來自對小說文本內(nèi)容的深入理解和準確把握,而是建立在盲從前人關(guān)于小說之創(chuàng)作目的與創(chuàng)作背景的傳言基礎(chǔ)上,亦即為南宋以來一些學(xué)者深信不疑的所謂小說是李黨為構(gòu)陷牛黨而作,虛擬逆道亂常故事,嫁名牛僧孺,以證實其久藏禍心、志在不臣,從而陷其于殺身滅族之地的臆說?!啊吨芮匦屑o》是政治斗爭的產(chǎn)物?!保ǔ桃阒校骸短拼≌f史》,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3年,第199頁。)“是中唐牛僧孺和李德裕兩個政治集團的朋黨之爭中的重要文獻。”(徐士年:《唐代小說選》,鄭州:中州書畫社,1982年,第237頁。)李黨陰謀陷害牛僧孺,是當代學(xué)界的共識或主流意見,也由此使《周秦行紀》研究迥異于其他唐代小說研究內(nèi)外兼顧的面貌與風格,成為脫離文本、體外循環(huán)的單純外部研究。三是以署名李德裕之《周秦行紀論》的評價,替代今人對文本內(nèi)容之歷史的和客觀理性的全面解析。仍舊沿襲《周秦行紀論》惡意解讀的老路,依然重點揪住“沈婆兒”“以身與帝王后妃冥遇”等個別詞句,以及昭君侍寢等個別情節(jié)與內(nèi)容不放,著力于“無禮于其君甚矣”“懷異志于圖讖明矣”之嫁禍目的的揭示,證實對手的惡意解讀真實可信,認識和評價小說文本的立場、起點與歸宿,始終未能跳出《周秦行紀論》的窠臼與陷阱。

      《周秦行紀》的作者到底是不是牛僧孺,內(nèi)容如何理解,主題怎樣概括,價值在于何處?在它問世千年以后的今天,拂去歷史塵埃,歸還歷史本真,對這些問題做實事求是的研究,必定要觸碰或顛覆當今所構(gòu)建的小說史以至文學(xué)史上一些已經(jīng)貌似“常識”的成說或習(xí)見,從而引發(fā)新一輪的構(gòu)建,而這也恰是我們要推開過往影響,再從原點出發(fā),重新而全面研究《周秦行紀》的意義與價值。

      一、作者問題

      確定作者歸屬,是這篇小說研究的前提和基礎(chǔ)。沒有正確前提和可靠基礎(chǔ),就不可能有正確的研究方向、路徑、過程和可信的結(jié)論,所謂的研究,也無從談起。

      《周秦行紀》與《周秦行紀論》問世的先后關(guān)系,決定了嫁名誣陷說難以成立。關(guān)于《周秦行紀》,最早明確其作者為牛僧孺的,是唐代以“李德?!泵x撰寫的評論牛僧孺《周秦行紀》的專文《周秦行紀論》。其文曰:“余得太牢《周秦行紀》……?!薄疤巍笔抢铧h對牛僧孺的蔑稱。據(jù)此,我們至少可以確認三點,其一,小說在中晚唐之際曾以單篇形式在社會上廣泛流傳,得之較易,故讀之者亦必不寡。其二,“太牢”(牛僧孺)是小說之作者,應(yīng)是當時眾所周知、不需要論證或特別說明的一個事實。其三,《周秦行紀》,是小說初始和原有題名,非他人或后世所加及改篡,與小說主題必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不似有些唐代小說,原題久佚,今所見者多為著錄人代擬,往往無涉小說思想內(nèi)容。又,《周秦行紀論》云,“李德?!弊⒁夂驼莆张I妗盁o禮于其君”的不臣之心,就始自他讀了這篇《周秦行紀》后,“故貯太牢已久。”因之早想伺機除之,“前知政事,欲正刑書,力未勝而罷。”“所恨未暇族之,而余又罷。”(《周秦行紀論》)

      李黨首領(lǐng)李德裕一生經(jīng)歷兩次入相,兩次罷相。初入相是在大和七年(833)二月,二次罷相是在會昌六年(846)九月。僅從“前知政事”到“而余又罷”這些表述中,便可獲知,《周秦行紀》與《周秦行紀論》這兩篇文字并非同時產(chǎn)生,明顯是《紀》在先,而《論》在后,即李德裕在“前知政事”的大和七年前就讀到了《周秦行紀》,在“而余又罷”的會昌六年后才撰寫了《周秦行紀論》。這意味著在《周秦行紀論》問世前,《周秦行紀》早已經(jīng)在世流傳十多年或者更長時間。盡管《周秦行紀論》可以對小說內(nèi)容無底線地信口雌黃,但在關(guān)于小說在世流傳時間這樣的事實上是不能信口開河的。據(jù)此,我們進而還可以認定,即《周秦行紀》不僅早就問世,并且始終是以牛僧孺之名在世流傳的。若果如嫁名說所言,李黨欲以文字陷害牛僧孺,就必須提前十多年以至更長時間開始布局,先以僧孺之名偽撰《周秦行紀》,并使之廣為傳播,預(yù)先埋雷,直到李黨全線失勢時再行引爆。只有如此,嫁名陷害之計才能實現(xiàn)。但這怎么可能!

      唐代文人對他人冒名偽作、以假亂真問題,向來十分在意和忌諱。以白居易為例,不僅在生前親手編定文集,派遣侄孫輩分藏于各名山大寺,并且公開聲明:“若集中無而假名流傳者,皆謬為耳?!保ā栋资祥L慶集后序》)且,凡冒名之事無不出現(xiàn)在被冒名者之身后,未聞生前即敢有冒名者,更何況被冒名者還是當朝早有時名并身居高位的卿相,這就更令冒名造假者難以上下其手。《周秦行紀》先于《周秦行紀論》在世流傳這么長時間,若非出自牛僧孺本人手筆,而是他人托名偽作,即便僧孺本人看不到,其門生屬吏未必看不到,他本人不言,其同黨未必不言,他們不可能給李黨留下嫁名陷害的機會。如果認為是因一篇絕妙好文意外落在自己名下,牛僧孺樂享其成,故而佯作不知,默然不語,那除非是我們有意低估牛僧孺的道德品格。

      甫撰《賈氏談錄》,旋編《太平廣記》,然而后者竟不理會先前的嫁名誣陷說,足證賈黃中之言在當時即已被視為不足采信的無稽之談。據(jù)《宋史》(卷267)本傳載,張洎原為南唐李煜寵臣,曾位至宰輔,太祖時歸宋,官太子中允?!八哪甏赫露『?,命太子中允張洎、著作佐郎句中正使高麗,告以北伐?!保撁摚龋骸端问贰?,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60頁。)“使高麗,復(fù)命,改戶部員外郎?!保撁?,等:《宋史》,第9209頁。)這些史料記載說明,直至太平興國四年春以至更晚,張洎皆職守此官。其撰《賈氏談錄》是在宋太祖開寶三年(970)。《賈氏談錄·序》曰:“庚午歲,予銜命宋都,舍于懷信驛。左補闕賈黃中,……善于談?wù)?,每款接,常益所聞。公館多暇,偶成編綴,凡二十九件,號曰《賈氏談錄》。貽諸好事者云爾。”(陶敏、李德輝:《全唐五代筆記》,第3402-3403頁。)

      此中所云之“庚午歲”,即開寶三年(970)。所錄賈黃中關(guān)于《周秦行紀》“韋瓘所撰”說列在第十條,題云《牛李相善》,所述內(nèi)容舛誤百出,可以認為就是賈黃中陪侍南唐使臣張洎時的一通胡言亂語,如云牛僧孺與李德裕早年交情至密、“僧孺是貞元中進士”等等,均殊乖史實。

