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湟“花兒”與江南民歌口頭程式研究（六）

楊生順

（十二）金盆洗子銀盆里過

此程式與正反照應(yīng)類頗為相近。

在明代《山歌》中有一首《吃櫻桃》，內(nèi)容如下：

日落西山影弗高，

姐擔(dān)子竹榜打櫻桃。

打子四九三十六個櫻桃安來紅籃里，

要郎君摸你吃櫻桃。

吃櫻桃，話櫻桃，

嫌奴奴拉閘手鏖糟。

小阿奴奴金盆洗子銀盆里過，

白羅帕子轉(zhuǎn)三遭。

“金盆洗子銀盆里過”在后世的民歌中經(jīng)?？梢姡苏Z作為一種語言程式傳承了下來。此程式與河湟“花兒”的一些起興句非常接近，且看下面兩首“花兒”——

金桶里打水銀桶里倒，

幾時上滿銀桶哩;

我這里望來她那里瞭，

幾時上成連手哩。

（《青海花兒選》P28 青海人民出版社 1958）

金桶兒擔(dān)水者銀缸里倒，

多昝家缸擔(dān)滿哩;

手兒倆繞來眼睛倆叫，

多昝家才團圓哩。

（《花兒集·西寧演唱特刊》P90 青海省西寧市文化館 1979）

吳歌之“金盆洗子銀盆里過”較之河湟“花兒”“金桶里打水銀桶里倒”“金桶兒擔(dān)水者銀缸里倒”，雖然吳歌是“金盆”“銀盆”，河湟是“金桶”“銀桶”（“銀缸”），但是結(jié)構(gòu)程式完全一致。

（十三）天上+多月弗（不）+

明代江南《山歌》中，有一些用“天上星多月弗多”起興的作品，如：

天上星多月弗多，

世間多少弗調(diào)和。

你看二八姐兒縮腳睏，

二十郎君無老婆。

天上星多月弗多，

和尚在門前唱山歌。

道人問道：

“師父那能快活，

我受子頭發(fā)討家婆?！?/p>

此外，《山歌》中還有用“天上星多月弗明”起興的作品，如：

天上星多月弗明，

池里魚多水弗清，

朝里官多亂子法，

阿姐郎多亂子心。

明代的吳歌不斷傳承，不斷發(fā)展，對后世江南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用“天上星多月弗明”起興的作品不勝枚舉，如下：

浙江慶元縣民歌：

天上星多月不明，

溪中魚多水不清，

朝里官多亂了事，

小姐郎多敗名聲。

（王士均《江南民間情歌八百首》P256 學(xué)林出版社 2011）

秦淮區(qū)民歌：

天上星多月不明，

河里魚多水不清;

朝里官多鬧成了災(zāi)，

小妹郎多戲花了心。

（姚鳴鳳、陳秉坤《南京歌謠諺語》P94 南京古籍出版社 1990）

興國縣民歌：

天上星多月唔明，

溏里魚多水唔清，

朝中官多會亂職，

老妹心多會亂情。

（《中國歌謠集成 江西卷》P262～263 中國民間文學(xué)集成全國編輯委員會 中國民間文學(xué)集成江西卷編輯委員會 2003）

上述舉例可見，在江南民歌中以“天上星多”起興的民歌，不僅具有悠久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而且具有廣泛的群眾基礎(chǔ)。

當(dāng)然，這種起興程式，詞句并非完全固定，有一定的變異性。如：

江寧縣民歌：

天上星多月不光，

哪條河路不通江，

哪有街前不賣酒，

哪有姐兒不愛郎。

（姚鳴鳳、陳秉坤《南京歌謠諺語》P76 南京古籍出版社 1990）

海門民歌：

天上星多數(shù)不清，

河里魚多水不清;

朝里官多鬧成反，

小奴奴郎多亂花心。

（林宗禮、錢佐元《江蘇歌謠集成（第三輯）滬海區(qū)》P139 江蘇省立教育學(xué)院出版 中華民國二十二年）

崇仁縣山歌：

天上云多月不明，

港里魚多水不清，

朝中官多會亂事，

戀妹人多會反心，

戀妹反心向別人，

辜負情哥一片心。

（《中國歌謠集成 江西卷》P433 中國民間文學(xué)集成全國編輯委員會 中國民間文學(xué)集成江西卷編輯委員會 2003）

這三首作品用“天上星多月不光”“天上星多數(shù)不清”“天上云多月不明”起興，與明代的“天上星多月弗多”“天上星多月不明”都有共同的“+++多+弗（不）+”程式。

