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裳
一出門,滿眼新紅破蕊,嫩綠抽芽,像一場美麗的夜襲,這座古老的城市變得風情萬種,驚喜又驚艷。風乍起,天上人間,都是春天芬芳的味道。
品的第一口春,是榆錢。
榆錢,諧音“余錢”,聽著喜慶、吉祥,像鄉(xiāng)下孩子的小名?!侗静菥V目》里記載,榆未生葉時,枝條間先生榆莢,形狀似錢而小,色白成串,俗呼“榆錢”。
在我的家鄉(xiāng),許多人家的房前屋后都栽種榆樹。每年楊柳鵝黃半染時,榆樹枝頭便泛出片片嫩綠,能把整個村莊淹沒,連雞鳴犬吠也只能從榆錢縫里仄仄冒出來。
綴滿榆錢的枝干散發(fā)著清香,最先伸進孩子的夢里。孩子們坐不住了,三五成群,避開大人眼光,膽大的少年爬上樹,挑選榆錢最飽滿最密實的細枝,小心折下,丟給樹下的伙伴接住。采完后,拾凈斷枝殘簇,小院平靜如初,雞犬也守口如瓶。孩子們歡呼著鉆進油菜地,躺在濃得化不開的馨香里,看一陣天空,捋一把榆錢,塞進嘴里,慢慢咀嚼,那清香的味道至今留在唇齒間。
如今,我居住的小區(qū)后面的山坡上,也有幾株榆樹,春風過處,榆錢飄香。尋一高處,倚靠在青石小徑邊的欄桿上,伸手便可采摘。采榆錢是個細致活兒,用力太輕,枝條如閃電般竄向天空,榆錢四下翻飛,紛紛揚揚,落滿草地。力氣大了,榆錢則香消玉殞,汁液橫流,如淚如珠,讓人心疼不已。
清洗榆錢,需要雅興閑心,細細揀擇混雜的枯枝,摘去榆錢蒂,放入裝滿水的大盆里。榆錢蓬蓬松松,起起伏伏,需要反復清洗,容不得半點焦躁。廚房是修煉一個人性子的好場所,一顆心落下,魚一樣沉入生活的靜水深流里,安寧而美好。
榆錢生熟兩吃,皆美味可口。生吃時宜加入少量白糖,清香與甘甜,最是般配,食之滿口生津,直抵內(nèi)心最柔軟的角落。一口咽下去,忍不住要再吃一口。
做榆錢粥,也頗便捷。鍋燒熱,入油,將蔥、姜、八角下鍋爆香,加水、大米煮至米飯黏稠,放入洗凈的榆錢,再燒開即可,撒一點鹽提味,吃起來,鮮天鮮地。清人郭城在《榆莢羹》中寫道:“自下鹽梅入碧鮮,榆風吹散晚廚煙。揀杯戲向山妻說,一箸真成食萬錢?!睔q月靜好,素心安然,哪怕清貧的一飲一啄中,也能吃出地老天荒的況味。
明人劉侗在《帝京景物記》中記錄了當時京畿流行的“榆錢糕”:“三月榆初錢,和糖蒸食之,曰‘榆錢糕?!蔽淖种链?,卻不交代“榆錢糕”的做法,甚是惱人。但按我的飲食標準而定,最好吃的榆錢糕點,該是母親做的榆錢窩頭。把玉米面、黃豆面、面粉和蘇打粉拌勻,加入榆錢,慢慢往里加水,揉成軟硬適中的面團,不能太軟,否則捏不成形。餳面20分鐘左右,面粉、榆錢心意互通,便可做成窩頭形狀。剛出籠的榆錢窩頭,黃綠相間,香氣撲鼻,讓人胃口大開。如果蘸上辣椒醬,愈發(fā)好吃,直辣得鼻子冒汗,卻又欲罷不能。
母親說,榆樹是救命樹,全村人都該感謝它。故鄉(xiāng)素有“一樹榆錢半月糧”之說。過去,在青黃不接的三月,一棵榆樹上的榆錢可抵半個月的糧食,供一家人度過饑荒。
母親終生與草木為伍,深諳榆錢性味。每年春天,她都會采一些榆錢晾干,存在大玻璃瓶里。家人每遇頭痛腦熱,捏一撮榆錢,放在海碗里泡水喝,效果立竿見影。
榆錢飄飄,月影婆娑,一個人坐在草坪上,長風過肩,愁緒縈懷,恍惚中,似見故鄉(xiāng)深處的榆樹,空蕩蕩的站在家門前,身形佝僂,寂寞千古。灑落的榆錢敲打著大地,一朵一朵,聲音是那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