      《太平廣記》是宋初受太宗皇帝敕命纂成的大型類書,始編于太平興國二年(977),竣稿于太平興國三年(978)。由翰林學(xué)士、戶部尚書李昉總董其事,承辦衙門是翰林院,會集十幾位有名文臣刻時編纂,《賈氏談錄》作者、時任太子中允的張洎也恰被選在其中。太平興國三年八月十三日李昉上《太平廣記表》,向宋太宗稟報《太平廣記》編成,并進呈《太平廣記》書稿及目錄共510卷御覽。與李昉聯(lián)署奏表(即《太平廣記》編纂者)的名單中即有“朝奉大夫、太子中允、紫金魚袋”“臣張洎”(李昉,等:《太平廣記》,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頁。)。王應(yīng)麟《玉?!肪?4引《實錄》云,太平興國二年三月詔李昉等十四臣編纂《太平御覽》,張洎亦預(yù)其中,所帶官銜也是“太子中允”。又云,《太平廣記》與《太平御覽》“二書所命官皆同?!保ㄍ鯌?yīng)麟:《玉海》,揚州:廣陵書社,2003年,第1030-1031頁。)即參編兩書的是一套班子。名字無別,官銜一致,時間吻合,均可證明參編《太平廣記》的張洎,就是由南唐入宋的張洎,亦即先前撰著《賈氏談錄》、記錄賈黃中之說的張洎。今所見之《周秦行紀》文本最早就著錄于張洎參與編纂的《太平廣記》第489卷,編在《冥音錄》前,題下明白標注曰:“牛僧孺撰”。署名仍為牛僧孺,而不作韋瓘,不從賈氏之說,說明賈黃中之云云在當時即已遭到包括張洎在內(nèi)的官方學(xué)術(shù)機構(gòu)和學(xué)者的集體否定;《太平廣記》未特別標注文章出處,說明至《太平廣記》成書時,《周秦行紀》仍是以署名牛僧孺的單篇形式在社會流傳,孫光憲《北夢瑣言》及樂史《綠珠傳》等之引錄文字可視為佐證?!顿Z氏談錄》成書在前,《太平廣記》編纂在后,二書問世相差七八年之久,這也可以理解為是賈黃中“韋瓘說”問世的時間長度,如此之久的時間,知其說者絕不會是只有張洎一人。另,《太平廣記》是宋太宗欽定的浩大工程,為當時朝野所矚目,當其告竣時,賈黃中正與李昉、張洎等編纂者同朝為官,若明知其中有錯誤而不予訂正,隱而不言,任其蒙騙和混淆皇上視聽,傳訛于后世,那就是欺君之罪。若謂黃中方“丁父憂”“五年,召歸闕。”(《宋史·賈黃中傳》)其時尚不方便進言,至“六年正月奉圣旨雕印板”(李昉,等:《太平廣記》,第2頁。)時,他已供職皇帝身邊,正可進言,如何不言?前不言,后不言,自己不言,他人不言的事實,足可證明其先前所謂的“韋瓘說”,是連他自己都沒有相信的一派胡言。然而,可悲的是始作俑者或曰肇事者雖然早就逃之夭夭,但他留下了一大批不愿承認和接受事實真相的跟隨者,仍固守實際早不存在的陣地直至今日。

      綜上,《周秦行紀》為牛僧孺所撰,事實俱在,無可置疑。作者為誰的問題,本不足以成為歷史公案,其所以能夠紛紛攘攘于古今不息,最主要的原因還在于從來沒有人對小說之文本內(nèi)容、思想主題作過比較認真的精讀細究,不相信這樣一篇看似自毀名譽的文字會出自一代名相牛僧孺之手,從而未能在作品與作者身世經(jīng)歷之間建立起內(nèi)在的和必然的聯(lián)系。

      二、文本解讀

      在文學(xué)研究中,解讀文本內(nèi)容是作出一切評價的依據(jù)和根本事實。古今變遷,又使能否做到正確解讀成為古代文學(xué)研究的當前以至今后最為關(guān)鍵的問題。

      與眾多唐代小說相比,《周秦行紀》這篇小說的題名就頗顯古怪,不能深刻理解其中寓意,就不足以深入理解小說文本內(nèi)容。作者以“周秦行紀”為小說命名,其玄機,乃在于以文題為讀者點明理解文本的正確方向和路徑,可謂匠心獨運,出手不凡。“題意是說紀錄行經(jīng)古代屬周、秦地方的經(jīng)過?!?/p>

      (徐士年:《唐代小說選》,第237頁。)

      “由秦入周,篇題緣此?!保ūR潤祥、沈偉麟:《歷代志怪大觀》,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年,第473頁。)研究者們雖然發(fā)現(xiàn)并注意到了小說題名的與眾不同,但僅是理解到這種程度,顯然還不能有助于對文本內(nèi)容的更深入解讀。

      “周秦行”實為經(jīng)洛陽赴長安之行?!爸堋笔恰俺芍堋币辉~之略,是借用洛陽之古稱?!稘h書·地理志》:“洛陽,周公遷殷民,是為成周。”先秦時代洛陽一度被稱作“成周”。唐人亦有稱東都洛陽為“周”或“成周”的習(xí)慣,如“卜洛成周地,浮杯上巳筵。”(孟浩然《上巳洛中寄王九迥》)“蟬鳴官樹引行車,言自成周赴玉除?!保▌⒂礤a《送分司陳郎中祗召直史館重修三圣實錄》)“秦”,漢以后常代指古秦國故有之地域,至唐又往往借以指稱地處秦地的京師長安,如“傳聞圣旨向秦京,誰念系囚滯洛陽。”(沈佺期《獄中聞駕幸長安》)“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保ǘ鸥Α斗钯涰f左丞丈二十二韻》)“胡風激秦樹,賤子風中泣?!保辖肌堕L安道》)“自秦徂吳,水陸同道?!保ㄉ蚣葷度问蟼鳌罚┮}名中之“周秦”實乃分別用以指代當時的東都洛陽與西京長安。

      《周秦行紀》之題意,以今語言之,即“經(jīng)洛陽赴長安游記”。依據(jù)小說交代,時作者正居家于洛陽東南的南陽至葉縣之間,即文本所言之“宛葉間”“宛下”,具體為何處小說沒有明確交代。赴長安,洛陽是其必須經(jīng)行之地?!巴稹?,古南陽之別稱,李白《南都行》:“清歌遏流云,艷舞有余閑,邀游盛宛洛,冠蓋隨風還?!蹦详柺翘茣r山南道鄧州理所,“西北至上都九百五十里。北至東都六百四十五里?!保ɡ罴Γ骸对涂たh圖志》,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32頁。)“宛下”,考察古籍所載,當泛指南陽城周邊廣大區(qū)域?!叭~”,為葉縣之簡稱,唐屬河南道汝州所轄的七縣之一,“西北至州二百一十里?!保ɡ罴Γ骸对涂たh圖志》,第167頁。)汝州“西至上都九百八十里。西北至東都一百七十里。”(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第165頁。)作者之“周秦行”,自然是要以所居住的“宛葉間”為起點,經(jīng)東都洛陽,最后抵達京師長安,總行程近千里左右,所經(jīng)歷地域一定是“周”在前,而“秦”在后,這也是小說以“周秦行”,而不以“秦周行”命名的緣故。但,小說文本表現(xiàn)內(nèi)容卻并非如此。所謂“周秦行”應(yīng)包括去程,也涵蓋歸程,但實際所寫卻是略掉了去程,只表歸程,這就違背了一般敘事邏輯。

      小說起首交代:“余貞元中舉進士落第,歸宛葉間?!备嬖V人們,所寫內(nèi)容是以“秦”為起點、以“宛葉間”為終點,由“秦”返“周”的旅途經(jīng)歷,把題目所限定的“周秦行紀”(去程),改為實際敘述上的“秦周行紀”(歸程),由此形成了通篇文不對題,文題反摽的不可思議現(xiàn)象。更為怪異和新奇的是,“至伊闕南道鳴皋山下……”后的敘述,不但略掉去程,只寫歸程,不言行“秦”而但言過“周”,而且著重集筆墨于“鳴皋山下”這樣一個地點以及薄后廟人仙聚會這樣一個場面上,把本應(yīng)是對一次由去到回的完整旅行過程的敘述,剪接為一個局部片段情景的呈現(xiàn),最終又僅僅濃縮為對一個幻境及其故事的描述。“周秦行紀”本是一個意味寫實的題目,為什么事實上竟成了一篇完全出于想象與虛構(gòu)的故事?既然是描述一個超現(xiàn)實的幻境,則何處不可以鋪陳演繹,何必非要大費周章地選在鳴皋山下,并與什么“周秦行”扯在一起,說是“周秦行”,又為什么有“周”而無“秦”,有“歸”而無“去”?“周秦行”“鳴皋山”“薄后廟”三者之間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這些都將是促使細心讀者思考和提出的問題,而這也許正是作者要如此設(shè)置小說題名的用意。

