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權(quán) 王金亥
元豐八年(1085年),年僅8歲的宋哲宗繼位,但并沒有實權(quán),一切國家大事都由太皇太后、宣仁太后把持。此時,以司馬光為首的守舊黨人通過“元{右更化”再一次回歸朝廷。
在司馬光等人的舉薦下,蘇軾被提拔為翰林學(xué)士和知制誥。元祜元年(1086年)司馬光去世,駙馬王詵也遇到“大禮赦”恢復(fù)了原來的官職。身為北宋駙馬的王詵,另一個身份是開國將軍王全斌之子。在北宋重文抑武國策下,他得不到重用是毫無懸念的,甚至他成為駙馬應(yīng)該也夾帶著皇家牽制武將的意思。
元祜二年(1087年),以蘇軾為中心的文人們在王詵家中聚會,《西園雅集圖》作為描寫當(dāng)時聚會的紀(jì)實性作品從此揚名千古,成為歷史上文人雅聚的名場面。而在這場著名飯局的背后,又折射了北宋政壇怎樣的風(fēng)云變幻呢?
要想徹底梳理清楚這場飯局的前因后果,我們還需將時間撥回。
天禧五年(1021年),旱災(zāi)大作,也是這一年,11世紀(jì)最偉大的改革家王安石出生了。慶歷二年(1042年),王安石進士及第。入仕后,他因為政績卓著屢被提拔。其年少時便隨父親宦游各地,充分體驗了民間疾苦。正因如此,他早就有了變革的志向,曾多次拒絕或放棄在京為官的機會下到基層。
嘉祐二年(1057年),比王安石小16歲的蘇軾進京應(yīng)試,因歐陽修和梅堯臣的器重名滿京城。王安石也曾得到歐陽修的賞識與舉薦,從這一點上來說,蘇、王二人旗鼓相當(dāng)。嘉祐三年(1058年),身為度支判官的王安石進京述職,趁機寫了一份上萬字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全面系統(tǒng)地提出了自己的變法主張,但宋仁宗并未理會。
嘉祐六年(1061年),蘇軾參加制舉,他在考卷中所陳的政見與王安石的“萬言書”完全相反。而時任知制誥的王安石恰為考官,他對蘇軾自然是持反對態(tài)度的。雖然此事并未影響蘇軾的仕途,但兩人的仇隙卻由此開始,以王安石與蘇軾為代表的新舊兩派的對立也日益嚴重,但宋仁宗在位時廣施仁政,兩派的對立并未真正爆發(fā)。
宋 佚名《西園雅集圖》47.2厘米×1104.3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北宋 蘇軾《寒食帖》34.2厘米×18.9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被貶黃州第三年的寒食節(jié),蘇軾發(fā)出了這樣的人生之嘆。詩寫得蒼涼多情,表達了蘇軾此時惆悵孤獨的心情。
治平四年(1067年),宋神宗即位,他十分欣賞王安石。熙寧二年(1069年),王安石被提拔為參知政事,次年拜相,其變法正式拉開帷幕。熙寧四年(1071年),蘇軾上書反對變法,王安石命新黨人在皇帝面前說蘇軾的過失。蘇軾自覺不妙,主動申請離開京城到外任職,宋神宗命他到杭州任通判,熙寧七年(1074年)又到密州任知州。此時天災(zāi)嚴重,王安石因變法不利遭到保守派彈劾,在后宮“王安石亂天下”的哭訴中,宋神宗被迫罷免王安石相位,次年又官復(fù)原職。但此時王安石的變法已近乎宣告失敗,他多次托病請辭,直到熙寧九年(1076年)才正式離職,變法的領(lǐng)導(dǎo)人也變成了神宗本人。
熙寧十年(1077年)至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又至徐州任知州,元豐二年后又到湖州任知州。十年間,他在基層也廣泛體驗到了民生疾苦,深感變法根本不能改變當(dāng)下狀況。同時,他也理解原本王安石變法的初衷是好的,但下級官員各有私心,變法難以真正推進,導(dǎo)致帶來了更大的弊端。蘇軾對此多有詩作諷刺,如《花影》:“重重疊疊上瑤臺,幾度呼童掃不開。剛被太陽收拾去,卻教明月送將來?!卑抵S了王安石復(fù)相一事。此時新舊兩黨的斗爭就只差一根導(dǎo)火索,而蘇軾自己卻點燃了這根導(dǎo)火索。