江南的這種民歌，也保留在河湟地區(qū)。

天上下雨又下霜，

河里魚兒奔長江;

河里魚多水不清，

賢妹人多花了心。

（《青海民族民間文學(xué)資料：傳統(tǒng)花兒專集》P133 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青海分會 1979）

這首作品最終演化成了河湟“花兒”：

天上下雨又下霜，

魚兒么奔了個長江;

河里魚多者水不清，

尕妹們白費了心了。

（韓占祥 馬小琴《青海撒拉族民間文化集》P460 青海人民出版社 2012）

原來的二四句的三字尾“奔長江”“花了心”分別變成了兩字尾“長江”“心了”，原來的“賢妹”變成了“尕妹”。

在六句式“花兒”中，也存在這樣的文化現(xiàn)象，如：

天上的云多不下雨，

請龍王，

梅花山要求個雨哩;

陽世上人多不像你，

邀媒人，

一心兒要煨個你哩。

（《中國民間歌謠集成青海省大通縣卷：大通花兒集》P169 青海大通縣文化館 1986）

這首青海“花兒”，除了保留江南固有的口頭程式外，“梅花山”這一南京文化符號口頭傳承了下來。

天上的云多不下雨，

旋風(fēng)兒，

你把個云刮散了：

這多①的人伙里冇有你，

冇良心，

你把個心虧爛了。

（《花兒集·西寧演唱特刊》P127 青海省西寧市文化館 1979）

應(yīng)該說，這首河湟“花兒”是此類口頭程式的進一步傳承與發(fā)展。

天上冇云不下雨，

旋風(fēng)把云吹散了：

世上人多不如你，

哥哥的心牽爛了。

（《中國民間歌謠集成青海省大通縣卷：大通花兒集》P109 青海大通縣文化館 1986）

三月四月不下雨，

五月的雨，

豆兒花揚紅著哩;

婚姻的事兒上儉辦走，

好心的人，

莊子上要帶個頭哩。

（《中國民間歌謠集成青海省大通縣卷：大通花兒集》P124 青海大通縣文化館 1986）

在明代吳歌中，此類程式多為“+++多+不+”，在河湟“花兒”中稍有一些變化，為“++++多不++”。上面作品的起興句“天上的云多不下雨”“天上冇云不下雨”便是如此;這些句子有發(fā)生過變異，如“三月四月不下雨”;而“世上人多不如你”則變?yōu)椤斑@多的人伙里冇有你”?？梢姡愉摇盎▋骸痹诮厦窀璧幕A(chǔ)上有了新的變異與創(chuàng)新。

（十四）天上+++++，地（上）下+++++

江南民歌中還有以“天上+++++，地（上）下+++++”起興的程式，如：

江蘇民歌：

天上星多月不明，

地上山多路不平，

堂屋只有燈盞亮，

世間只有妹知情。

（王士均《江南民間情歌八百首》P36 學(xué)林出版社 2011）

江寧縣民歌：

天上星多月不明，

地上路多走不盡，

塘里魚多攪渾了水，

姐兒郎多攪渾了心。

（姚鳴鳳、陳秉坤《南京歌謠諺語》P76 南京古籍出版社 1990）

浙江民歌：

天上星星戀月亮，

地下金雞配鳳凰;

妹子生來農(nóng)家女，

一心只愛種田郎。

（王士均《江南民間情歌八百首》P241 學(xué)林出版社 2011）

上面江南民歌的起興句都是“天上+++++，地上+++++”程式，而且第一句與第二句是對偶的。當(dāng)然，此程式的起興句，江浙民歌也有不配對的，如：

浙江杭州民歌：

天上銀盤十五明，

地上郎妹結(jié)同心;