      小說或繁或簡、或明或暗地設(shè)計和描述了作者兼故事主人公先后經(jīng)歷的處境、環(huán)境、心境與仙境,四境合一,虛實表里互用,造就了這篇曠世奇文。同時,這也可以理解為就是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坝嘭懺信e進士落第”是故事起因,也是故事起點,開篇做這樣的一個交代,并非僅有引入正題的“入話”作用,其決定和影響全篇的重要意義絕不可無視或低估??婆e失利,對整篇小說而言,它的影響和作用是確定了全篇的敘事背景和故事基礎(chǔ),接下來所有人物與故事都是由此背景和基礎(chǔ)而決定并發(fā)生發(fā)展的。

      小說敘事主人公兼故事主人公牛僧孺為“舉進士”而自“周”入“秦”,因“落第”而自“秦”返“周”,遂有一個離奇的幻境故事從中發(fā)生。沒有科舉和科舉失敗,就沒有“周秦行”和“周秦行紀”。舍此而論其他,就沒有注意并抓住故事之前因后果、來龍去脈的要害。對身為讀書人、以“學(xué)而優(yōu)則仕”為畢生追求的小說主人公牛僧孺而言,“舉進士落第”反映的是他在追求人生理想進程中遭遇到的重挫和逆境,此時此刻的他不是前程似錦,春風得意,乃是仕途蹭蹬,懷才不遇,前途黯淡。小說后文牛僧孺將眾女仙詩的內(nèi)容概括為“共道人間惆悵事”,即仙人們在人間時遭遇的各種不幸,而他自己的“惆悵事”,其所作詩并無流露,從文本反映內(nèi)容看,可以指實者,唯有“舉進士落第”,文中反復(fù)交代與強調(diào):“余貞元中舉進士落第”“僧孺,姓牛,應(yīng)進士落第往家?!笨梢娍婆e落第對他的傷害之重和影響之深。

      如果說“貞元中”是遇仙故事發(fā)生的具體時間,“伊闕南道鳴皋山下”則就是遇仙故事發(fā)生的具體地點。鳴皋山是主人公牛僧孺在遭遇人生挫折時,使其思想和情緒受到更大觸動的一處具有特別意味的人文環(huán)境。謂其為人文環(huán)境,而非純粹的自然環(huán)境,蓋因此山在當時負載特定文化內(nèi)涵,非尋常山嶺可比。鳴皋山,《元和郡縣圖志》作“明皋山”,言其位于河南府陸渾縣“東北十五里”(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第143頁。),小說謂其毗鄰河南府(東都洛陽)伊闕縣南之兩京大道。鳴皋山初名九皋山,因《詩經(jīng)·小雅·鶴鳴》云:“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魚潛在淵,或在于渚?!彼煲浴傍Q皋山”馳名天下。此山在古代是一座有名的仙山。山中有老君洞,相傳為老子煉丹成仙處,因之成為漢唐時期的一個重要修仙勝地,李白曾徑稱此山為“仙山”(《鳴皋歌送岑征君》),李頎詩句“勝氣欣有逢,仙游且難訪。”(《望鳴皋山白云寄洛陽盧主簿》)亦指此山。鳴皋山又是一座有名的隱士山。初盛唐時有岑征等眾多隱士選擇棲居此山,錢起有詩名曰《遇鳴皋隱者》,李德裕也曾于高秋遠眺此山,萌生退隱情懷:“遠見鳴皋山,青峰原上出。晨興采薇蕨,向暮歸蓬篳?!保ā段鲙X望鳴皋山》)隱士與修仙者,在唐代常常集于一人之身,隱居目的在于修仙,修仙形式表現(xiàn)為隱居,故李白《鳴皋歌奉餞從翁清歸五崖山居》乃云:“我家仙翁愛清真,才雄草圣凌古人,欲臥鳴皋絕世塵?!币?,鳴皋山在當時文人學(xué)士心目中就是隱士與修仙者的棲息地。

      特別的心境適遇特定的環(huán)境,促發(fā)心中幻境油然而生。人在遭受重大失敗與打擊時,極容易產(chǎn)生憤世嫉俗、消極厭世和逃避現(xiàn)實的情緒與意念。小說主人公牛僧孺帶著落第的沮喪和憤懣,獨自就道還家,當其途經(jīng)富有隱居與修仙文化內(nèi)涵的鳴皋山時,一時間觸景生情,心潮激蕩,萬念俱起,于是相由心生,鳴皋山下遇仙人的故事遂因之形諸筆端?!皶海У?,不至。”此時此刻真正“失道”的,并非是牛僧孺本人,而是他的心靈、他的思想和意識?!耙陵I南道”是唐時一條寬廣的“官道”,路況不會太復(fù)雜,而且是其前不久赴京時剛剛走過的道路,并不陌生;其時正值“夜月”當空,月明之夜,方位應(yīng)不難辨別。在不可能迷失道路情況下,意外地迷失了回家的方向,這實際上反映的是人物內(nèi)心的紛繁失措。心緒煩亂,心神不寧,心不在焉,才是他行至此處“失道”“誤道”的根本原因。

      “香風引到大羅天,月地云階拜洞仙。共道人間惆悵事,不知今夕是何年?!蔽谋局羞@首具有點題意義的詩歌,不僅揭示出了人物身份,闡釋了故事梗概,也概括了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人世不認可,仙界重視;皇帝不待見,但仙人看好。這就是這篇牛僧孺遇仙故事的核心內(nèi)容。尋路闖進西漢薄太后神廟,意外踏入“大羅天”仙境,得與眾“洞仙”成一夕之會,受到眾仙人、而且是高品女仙的禮遇、尊重、肯定和褒獎,經(jīng)過仙人的一番點化和開導(dǎo),主人公“落第”舉子牛僧孺心結(jié)頓開,“共道人間惆悵事,不知今夕是何年?!比煌鼌s了現(xiàn)實中的不幸遭遇,拋棄了曾經(jīng)的煩惱與憂傷,“太后使朱衣人送往大安?!痹谙扇藙駥?dǎo)和指引下再次找到人生正途,以此為遇仙故事之大結(jié)局,其中寓意不可等閑視之。從“落第”,到“失道”“誤道”,再到“抵西道”的所謂“周秦行”,是主人公經(jīng)歷的科舉之旅、人生之旅,更是他所經(jīng)歷的心靈之旅。仙境的設(shè)計和描述,既是主人公的人生處境、所在環(huán)境和特別心境的終結(jié),同時也全面滲透和深刻反映著主人公的人生處境、所在環(huán)境和特別心境,處境、環(huán)境、心境、幻境(仙境)四者彼此映襯,相互作用,共同生動演繹小說主人公同時也是小說作者牛僧孺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一段心路歷程,使這篇小說不僅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也具有不可忽視的思想價值。

      小說以唐人塑造神仙人物的專屬特征為敘事線索,以主人公最突出的“才”“名”特質(zhì)為敘事中心。以此“一線兩點”(神仙人物線索及“才”與“名”的敘事重點)展開故事情節(jié),證實人物身份,構(gòu)建人物關(guān)系格局,構(gòu)思、布局老道而縝密。《周秦行紀論》將小說內(nèi)容定位在“冥遇”,亦即被認為講述的是一個人鬼相會的故事,后世學(xué)者也多沿襲此種觀點,“斯乃托牛僧孺口吻自述冥遇之事。”(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第536頁。)稱出現(xiàn)在故事中的女性人物是“女鬼”(卞孝萱:《卞孝萱文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年,第259頁。),是“幽靈”(吳志達:《中國文言小說史》,濟南:齊魯書社,1994年,第358頁。)。這些認識和評價,與文本實際之所寫,相去甚遠。欲把握小說真實作意,必先知其所寫到底是“冥遇”,還是“遇仙”,仙鬼之別大矣,不可不明辨。

      小說在結(jié)構(gòu)篇章上設(shè)計了一條貫串全文且很突出的明線,即與神仙相伴生的異香,不僅使之成為人神相遇、仙界與人間連通的物質(zhì)媒介和橋梁,而且是以此作為神仙身份的重要物證加以強調(diào)。向外自然散發(fā)濃郁而持久的香氣,是唐代神仙小說描寫神仙居所和神仙體貌特征的一個普遍遵循的敘述模式(周承銘:《唐人小說文化價值研究》,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28頁。),無關(guān)性別、年齡、地域、季節(jié),幾乎凡神仙之屬皆具備這一鮮明特征。《周秦行紀》作為一篇遇仙小說,也緊緊抓住并強調(diào)和凸顯了此種特征。“忽聞有異香氣,因趨前行?!辈粌H以“異香氣”引入神仙居所,引出神仙人物和遇仙故事,而且在文本的開篇、中間和結(jié)尾部分,先后三次點出為主人公所強烈感知到的這種神仙特有的異香氣味存在,“異香氣”“香風”“衣上香”,其具體表述雖有所不同,但其指代與寓意卻并無二致。這種“異香氣”既出現(xiàn)在進入幻境前,也出現(xiàn)在離開幻境后,顯然又是一種客觀存在的事實,不是來自錯覺和虛幻的感知。