北宋 王詵《漁村小雪圖》44.5厘米×219.5厘米故宮博物院藏畫中一漁父茫然撐著一葉小舟,對照其他成群的漁父顯得十分孤獨,如同蘇軾在《寒食帖》中的表達的無奈與失落。
蘇軾到湖州后,按禮制給神宗上表謝恩,文中卻不小心流露了自己對新黨及皇帝的不滿,被在御史臺任職的新黨人李定、何正臣、舒亶等抓住時機,找出蘇軾諷刺變法的詩上百首,接連彈劾蘇軾,要求斬首。蘇軾最終被捕入獄,牽連人數(shù)高達39人,其中有蘇軾被捕前給他傳消息的王詵,也有蘇門文人,還有高官司馬光……史稱“烏臺詩案”。此時舊黨到處斡旋營救,而退居金陵的王安石心生惜才之心,以“安有圣世而殺才士平”上書皇帝,蘇軾最終得以保全,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
在黃州的第三年,蘇軾極度失落,有感于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他寫下了著名的《黃州寒食詩二首》,即《寒食帖》,文日:“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闇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濛漾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君門深九重,墳?zāi)乖谌f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庇绕涫堑诙祝坍嬃俗约翰荒茉倬降木骄?,滿含著凄涼、悲苦和無奈。他在寒食節(jié)的時候說“君門深九重,墳?zāi)乖谌f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意在說明自己想回老家報效朝廷了,但皇帝的門有九重那么深,自己夠不到。他也想像阮籍一樣作窮途之哭,好似已經(jīng)沒什么希望了。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蘇軾更加成熟了,這是對過去的出言不遜感到后悔了。
在黃州期間,蘇軾的侍妾朝云為其生下一男嬰,蘇軾還曾吟出一首名作《洗兒》:“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同樣是對自己的自視甚高和自作聰明感到后悔了,于是希望孩兒能夠大智若愚,保全自己無災(zāi)無難做到公卿,這也表明了蘇軾還想要回朝做官的愿望。
元豐七年(1084年),蘇軾赴任汝州,途中拜訪了王安石,豁達地陳說了自己與王安石不同的政見。王安石主張“變革法制”,而蘇軾認為應(yīng)“變革吏制”,都是為國家,他們還唱和詩歌,討論學(xué)術(shù)。蘇軾向王安石表達了“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的想法,二人徹底冰釋前嫌。同年,神宗駕崩。
南宋 馬遠《西園雅集圖》29.3厘米×302.3厘米美國納爾遜·艾金斯美術(shù)館藏
1085年,宋哲宗繼位。1087年五月,王詵被準(zhǔn)許回京居住。王詵在“烏臺詩案”后曾畫《漁村小雪圖》,畫中有一漁父,茫然撐著一葉小舟,對照其他成群的漁父顯得十分孤獨。烏臺詩案給了王詵重大的打擊,使得他在畫中透露出一種消沉的狀態(tài),如同蘇軾《寒食帖》中的無奈與失落。