妹是銀盤郎是槌，

槌打銀盤好出音。

（王士均《江南民間情歌八百首》P94 學(xué)林出版社 2011）

南京六合縣民歌：

天上星星朗朗稀，

地下碎米好喂雞。

紅花公雞好做伴，

赤心嬌嬌好做妻。

（姚鳴鳳、陳秉坤《南京歌謠諺語》P85 南京古籍出版社 1990）

這兩首作品的前兩句，除了“天上”對“地下”相對外，其他詞組基本不對稱。

有些江南民歌的此類起興程式，文字稍有變化，如：

洞頭縣民歌：

天頂出了七柳樹，

地下也出白石榴，

眼看阿娘長這美，

就像白紙包紅綢。

（《中國歌謠集成·浙江卷》P187 中國ISBN中心出版 1995）

這首作品的前兩句，是用“天頂”和“地下”起興的。

除了山歌，南方小調(diào)中也有“天上”和“地下”起興的民歌。如海鹽縣小調(diào)：

天上蘇木②什么人栽？

地下黃河什么人開？

什么人把守三關(guān)口？

什么人出家一去不回來？

天上蘇木王母娘娘栽，

地下黃河老龍王開。

楊六郎把守三關(guān)口，

韓湘子出家一去不回來。

……

（《中國歌謠集成·浙江卷》P194 中國ISBN中心出版 1995）

這樣的小調(diào)也普遍流傳于青海社火中，只是內(nèi)容稍有不同。此類程式的吳歌，也流入河湟地區(qū)，譬如：

天上的雁兒一綹兒三，

地下開遍并頭蓮，

情郎半路上嫑閃纏，

虎口里拔牙妹敢干！

（許英國：《青海藏族情歌三百首（附漢族近代歌謠）》P138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青海分會編，1984）

這首青海山歌洋溢著濃郁的江南文化氣息。首先，“天上++++，地下++++”是江南民歌慣用的起興程式。其次，作品下片所折射出來的文化精神，與河湟地區(qū)的女性形象不同，展現(xiàn)了江南女子大膽灑脫的叛逆精神。

此類程式對河湟曲藝的建構(gòu)產(chǎn)生了積極影響，賢孝、小調(diào)、“花兒”都有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