      小說明確故事中與主人公歡會的眾位女性人物的身份是神仙,宣示鳴皋山下迷路遇仙人是“香風引到大羅天,月地云階拜洞仙?!薄按罅_天”,是道教神仙學(xué)說闡釋天地空間狀態(tài)時所使用的一個重要范疇,認為天界有九層,“大羅天”為最高層,亦即天上諸仙所在的最高境界,這是一個眾仙平等而無主宰的絕對自由空間。《云笈七箋·天地部·總序天》引《元始經(jīng)》:“大羅之境,無復(fù)真宰,惟大梵之氣,包羅諸天?!栐蝗缰?,眇眇大羅,上無色根,云層峨峨。”(張君房:《云笈七箋》,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486頁。)“大羅天”或“大羅”,也是唐代詩文用以稱贊神仙世界的一個常用詞語?!岸聪伞币喾Q“洞神”,是道教神仙學(xué)說論述經(jīng)教所使用的重要名詞,實與“神仙”同義,徐士年解為“住在洞府里的神仙?!保ㄐ焓磕辏骸短拼≌f選》,第243頁。)誤?!对企牌吖{·三洞經(jīng)教部·三洞》:“洞仙者,明此教法,能通行者,登太清仙,故曰洞仙也。”(張君房:《云笈七箋》,第95頁。)又引《本際經(jīng)》:“洞神者,召制鬼神,其功不測,故得名神?!薄岸瓷褚圆粶y為用,故洞言通也?!保◤埦浚骸对企牌吖{》,第87頁。)又引《道門大論》:“三洞者,洞言通也?!保◤埦浚骸对企牌吖{》,第86頁。)明確指出“洞”與“通”同,即通曉、通透,全面精熟掌握之義,凡成仙者無不是通達了道教所謂的“玄道”之理而后才有廣大神通,故有是說。

      如果說受到了盛情款待的小說主人公當面以“大羅天”來稱贊薄太后神廟,以“洞仙”來稱贊薄太后等先代后妃,未免有恭維意味,則其中一些人物現(xiàn)身時的場面描寫,特別是把在薄后廟一夕聚會沾染的異香氣味由幻境帶入實境,作為真實無妄的現(xiàn)實物證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就徹底坐實了這些人物的神仙身份,以及主人公所經(jīng)歷的這場聚會的“遇仙”屬性?!熬弥罩幸娢迳葡?。”“忽聞車音馬跡相雜,羅綺煥耀?!薄坝卸訌脑浦邢??!睆摹翱罩小倍鴣?,又有五彩祥云相伴,有眾多侍從追隨,是楊貴妃與潘淑妃出場的具體情景,這是典型的神仙出行排場。將之與《李章武傳》關(guān)于王氏子婦幽靈顯現(xiàn)時的描述作一對比,即可知曉仙鬼差別之大:“至二更許,燈在床之東南,忽爾稍暗,如此再三?!薄靶勈冶苯窍じ@聲,如有人形,冉冉而至。五六步,即可辨其狀。”幽靈登場的情景是來自地下,單獨行動,虛幻猥瑣,仙鬼見人的表現(xiàn)不能同日而語?!坝嗑痛蟀怖?,問其里人。里人云:‘去此十余里有薄后廟?!鄥s回,望廟宇,荒毀不可入。非向者所見矣。余衣上香經(jīng)十余日不歇,竟不知其如何。”薄后神廟確為現(xiàn)實中之實有,然現(xiàn)實中之薄后神廟早已“荒毀不可入”,非主人公昨夜所經(jīng)歷“入十余門,至大殿。殿蔽以珠簾,有朱衣紫衣人百數(shù),立階陛間”之氣勢奪人,鋪陳華麗,仙人云集的那個宏偉殿堂。此廟非彼廟,說明所到之處又并非人間之實際所有,只能是由仙人幻化到人間的仙境。一夕過去,雖仙境消失,仙人散去,但仙境與仙人所遺留之仙香足可證實仙人之可信與遇仙故事之不妄。這個證幻為實的結(jié)尾除了意在照應(yīng)故事開端設(shè)置的敘事線索,最重要的是要進一步揭示故事的性質(zhì),明白告訴讀者,主人公在鳴皋山下薄太后廟中遇見的眾多女性人物雖然都是漢唐以來的亡人,但她們并非“女鬼”“幽靈”,而是或有“從者數(shù)百”,或有祥云繚繞的高品仙人。人死而靈魂成仙,在道教神仙學(xué)說中被稱為“尸解仙”,這些女仙即屬此類。

      “余衣上香經(jīng)十余日不歇,竟不知其如何?!憋@然是明知故問,目的無疑是要引起人們的格外注意。所以必須如此強調(diào),是因為這個問題太重要了,人們是否認同這些人物的仙人身份,將直接影響和決定著對小說內(nèi)容和寫作意圖的準確把握與理解。以“冥遇”和以“遇仙”來概括和理解故事性質(zhì)與內(nèi)容,其認識和結(jié)論必然大相徑庭。

      小說故事的主體與高潮部分主要由三個情節(jié)單元所構(gòu)成,即由仙人宴聚、賦詩言志和昭君伴寢的場面和情節(jié)串聯(lián)而成,“名士”“才士”與“詩人”,分別構(gòu)成三個情節(jié)單元的敘事中心。小說關(guān)于“宛葉間”“宛下”的稱謂,是借用了漢代典籍對該地域的習(xí)慣稱謂,如《史記·高祖本紀》:“漢王從其計,出軍宛葉間,與黥布行收兵?!薄逗鬂h書·光武本紀》:“宛下兵到”“以怖宛下”。作者以極具漢代特色的詞語,順理成章地引出漢代人物,使?jié)h文帝生母薄太后率先登場,然后依次是高祖寵妃戚夫人、元帝宮女王嬙(昭君),再之后才是南朝齊帝(蕭寶卷)淑妃潘玉兒和本朝玄宗貴妃楊玉環(huán),以及西晉石崇幸姬綠珠。這些人物雖然都是以仙人身份現(xiàn)身于故事中,但實際地位并不平等,不是處在一個水平線,而是有一定層級和差別的。其中,薄太后在眾女仙中最為突出和重要,她與主人公牛僧孺一同構(gòu)成這篇小說的核心人物。謂其重要不僅是因為她出場最早,也不僅是因為她是薄后廟的神主,且仙品最高,“有朱衣紫衣人百數(shù),立階陛間?!倍且驗樗谙扇司蹠突顒又凶允贾两K發(fā)揮著主導(dǎo)作用,即具有召集人和組織者的地位,這是其他仙人絕不具備的特性。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她召集和組織仙人活動竟都是緣于她對主人公牛僧孺的特別看重和肯定。此時的主人公僅是一個無官無祿的落泊書生,但令人意外的是,初次會面,身為太后、神主和仙長的高品仙人竟能降尊紆貴,特別禮遇一個落第還家的失意舉子?!扒草S簾”“避席”,不僅特別允許“便上殿來見”,約定“不相君臣,幸希簡敬”,還立即召集其他仙人前來詩酒陪侍,“呼左右:‘屈兩個娘子出見秀才。’”“使紫衣中貴人曰:‘迎楊家潘家來。’”“既而太后命進饌。少時,饌至,芳潔萬端,皆不得名字?!薄疤竺M酒加樂,樂妓皆年少女子?!边@一系列不同尋常的舉動和安排,已充分昭示對來訪者之特別重視與異常尊重了,更無論后面還有安排女仙伴寢這樣更為特殊的款待,“昭君幸無辭。”“余為左右送入昭君院。”其給與牛僧孺的禮遇既逾越了君臣之分,也超出了仙凡之禮。換言之,薄太后對待牛僧孺的態(tài)度和禮數(shù)實際上不是人們所理解的君臣之禮,也不是唐人小說所寫的一般仙俗之禮,而是仙界與仙人對青年才俊的異常敬重。

