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蔚
最近這幾年,大家說到“情緒”,都有一種回避的趨勢。尤其是生氣,一說起來這個詞就有一種“犯錯誤”的印象,好像只有隨和的、理智的、不溫不火的溝通才是唯一可取的互動方式。如果把這種偏好推向極致,任何沖撞都不敢發(fā)生,那些本來存在的矛盾就會被掩蓋,也就失去了某種真誠。
其實,生氣是必不可少的。
我做過大學(xué)老師,這就是一個被要求情緒正確的典型職業(yè)。以至于如今愿意在課堂上發(fā)火的老師,已經(jīng)算珍稀物種了,動不動還會被身邊的人勸說,不要太“各色”。
比如我認(rèn)識一位老太太,出了名的嚴(yán)厲,刀子嘴,有的學(xué)生被她訓(xùn)斥得臉面無光,提意見希望老師友善一點。老太太完全不買賬:“你們是來學(xué)習(xí)的,又不是要夸獎的。”
我想,如果我自己的孩子將來遇到這種不隨和的老師,也是一件幸運事。因為同樣作為老師,我知道順從學(xué)生的心意是更容易的。
我在大學(xué)講課的時候,下面的學(xué)生看手機(jī),或者對著電腦噼里啪啦敲字,我走到他們身后,他們像驚弓之鳥一樣坐直,“啪”的一聲把屏幕合上。他當(dāng)然不是在做課堂筆記。但我要管嗎?我那時可以大喝一聲:“把手機(jī)電腦都收起來,好好聽課!”我也可以假裝沒看見,若無其事地往下講。而我?guī)缀趺恳淮味紩x擇后者。
這并非出于對他們的愛護(hù)之心。說白了,就是因為我害怕沖突,不想惹別人不痛快。多幾人少幾人聽課,我也不在乎。反正他們自己選擇不聽,我多什么事?
不過,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多事”的人。這些人就是在乎的。
一段關(guān)系里,但凡一個人把另一個人看得很重,認(rèn)定你和他之間緊密相關(guān),就不可能事事隨和。他較真吶:你好不好,痛不痛,上課有沒有真的在學(xué)習(xí),他都當(dāng)成是自己的事,必然會有緊張,失望,指手畫腳,甚至火冒三丈:“你到底怎么回事?你這樣對得起我嗎?”
到什么時候可以不動氣不較真了呢?就是想清楚的時候:你是你,我是我,你的人生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這時候就隨和了。
這種態(tài)度好像沒什么不好。但我總覺得,如果有人愿意攔在你面前,是有可貴之處的。假設(shè)我是學(xué)生,我就不希望老師這么快放棄做“惡人”。雖然我也會抗議,叫苦,但我不希望老師真的退讓,我需要一組矛盾:一面掙扎,一面又希望有人牢牢地?fù)踉诿媲?,說:“不行,苦也要做!”正如我健身時需要一個鐵面無私的教練。
一件事我做得不好,我需要有人直陳其非,同時如果真的有人說出來,我又會感覺不爽。那么,我希望真正關(guān)心我的人,頂著不爽也要說。這個世界常常需要這種角色,適時站出來堅持,同時還要受氣??墒钦l會愿意扮演這種角色呢?
放在今天,也就是至親、師長、最好的朋友,剩下的人都是清一色的“你開心就好”。這就是我說可貴的意思。縱然我需要有人對我狠一點,別人憑什么為了這點隱秘的期待,非要在我面前當(dāng)惡人?他變成了惡人,對他有什么好處?
總體來說,在沖突面前,還能堅持較真、不隨和的人越來越少,隨和是更劃算的選擇。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人到中年,我現(xiàn)在看身邊的人,覺得大家都有變隨和的趨勢。有些朋友從前還喜歡在網(wǎng)上跟人爭論,現(xiàn)在都“佛”了,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好了。你不同意我?好的,你肯定是對的。你罵我?我就哈哈哈。你要我消失?我立刻消失。
沖突是比過去少得多。但我有時也想念那個為了某些小事就爭論得臉紅脖子粗的年代。就像前面說的老太太,她讓我想起大學(xué)時常常見到的一類老教師,他們脾氣乖張,教齡好幾十年,講起課還會手舞足蹈,意氣風(fēng)發(fā),一拍桌子就要人回答。你要是答不上來,他真跟你急。更不用說犯困了,眼皮剛一打架,耳邊就有罵你的聲音。我常常感謝他們的教導(dǎo)。
我也忍不住想,為什么我不能成為這樣的老師?除了隨和的心態(tài)越來越大行其道,還有一個原因是,這些年學(xué)生“惹不起”了。他們被老師訓(xùn)得不高興,可以課后投訴,也可以期末給老師打低分,這些會帶來實打?qū)嵉挠绊憽W鲆粋€“被討厭”的人,沒有好處還要蒙受損失,誰還敢不順著別人來呢?這說明,情緒是很重要,但還是不要賦予它太高的權(quán)力為好。
假如那些惹人不開心的家伙太倒霉,他們也會變得越來越滑頭,往后我們只會聽到越來越多欲言又止的聲音,而那些不吐不快的聲音就這樣漸漸消失了。
【原載《環(huán)球人物》,本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