賢孝如：

天留了日月佛留了經(jīng)（哎），

人留子孫草留（哎）根。

天留日月東西里轉(zhuǎn)（那），

佛留真經(jīng)勸化人心。

人（那）留了子孫（著）防備老（?。?/p>

草留了（哎）須根（那）等來春（那）。

天上的云多了天不（哎）晴（哎），

地（?。┥系氖嗔寺凡唬òィ┢剑牵?，

世上的（你就）人多了心不公（那），

河里的魚多了水不（哎）清（那）。

把日月好比是千條箭（哎），

四（?。┘荆悖┖帽人膹垼▋海┕?，

日月東西轉(zhuǎn)（就）光陰似箭，

塵世上催老了青春（的）少年。

把這些閑言表（?。┎槐M（哎），

聽我把《十不親》細（?。┍矸置鳎òィ?。

先說（個）老天爺親來也不清（那），

老天爺它在（哎）半虛（兒）空，

日月二祭（在）東西里轉(zhuǎn)，

催老了多少美少（哎）年。

八十的老漢（在）花園里站，

手扒（住）花樹（兒）淚珠（兒）不干，

問老漢為什么淚流滿面（奈）？

我想老（呵）容易（?。┫肷伲ê牵╇y，

花開花敗年年有（?。?/p>

人老了再不能轉(zhuǎn)少年（那）。

再說了地勢也不清（哎），

丈二的黃土太狠（哎）心，

前三十年人吃土，

后三十年（就）土吃人，

人吃土來常常（兒）在，

土吃人來永無蹤。

土（?。├锷鷣硗晾镩L，

到后來原叫土吃（啊）上。

人在陽世上站著個店（那），

爭名（兒）奪利（的）是（?。┩鳎òィ┤唬牵?/p>

……老天爺親了日月（兒）明（哎），

地親了萬物（?。┎拍荛L成，

兒女們親了父母當(dāng)人，

賢后們（你就）親了（?。┲t讓合（哎）心，

……這才是國正天心順，

世上的官親了留下賢名，

家有妻賢夫（啊）禍少（?。?/p>

堂前子孝父心（哎）寬，

一輩（兒）古人一本經(jīng)（那），

親哩嘛不親在人心。

要聽曲兒的名和姓（奈），

十不親留下了警鐘（兒）鳴（啊）。

這首《十不孝》是根據(jù)西寧曲藝大師劉鈞演唱整理的。該作品內(nèi)容完整，前后呼應(yīng)，聽之凄然，催人淚下，堪稱青海民間曲藝佳作。其中的“天上的云多了天不哎晴哎，地啊上的石多了路不哎平那，世上的你就人多了心不公那，河里的魚多了水不哎清那”，去掉虛詞、襯詞，與江南民歌的程式、內(nèi)容基本一致。

小調(diào)如：

天上云多天不晴，

地下山多地不平。

山里頭草多花不明，

河里魚多水不清。

大路上石多路不平，

陽世上人多心不公。

（《民和民間小調(diào)精選》P6民和縣“花兒”協(xié)會 民和縣音樂舞蹈戲劇家協(xié)會，2011）

此為六句式河湟小調(diào)，與崇仁縣山歌“天上云多月不明，港里魚多水不清，朝中官多會亂事，戀妹人多會反心，戀妹反心向別人，辜負情哥一片心”句式結(jié)構(gòu)基本一致，與江南民歌的程式完全相同。作品從“天上”寫到“地下”、從“山里”寫到“河里”、從“大路上”寫到“陽世上”，內(nèi)容淳樸，過渡自然，寓意深遠。

“花兒”如：

天上龍多不治水，

地下的清泉兒滿了;

莊子里人多不如你，

你把我三魂攬了。

（季家成《青海山歌》P33 甘肅人民出版社 1958）

這首“花兒”和前面的小調(diào)不一樣，不僅用江南民歌常見的“天上、地下”起興，而且還包含了江南“+++多+弗（不）+”程式。河湟“花兒”中，類似于這種程式的作品頗多。

一是以“天上++++，地下++++”起興的作品，如：

天上的日頭兒朝云哩，

地下的花兒們俊哩;

尕妹的模樣兒耀人哩，

小阿哥見了時暈哩。

（《青海民族民間文學(xué)資料：傳統(tǒng)花兒專集》P82 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青海分會 1979）

天上的燕子雙尾巴，

地下的麻雀跳踏踏;

阿哥把姊妹撂不下，

再來的日子記下。

（《青海民族民間文學(xué)資料：傳統(tǒng)花兒專集》P66 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青海分會 1979）

二是以“天上++++，地上++++”起興的作品，如：

天上的云彩雨擺開，

地上的白楊柳展開;

浪來的尕妹們單擺開，

兩面的尕手兒甩開。

（《中國民間歌謠集成青海省大通縣卷：大通花兒集》P111 青海大通縣文化館 1986）

天上的云彩下雨哩，

地上的莊稼們長哩;

沒人的地方想你哩，

清眼淚不由地淌哩。

（《中國民間歌謠集成青海省大通縣卷：大通花兒集》P103 青海大通縣文化館 1986）

上面的這些四句式“花兒”，與江南民歌的起興程式完全相同，都出現(xiàn)在上片中，即便是“地下”“地上”這么細微之處也是相同的。

六句式河湟“花兒”亦如此，如：

天上的雀兒配對對，

地上的草，

我當(dāng)了綠胭脂了;

阿哥好比是陳世美，

嘴說得好，

心思哈我知道了。

（《青?；▋哼x》P56 青海人民出版社 1958）

河湟“花兒”也有創(chuàng)新之處，譬如：

天上的星星星對星，

掃帚星，

我當(dāng)成一對兒滾燈;

尕妹的眼睛毛敦敦，

嘴唇紅，

模樣兒咋這么心疼。

（季家成：《青海山歌》P59 甘肅人民出版社 1958）（P24）

這首作品的起興，有“天上”，無“地下”，且整體結(jié)構(gòu)與上一首作品一樣采用了“截斷腰”。

（未完待續(xù)）

注釋：

①“這多”應(yīng)該是“這么多”或“只門多”。

②“蘇木”：植物名，有紫蘇、白蘇之分，能入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