      《周秦行紀論》指出小說中的牛僧孺“無禮于其君甚矣。”既難以成立,又殊為片面。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是相當于“君”的仙長薄太后率先“無禮”相當于“臣”的牛僧孺,僧孺的“無禮”是尊從仙長之命而為之,本質(zhì)恰恰是“有禮”于其君。眾仙人之所以會如此看重牛僧孺,其實也無太多理由,體現(xiàn)在小說文本中的只有出自薄太后之口的“君,唐朝名士”這樣一條。唯其是“名士”,故而被認定是值得敬重的“嘉賓”,也正是因為有此“名士”頭銜,才有為之邀約群仙、置酒賦詩款待的盛情和禮遇?!皼r又遇嘉賓,不可不成一會?!比绻f,戚夫人、王昭君二人是先前即在,安排相聚可視為順水人情,而“迎楊家潘家來”則屬臨時邀約,是專為牛僧孺的到來才有的決定。同樣,楊潘二仙也是不辭遠路專程而至?!熬弥罩幸娢迳葡隆?。”古人所謂“久之”,非指一時半刻,乃是一個很長的時間概念?!熬弥闭f明路途之遠。薄太后酒宴后又提議“盍各賦詩言志,不亦善乎?”的起因,則是因“牛秀才固才士”,有酒無詩的款待自然是不完美的。這場仙人之“會”是因“牛秀才”而促“成”,仙人之“詩”也是因“牛秀才”而“賦”制?!芭P悴拧闭?,仙人心目中的“名士”“才士”也。接遇“名士”“才士”,固然要有酒并有詩。于是,乃有薄太后帶頭,眾仙人酒后賦詩言志的場面與情節(jié)的出現(xiàn)。如果說詩酒相會仍可視為常禮,安排女仙伴寢,則明顯逾出常禮,非等閑之舉,但也正因此而更加顯現(xiàn)以薄太后為首的眾仙人對“牛秀才”是何等之重視與禮遇。

      小說最后部分,主人公牛僧孺在仙人賦予的“名士”“才士”名號外,進而又自加“詩人”之稱謂。“會將旦,詩人告起得也。昭君泣以持別……?!蹦贻p書生能有“名士”“才士”之美譽,說明其文才極其出眾。實則“詩人”不過是前者“名士”與“才士”之“真身”,或曰底氣之所在??畲懊俊币跃?,接交“才士”以詩,禮遇“詩人”則以女仙伴寢,說明仙人重其“名”,敬其“才”,更看好其“人”。身為“詩人”“名士”“才士”的不世之才,就應(yīng)有絕對的自信,不該輕易自暴自棄,而要繼續(xù)堅定執(zhí)著追求。于是,乃有翌日天明時薄太后的諄諄教誨:“此非郎君久留地,宜亟還。”在昭君等眾女仙灑淚送別中,一度迷失方向的主人公重新回歸現(xiàn)實中的人生正道也就必然成為鳴皋山下遇仙故事的高潮與結(jié)局。

      牛僧孺是仙人聚集與行動的中心和依據(jù),宴聚、賦詩都是為了和圍繞著“牛秀才”而進行?!懊俊薄安攀俊薄霸娙恕睕Q定對他的接待態(tài)度、接待規(guī)格和接待內(nèi)容,也決定著仙人們的言行,是推動故事發(fā)展和凸顯人物性格的內(nèi)在動因。因之,“名士”“才士”“詩人”在小說中也就具有了價值和價值觀的意義。作者對薄太后這一人物的突出和強調(diào),以及宴飲、賦詩、伴寢這些情節(jié)的設(shè)計和安排,無非是要使主人公牛僧孺作為“名士”“才士”“詩人”的價值得到充分彰顯和揭示。

      三、主題概括

      從科舉落第、無緣功名的角度言之,“周秦行”顯然是一次失敗之旅,而就幸遇古人、欣逢仙人言之,“周秦行”又無疑是一次幸運之旅??婆e與遇仙、失敗與幸運、現(xiàn)實與幻境,被作者以虛擬故事形式牽和一處,燴為一鑊,用以雜陳五味,感悟人生。小說以兼有敘事主人公與故事主人公雙重身份的牛僧孺及其科舉失敗為故事起因、敘事背景與敘事中心,以兼有古人與仙人雙重身份的薄太后、王昭君等眾多女性人物為象征與寄托,以眾星捧月的人神關(guān)系格局以及仙人敬凡人的事實為主要敘事方式,運用暗示、反襯、雙關(guān)、假言、設(shè)問、隱喻、對比等多種“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多層次多角度展現(xiàn)作者“落第”后矛盾復(fù)雜的心態(tài)與情感。

      在眾多女仙中唯選昭君與之同床共寢,暗喻命運之相同,遭遇之相似。昭君伴寢,是小說中最為重要的情節(jié),從一定意義上說,不能正確理解這個情節(jié),也就不能正確理解這篇小說。同時,這也是最為古今研究者詬病的一個情節(jié),認為嫁名誣陷者就是要以此坐實牛僧孺的目無君長、犯上作亂與懷有不可告人的野心,甚至認為“以昭君兩嫁匈奴單于影射德宗母沈妃兩被史思明部所虜,所謂誣陷牛僧孺者蓋以是也?!保ㄍ跞隄骸度菩≌f》,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93年,第118頁。)這樣的認識是還沒有理解和注意到王昭君在小說中的身份定位。首先是身為“單于婦”,其行為不受漢地文化之封建禮教制約。小說明確交代:“昭君始嫁呼韓單于,復(fù)為株累若鞮單于婦,固自用?!卑凑展糯蛹燃迯姆虻睦砟?,身為匈奴王妃其所當遵行已完全是匈奴禮儀習(xí)慣,亦即《后漢書·南匈奴列傳》之所謂“從胡俗”。有人將“固自用”解為“本來就是能自己作主的?!币庵刚丫龔膩砭拖矚g自作主張(徐士年:《唐代小說選》,第244頁。)。這顯然與文意不符。其次是身為“胡鬼”婦,其所受后妃封號不在漢地封建正統(tǒng)序列內(nèi)。“且苦寒地胡鬼何能為也。”以之伴寢,無關(guān)更無傷正統(tǒng)教化。此“胡鬼”指昭君兩嫁之匈奴單于,他們雖也有帝王之尊,但不在漢地歷代帝王譜系內(nèi)。牛僧孺與漢地先王后妃(薄太后)尚可“不相君臣”,與匈奴單于及其后妃更不存在君臣上下關(guān)系。薄太后將昭君明確排除在漢地正統(tǒng)之外,這也是當時昭君雖接受了伴寢決定,但又流露“羞恨”之色的原因。

      “如今猶恨毛延壽,愛把丹青錯畫人。”這是小說中王昭君對自身遭遇的陳述。正是這一特殊的身世遭遇決定了眾仙之中由她為牛僧孺伴寢最為適宜。“毛延壽”“王昭君”都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具有特定涵義的代表性符號,前者主要代表身居要職、貪財昧德、壓制賢才、遮蔽賢路的奸佞小人,后者代表不擅也不屑夤緣攀附,因而受冷落、被壓制,甚至橫遭摧殘、陷害的骨鯁賢才。中國古代不同王朝政治生態(tài)時有好壞,但總體狀況,相差無幾,故“毛延壽”“王昭君”之屬也代不乏人。與之相應(yīng),漢以后歷代詩文借“毛延壽”“王昭君”以譬喻者亦層出不窮。唐代是人才輩出時代,同時也是人才備受壓制打擊的時代,反映在詩文上也是“毛延壽”“王昭君”兩個歷史文化符號被使用頻次最高的時代。“能知貨賂移妍丑,豈獨丹青畫美人?!保ㄖ軙摇睹訅邸罚懊訅郛嬘ㄉ?,忍為黃金不顧人?!保ɡ钌屉[《王昭君》)這是唐人的共識,也是這篇《周秦行紀》的立意。昭君本“貌為后宮第一”(《西京雜記·畫工棄市》),卻遭到毛延壽之類無良畫工的“丹青錯畫”,以至流落塞外,遺恨終生。小說主人公牛僧孺作為“唐朝名士”“才士”“詩人”,科舉中第本應(yīng)順理成章,科舉“落第”就顯得不正常。同時兼有“名士”“才士”“詩人”三重身份的人才竟會“舉進士落第”,無疑也是遇到了“毛延壽”之流的“錯畫”,而他自己則不幸成了又一個“王昭君”。從小說開篇的第一句到全文結(jié)束,能夠分明感受到有一種情緒滲透其中,那就是作者兼故事主人公牛僧孺內(nèi)心有一種不平、不服、不滿與不憤,即對這次科舉落第結(jié)果始終不能釋懷。小說關(guān)于當夜伴寢,眾女仙皆推辭不受,唯有昭君含恨應(yīng)諾,以及一夜過后“泣以持別”等情節(jié)的精心設(shè)計,正是要獨引昭君為同道,體現(xiàn)出同命相憐與惺惺相惜之意。

      選擇在鳴皋山下迷失道路,暗示主人公遭遇失敗后,曾一度萌生消極逃避、隱世修仙思想。因“異香氣”之引導(dǎo),一路前行,進神廟,入仙境,見仙人,受仙教:“此是廟,郎不當來?!薄按朔抢删昧舻?,宜亟還?!敝魅斯碾[世修仙思想被仙人及時勸止,最后又被引入象征人生正道的回家路,去開啟新的人生歷程。這也就是仙人所言“宜亟還”之“還”的本意。仙人為什么會說“不當來”?按照小說交代的內(nèi)容,其答案應(yīng)是牛僧孺作為“唐朝名士”“才士”,在人世自有大好前程,隱世修仙,不適于他。薄太后之言語帶雙關(guān),充滿暗示,且前后兩度言及,其點醒作用的針對性不獨在自稱“誤入”神廟的牛僧孺,恐怕更主要的還是在讀者一邊。

      夸寫仙境的美好和仙人的美意,目的是反襯現(xiàn)實的丑陋和世人的丑惡。小說在創(chuàng)意上,顯然是受到了唐初小說《游仙窟》的一定啟發(fā)和影響。鳴皋山下遇女仙故事,實際上是作者在遭遇人生坎坷時為自己營造的一場自我慰藉的精神盛宴。在這場盛宴中主人公牛僧孺越是受到仙人們的重視、肯定和褒揚,得到非常的敬重和禮遇,越是能夠反證他在現(xiàn)實中所受到的輕視、否定和貶抑;幻境中的眾仙越是對他無比熱忱,越是凸顯現(xiàn)實中人對他的異常冷落?!坝嘞掳荩蛉艘喟??!薄坝喟萑缙莘蛉耍鯆詮?fù)拜。”“卻答拜?!薄坝喟萑缤跽丫?,妃復(fù)拜?!边@樣不厭其煩地交代和描述他與仙人之間“拜”與“復(fù)拜”“答拜”的場面和情景,其用意無非是強調(diào)不但薄太后,包括本朝貴妃楊玉環(huán)在內(nèi)的所有仙人,在主人公面前都表現(xiàn)得那么謙遜,甚至還有幾分謙卑,沒有高簡自大,傲慢凌人。重視和敬重主人公的,不是個別仙人,而是當晚與會的所有眾仙,或可說是整個仙界。仙人的高貴遠在世人之上,在唐人思想觀念中,即便是富有四海的人皇其富貴程度也無法與仙人相比擬。世人不重視,仙人重視;朝廷不接納,仙界看好。這些思想以委婉的表達方式滲透在小說文本中,表現(xiàn)為具體的故事情節(jié),也表現(xiàn)為一種強烈的不滿情緒。赴京科舉期間具體遭受到了哪些不公對待、壓制和打擊,即關(guān)于現(xiàn)實丑陋險惡方面的內(nèi)容,并沒有被作者述諸筆端,體現(xiàn)為文本直接可見的內(nèi)容,而是被深深隱藏在一個美妙動人的故事背后,作為稍加用心又不難感知的內(nèi)容而隱約閃現(xiàn)于字里行間,盡管人們不能在字面上讀得到,卻不難在“舉進士落第”的特定背景下感受得到。

      揭示仙人在世皆有坎坷經(jīng)歷的規(guī)律,用以勸慰正視暫時的失敗與挫折。薄太后提議為主人公“賦詩言志”,并率先作詩:“月寢花宮得奉君,至今猶愧管夫人。漢家舊日笙歌地,煙草幾經(jīng)秋又春?!痹娭谢仡欁约何裟瓿跞霛h宮時受到曾經(jīng)的閨蜜管夫人、趙子兒的欺騙與嘲笑,以致長時期得不到高祖臨幸的怨憤,確定了此次“賦詩言志”之主題方向,以此為后面繼作者定下基調(diào)。王昭君詩遂著重控訴被毛延壽“錯畫”的冤屈,戚夫人詩乃意在發(fā)泄對呂后惡毒欺凌的不滿,楊玉環(huán)抒寫的是魂斷馬嵬、淚別君王的悲傷,潘淑妃表達的是面對君亡身死、物是人非時的無奈,綠珠言說的也主要是遭受豪強勢要凌逼,以至香消玉殞于金谷的不幸。這些仙人詩作的內(nèi)容都沒有離開她們生時各自經(jīng)歷的坎坷、挫折,以及冤抑與不幸,其主題正如同主人公牛僧孺所賦詩之概括:“共道人間惆悵事”,即認為都是反映仙人往昔在“人間”時不如意的狀況。仙人在成仙之前都會經(jīng)歷與遭遇不順、不平、不幸的磨難與考驗,不是個別現(xiàn)象,而是一個普遍規(guī)律,從神主薄太后到近于侍婢地位的綠珠,諸仙概莫能外。值得特別注意的是,牛僧孺詩在其中另辟蹊徑,無論內(nèi)容、主題,還是格調(diào)都迥異眾仙之作,顯得極其另類?!跋泔L引到大羅天,月地云階拜洞仙。共道人間惆悵事,不知今夕是何年?!彼麤]有遵循薄太后為“賦詩言志”規(guī)定的路徑與基調(diào),內(nèi)容不涉及個人坎坷經(jīng)歷,主題是表達見到仙人的喜悅與收獲。格調(diào)上,如云前者皆屬悲調(diào),后者則是一篇喜慶之辭。牛詩的側(cè)重點不在追憶過去,而是著意于眼前,是寫他當時的感受和感悟。“共道人間惆悵事”是評價仙人之詩,“不知今夕是何年”是述說自己的收獲。即便是仙人也未免有坎坷,何況是世間凡人,遭遇坎坷實屬正常;經(jīng)歷坎坷磨難爾后成仙與成功,這樣的坎坷磨難又何足掛在心上。

      “漢家舊日笙歌地,煙草幾經(jīng)秋又春?!眳魏?、管夫人、毛延壽、趙王倫等這些當年仗勢害人者,皆先后灰飛煙滅,唯有歷經(jīng)坎坷磨難的仙人們?nèi)蚤L駐世間。認識于此,于是對“舉進士不第”的失敗、打擊與痛苦,理解了,接受了,釋然了,最終忘卻了,哪里還會執(zhí)著于世間之“今夕是何年”。

      凸顯“名士”“才士”在故事與情節(jié)中的地位作用,借仙人之贊譽以自我激勵。史料載,小說作者牛僧孺獲名頗早,二十歲左右即以學(xué)業(yè)優(yōu)異而飲譽京師,名滿眾耳。小說中薄太后稱其為“唐朝名士”亦屬當時實情,并不全然是溢美之詞。杜牧《唐故太子少師奇章郡開國公贈太尉牛公墓志銘并序》云:“公年十五,依以為學(xué),不出一室,數(shù)年業(yè)就,名聲入都中?!保ǘ拍粒骸斗ㄎ募罚虾#荷虾9偶霭嫔?,2009年,第114頁。)李玨《故丞相太子少師贈太尉牛公神道碑銘并序》亦言;“年十五,……乃辭親肄習(xí),孜孜矻矻,不舍蚤夜,洎四五年,業(yè)成舉進士,軒然有聲。”(董誥:《全唐文》,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406頁。)十五歲后,再四五年,適在弱冠之年,李玨謂僧孺獲名在此時似更可信?!懊暼攵贾小薄败幦挥新暋苯匝云湓缬袝r名,關(guān)于這一點,杜牧與李玨所述無異。

      小說中牛僧孺自言:“余貞元中舉進士落第?!卑凑展糯芳壹o年對某年號之“初”“中”“末”等模糊時間概念的實際把握,所謂“貞元中”應(yīng)指唐貞元年的中期。“貞元”是德宗皇帝在位使用的第二個年號,前后計21年,將其一分為三,所謂“中”,即大致在貞元七年(791)至十四年(798)之間。史載牛僧孺生于大歷十四年(779)或建中元年(780),“貞元中”,其年齡應(yīng)在12-19歲之間。小說所稱“貞元中”,如以其下限貞元十四年計,作者當時的年齡約為20歲左右,與杜牧及李玨之所述“名聲入都中”“軒然有聲”的情況大致吻合。小說中薄太后不僅贊譽牛僧孺為“才士”,而且明確而直截了當?shù)貫橹魃稀疤瞥俊钡囊酃鸸?。一時一域之“名士”已非常人所可企及,一朝一代之“名士”,則非國士莫屬?!疤瞥俊敝Q謂,足顯作者傲睨天下英才的非凡氣度。薄太后身為廟中神主、“大羅天”中的“洞仙”,初見牛僧孺,即亟稱“君,唐朝名士”,神仙之語豈是戲言!所指不是眼前事實,也必定是對未來的預(yù)言和揭示。如云“唐朝名士”“才士”之美譽是仙人和仙界的贊許,“詩人”之名號則是主人公的自我認知和定位。古之“詩人”概念內(nèi)涵比較寬泛,今所言之“小說家”“散文家”等均涵蓋其內(nèi),如楊雄《法言·吾子》:“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奔词瞧淅5霸娙恕北容^本質(zhì)的規(guī)定是,一定要有詩賦文章流傳于世?!疤瞥俊薄安攀俊薄霸娙恕敝^,不過是言主人公雖“舉進士落第”,但無傷于其時名、才華和詩賦文章,既是“名士”“才士”“詩人”,豈會淪落終生?如同《柳氏傳》評價“有詩名”“文章特異”的貧賤書生韓翊一樣:“韓夫子豈長貧賤者乎!”自譽之中兼有自信、自負、自勵之意。

      重拾信心和重樹決心,是牛僧孺遇仙人,特別是受到仙人點化的最大收獲?!坝唷笔切≌f從開篇即頻繁使用的第一人稱,直至與眾女仙聚會的翌日天明,才忽然改稱“詩人”。從“余貞元中舉進士落第”到“會將旦,詩人告起得也”的變化,反映的是主人公心境與心態(tài)的變化過程,亦即從失落“自我”,到再次找回“自我”的心路歷程。

      《周秦行紀》是特定處境、特定心境邂逅特定環(huán)境擦出的靈感火花,是以虛擬故事形式記錄和再現(xiàn)作者“貞元中舉進士落第”,行至“鳴皋山下”那一刻思想上的矛盾沖突與心理上的微妙變化。境隨心轉(zhuǎn),幻由心設(shè)。小說中所謂的薄后廟、“大羅天”與“洞仙”無往不是作者的“心”,是他特定的心境與心態(tài)所幻化?!肚f子·秋水》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非親歷其事、親嘗其痛,孰能有彼時彼刻深切的感觸、情緒、心理與意念,并能在文字上體現(xiàn)得如此細致入微而獨具個性?況且,凡托名造假者,其注意力無不在獲利上,孰又肯用盡心思將產(chǎn)品或作品質(zhì)量做得如此精致?小說的思想內(nèi)容,從文本角度充分證明,“名聲入都中”“軒然有聲”而一度科舉落第,并確曾途經(jīng)鳴皋山下、憑吊過路旁荒毀不堪的西漢薄太后廟的“唐朝名士”牛僧孺,最應(yīng)該是小說的作者。實則,這篇小說乃是古代科舉文化產(chǎn)物,就文本自身而言,無法從內(nèi)容上證明與黨爭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科舉失敗是其敘事背景、故事起因和思想內(nèi)容賴以存在的土壤,沒有科舉和科舉落第,就不可能有這篇小說的問世。只是因為問世不久即遭到李黨中人的惡意解讀,才意外卷入牛李黨爭歷史公案的漩渦中,是文學(xué)史上不正確的文學(xué)評論擾亂了文學(xué)表達的正確事實。其主題是,發(fā)泄遭受科舉失敗的憤恨不滿情緒,反映經(jīng)歷科舉失敗產(chǎn)生的思想矛盾和心理變化,同時表達要繼續(xù)其人生追求的自信與決心。

      四、價值評估

      《周秦行紀》是置于唐代小說諸名作中不顯遜色,而且有特色、很出色的一篇作品,思想主題與藝術(shù)價值比之牛僧孺《玄怪錄》諸作也居于最上乘水平。不尋常的作品,必有不尋常的價值蘊藏其中。

      第一,公然表達對當朝皇帝的不滿,將其指為科舉不公的罪魁。薄太后是高品仙人,仙人焉有不知之事?她與小說主人公遠隔千載,素昧平生,尚且盡知其底細,有所謂“君是唐朝名士”“固才士”的說法,怎么可能不清楚時為人主、人稱“今上”,為人神共同矚目的當今皇帝情況?知道而偏要發(fā)問就是有意為之,就是作者故露“破綻”,就是小說玄機所在?!敖裉熳訛檎l?”“何如主?”與小說的前言后語并無關(guān)聯(lián),似乎也不是情節(jié)的必需,問得突兀、來得蹊蹺。這顯然不是薄太后要問,而是作者要讓她問,是借此一問以順理成章地引出議論和評價德宗皇帝的話題。小說中的人物大體為兩類,現(xiàn)實人物(人)與非現(xiàn)實人物(仙人),其中非現(xiàn)實人物是小說的絕對多數(shù)。德宗話題的引出,使小說在主人公之外,又增加了一個現(xiàn)實人物;同時,也是最為關(guān)鍵的是使這場人仙對話不僅追溯以往、回顧過去,也直接觸及到了現(xiàn)實人物與現(xiàn)實政治問題,這個意義不可小視。當提及德宗,本朝貴妃楊玉環(huán)不僅語氣輕蔑,評價頗為負面,措辭用語之尖刻也頗出常格。以此言之,小說確有欺君犯上之意隱含其中,若以此論之,謂“無禮其君甚矣”亦不為過,只是其要害并不在為《周秦行紀論》所揪住的“沈婆兒”“沈婆”這些有失恭敬的稱呼上,而在于“沈婆兒作天子也?大奇!”這個不可思議的評論上。德宗是以嫡長子被立為太子,又以儲君之尊繼承皇位,依據(jù)封建宗法制度,他做天子完全是正常事,無“奇”可言,在楊玉環(huán)那里怎么就“奇”了呢,又“奇”在了何處?究竟何謂“大奇”,小說文本并未明白給出答案,但愈是不作解釋,愈是容易使人產(chǎn)生豐富聯(lián)想,猜測萬端,影響愈壞,愈是具有攻訐效果。

      《舊唐書·德宗本紀》載:“德宗神武孝文皇帝諱適,代宗長子,母曰睿真皇后沈氏。天寶元年四月癸巳,生于長安大內(nèi)之東宮。其年十二月,拜特進,封奉節(jié)郡王?!敝撂鞂毷迥炅聴钯F妃馬嵬遇害時,年已16歲,接近長成,其未來發(fā)展趨向已大體可以預(yù)見。肅宗是皇太子,代宗為肅宗長子,是玄宗“嫡皇孫”(《舊唐書·代宗本紀》),德宗作為代宗長子,是玄宗曾長孫。當年楊玉環(huán)身為老皇帝寵妃,未來誰是天子,將直接關(guān)系到她后半生的生死榮辱,不可能不特別留意和關(guān)心。其時,德宗已有郡王封號,極有可能成為未來儲君甚或天子,因之必會在其密切關(guān)注范圍內(nèi)。楊貴妃作為知情人,固然有“笑”或不笑的資格,同時更會有“笑”或不笑的根據(jù)。楊貴妃既關(guān)注德宗,就不能不了解掌握其德行與為人。史書皆對德宗其人,特別是其人品評價不高,她認為德宗做天子實屬“大奇”,或即就此而言。緊隨其后的薄太后與主人公牛僧孺之語,既是表明對楊玉環(huán)態(tài)度的認同,亦是暗示其中含義?!昂稳缰??”問者之意顯然在探詢德宗究竟算是圣主,還是昏君?“小臣不足以知君德。”“民間傳英明圣武?!贝鹫咧~既點出“君德”的話題核心,又故意閃爍其詞、避不深談。此處“不足以知”顯然是要使人感到非真的不知,乃是不便言,不忍言,不屑言。雖言其“英明圣武”,卻又以“民間傳”來加以限定,表明主人公實際上并不認同此說。要之,問與答雙方皆是以“微言大義”的表達形式表示對德宗的否定?!疤笫卓先摹本o承上文,表達的是仙人非常贊同牛僧孺這樣的立場與態(tài)度。

      史上德宗皇帝陰險猜忌,寵信奸佞而壓制賢能,在位期間的朝臣十官九貶,鮮有善終者,故史上口碑較差。唐代著文貶斥德宗者非止一篇。就史學(xué)言之,兩唐書及《資治通鑒》大量記載唐人對德宗的不滿之辭,甚至后繼皇帝如憲宗等都認為“貞元中政事不理”(司馬光:《資治通鑒》,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950頁。)。參與撰寫《憲宗實錄》的文宗朝史官蔣系公開批評:“德宗不委政宰相,人間細務(wù),多自臨決,奸佞之臣,如裴延齡輩數(shù)人,得以錢谷數(shù)術(shù)進,宰相備位而已?!保▌d,等:《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472頁。)就文學(xué)言之,《上清傳》也以小說形式揭露和批判了德宗的陰毒猜忌和反復(fù)無常。但無論其時的文學(xué)還是史學(xué),都主要是著眼于其人格與政治品格的缺陷,將科舉不公歸罪德宗,牛僧孺是第一人。小說以“毛延壽”影射科舉主事者,但并沒有指實究系何人,卻點名道姓地譏諷德宗的“君德”問題,稱其當皇帝“大奇”。這樣的評價和結(jié)論,就牛僧孺而言,顯然是建立在皇帝不公正,科舉才不公正這樣的認識邏輯上。這就抓住了問題的實質(zhì)和根本,與白居易詠昭君的見解:“自是君恩薄如紙,不須一向恨丹青。”(《昭君怨》)在認識問題的角度與方法上有異曲同工之妙。史載,牛僧孺直至永貞元年(亦稱貞元二十一年)順宗即位后方于韋執(zhí)誼名下中進士第,此前數(shù)年間再未踏入科場,也許就是基于他對德宗執(zhí)政的失望吧。

      第二,講述遭遇挫折而不放棄追求的故事,反映出一種積極進取的人生態(tài)度??婆e作為中國古代一種遴才選官的基本制度安排,在歷史上延續(xù)了上千年,參加過科舉的人如同過江之鯽,數(shù)不勝數(shù),其中一考中第的幸運者少之又少。從隋初創(chuàng)立到清末廢止,這項制度所以能不間斷地持續(xù)進行,從特定角度看,一是靠歷代統(tǒng)治者一以貫之的不懈推行,二是靠讀書士子們屢敗屢戰(zhàn)的不懈參與。滿懷怨憤而不放棄,經(jīng)歷挫折而更自信,小說所流露的這種健康向上的格調(diào)和積極進取精神,也從一定側(cè)面回答了歷史上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在科舉制度文化下雖倍嘗悲辛與輾軋,卻又能愈挫愈勇,一生出入科場十幾次,甚至幾十次,如唐代著名辭賦家公乘億即“垂三十年”始登第(《唐摭言》卷八)。寧愿終老科場而不退悔的原因,除了現(xiàn)實功利的吸引,還需要讀書士子們具有堅韌不拔的毅力與超乎尋常的自信??婆e和科舉文化的存在,必然會造出以科舉為題材與主題,或具有科舉內(nèi)容的文學(xué),以唐代小說論,《游仙窟》《枕中記》《櫻桃青衣》《周秦行紀》《東陽夜怪錄》等皆可稱為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這些小說的主題與基調(diào)或在發(fā)泄怨憤不滿,或在發(fā)泄怨憤不滿后否定功名富貴,放棄追求進取,甚至厭倦人生,“遂尋仙訪道,絕跡人世矣?!保ā稒烟仪嘁隆罚┳罱K選擇了逃離現(xiàn)實,反映的皆非積極健康的人生態(tài)度。相對而言,唯《周秦行紀》既不滿“舉進士落第”的結(jié)果,并有過遇仙經(jīng)歷,但卻沒有因之去尋仙訪道,消極避世,反而更體現(xiàn)出一種不服氣與不服輸?shù)木?,使其在同類小說中獨樹一幟。

      第三,小說具有個人自傳性質(zhì),可稍補作者生平史料不足的缺憾?!柏懺信e進士落第”“家宛下”等內(nèi)容,為兩《唐書》牛僧孺本傳所不載,與杜牧撰墓志銘及李玨撰神道碑所交代亦有一定出入。這些內(nèi)容既是以牛僧孺自述行跡的口吻寫出,就應(yīng)當是可信可靠的。退一步講,即便是出自嫁名陷害者之手,在這些有關(guān)牛僧孺?zhèn)€人生平的基本情況上更不會失實,否則怎么能取信于人?!杜f唐書·李宗閔傳》言:“宗閔,貞元二十一年進士擢第。”“宗閔與牛僧孺同年登進士第?!钡⑽囱约吧嬖谪懺杏信e進士不第的經(jīng)歷。杜文、李文于僧孺初舉進士時間雖有所交代,謂其“業(yè)成舉進士”,卻又將之與“韋崖州作相,網(wǎng)羅賢雋”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有意模糊“貞元中舉進士落第”的事實,顯然有為尊者諱之意。相比之下,牛僧孺本人反倒很坦蕩。出入最大的地方是,僧孺早年究竟是在何處完成學(xué)業(yè)的問題。杜文、李文皆謂于長安城南之牛氏祖業(yè),“長安南下杜樊鄉(xiāng)東,文安有隋氏賜田數(shù)頃,書千卷尚存。公年十五,依以為學(xué)?!保ǘ拍粒骸斗ㄎ募罚?14頁。)“年十五,知先奇章公城南有隋室賜田數(shù)頃,書千卷,乃辭親肄業(yè)。”(董誥:《全唐文》,第7406頁。)《唐摭言》卷六云:“奇章公始來自江、黃間,置書囊于國東門。”卷七復(fù)云:“奇章公始舉進士,致琴書于灞浐間?!笨梢姡P(guān)于牛僧孺早年讀書地,唐時已有分歧。本篇小說中牛僧孺自言其舉進士時“家宛下”“宛葉間”,當以此為是。

      第四,大膽而成功運用了隱文留白筆法,凸顯出小說在藝術(shù)價值層面上的創(chuàng)新探索成就。“隱文”與“秀句”對稱,作為我國古代文學(xué)寫作一種“義生文外”的藝術(shù)技巧和筆法,最早由南北朝文學(xué)理論家劉勰概括提出,并明確“隱”為文中之“體”,“秀”為文中之“句”?!段男牡颀垺る[秀》:“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隱以復(fù)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夫隱之為體,義生文外,秘響旁通,伏采潛發(fā),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韞珠玉也?!贝酥半[”不同其《諧隱》所言“遁詞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之打啞謎之“隱”或“隱語”,二者區(qū)別在于“隱語”不是不說,而是不直說,“隱文”則是根本就不說?!半[文”的含義乃是指不明白寫在字面上,卻又足以讓人明白其中寓意的特殊筆法。此種筆法在其他藝術(shù)門類上也有體現(xiàn),如傳統(tǒng)繪畫稱之為“留白”,追求的是“1+1>2”的藝術(shù)效果,白居易《琵琶行》“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描繪的正是這種美妙絕倫的藝術(shù)境界。能將上下跨越近千年的不同朝代人物聚合于一室之中,固然是《周秦行紀》的一大出彩處,但兩相比較,隱文筆法的難度系數(shù)和對作者藝術(shù)膽識與藝術(shù)把握能力的考驗則更在其上,因此也就更顯突出和更具有價值。小說雖謂“周秦行紀”,卻通篇不見“秦行”蹤跡,而獨留“周行”奇遇在文中,以“貞元中舉進士落第”這一“秦行”結(jié)局為“周行”開端與背景,并統(tǒng)攝全篇,令人不難想象和感受“秦行”的不順與不幸,從而出色地踐行了《文心雕龍》所謂“義生文外”“伏采潛發(fā)”的藝術(shù)主張。其實,唐代小說運用“隱文”筆法創(chuàng)作者,不止這一篇,沈亞之小說也體現(xiàn)得比較突出,但通篇全用“隱文”筆法,且拿捏如此精到的則非本篇莫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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