無論是屢遭貶謫,還是才氣非凡,都使得蘇軾、王詵二人惺惺相惜。他們在政治上不得志,將情懷寄托給詩、書、畫,經(jīng)常與當(dāng)時的書畫名流聚會交流。所謂西園正是王詵的宅第花園,保守派再度上臺后,新舊黨爭告一段落,王詵在西園中宴請了以蘇軾為首的15位文人雅士。他們是蘇軾、蘇轍、黃庭堅、晁補之、張未、秦觀、米芾、李公麟、蔡肇、李之儀、鄭靖老、王欽臣、劉涇以及僧人圓通、道士陳碧虛。
雖說這次聚會的地點是在王詵的府邸,但中心確是圍繞蘇軾展開的。在參加聚會的人中,蘇轍是蘇軾的弟弟,黃庭堅、晁補之、秦觀、張未為著名的“蘇門四學(xué)士”。米芾為“宋四家”之一,而李公麟是宋代首屈一指的大畫家,二人皆與蘇軾交善。其余人等也都是奔著蘇軾而來的,西園聚會的16人中,元祐黨人有八位,其中有四位又是“蘇門四學(xué)士”。蘇軾在這些人當(dāng)中充當(dāng)著亦師亦友的角色,而西園聚會能夠大咖云集也與蘇軾的地位分不開。
李公麟將這次的聚會情況如實記錄在了《西園雅集圖》中,此圖于《石渠寶笈》有著錄。除此以外,現(xiàn)在可以看到的還有南宋馬遠所繪的《西園雅集圖》,其后有劉松年、趙孟頫、錢選、唐寅、尤求、李士達、石濤、丁觀鵬等人以此為題創(chuàng)作,然表現(xiàn)方法和形式各有不同。今臺北故宮博物院也藏有一卷宋人《西園雅集圖》曾經(jīng)清內(nèi)府收藏,《石渠寶笈續(xù)編》著錄。
根據(jù)米芾《西園雅集圖記》的記載,李公麟當(dāng)時所畫的畫是設(shè)色的,且此卷筆墨較李公麟更加粗放,信非李公麟原作,當(dāng)是他人臨摹之作。算上仕女和書童,圖中共畫23人。米芾云:
著烏帽黃道服捉筆而書者為東坡先生;仙桃巾紫裘而坐觀者為王晉卿;幅巾青衣,據(jù)方幾而凝佇者為丹陽蔡天啟;捉椅而視者為李端叔;后有女奴云環(huán)翠飾侍立,自然富貴風(fēng)韻,乃晉卿之家姬也。孤松盤郁,上有凌霄纏絡(luò),紅綠相間。下有大石案,陳設(shè)古器瑤琴,芭蕉圍繞。坐于石盤旁,道帽紫衣,右手倚石,左手執(zhí)卷而觀書者為蘇子由;團巾繭衣,秉蕉筵而熟視者為黃魯直;幅巾野褐,據(jù)橫卷畫歸去來者為李伯時;披巾青服,撫肩而立者為晁無咎;跪而作石觀畫者為張文潛;道巾素衣,按膝而俯視者為鄭靖老。后有童子執(zhí)靈寺杖而立。二人坐于盤根古檜下,幅巾青衣,袖手側(cè)聽者為秦少游;琴尾冠、紫道服,摘阮者為陳碧虛;唐巾深衣,昂首而題石者為米元章;幅巾袖手而仰觀者,為王仲至。前有髯頭頑童捧古硯而立,后有錦石橋、竹徑,繚繞于清溪深處,翠陰茂密。中有袈裟坐蒲團而說無生論者為圓通大師。旁有幅巾褐衣而諦聽者為劉巨濟。二人并坐于怪石之上,下有激湍潨流于大溪之中,水石潺湲,風(fēng)竹相吞,爐煙方裊,草木自馨,人間清曠之樂,不過于此。
根據(jù)畫面可以將人物分為五組:第一組中蘇軾占據(jù)中心位置,王詵、蔡天啟、李之儀坐圍在蘇軾四周,靜靜欣賞蘇軾揮毫;第二組是秦觀坐在古檜下聽道士陳碧虛彈阮;第三組以李公麟作畫為中心,黃庭堅、蘇轍、晁補之、鄭靖老、張文潛或坐著或站著觀畫:第四組是王欽臣觀看米芾題壁;第五組是劉涇在聽僧人曇秀論道。畫面清新自然,凸顯出了北宋文人在閑適時期高雅的情操和追求。
依米芾所說“人間清曠之樂,不過于此”,此次聚會無疑是快樂的,然而快樂總是短暫的。相對于后來發(fā)生的元祜黨禁,此次聚會真可謂是短暫的狂歡。
北宋 米芾《西園雅集圖記》拓本
北宋 李公麟《五馬圖》29.3厘米×225厘米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元祐年間,保守派再次上臺后,主張新法全廢,但蘇軾看到了部分新法帶來的益處,主張部分保留,結(jié)果兩面不討好,他再度陷入難捱的境地。此時西域進貢給皇帝五匹寶馬,大畫家李公麟就跑去寫生,今有《五馬圖》傳世。
在《五馬圖》完工后,蘇門文人唱和極多,其中以“好頭赤”為題者最多。最早題詩的是蘇軾:“山西戰(zhàn)馬饑無肉,夜嚼長秸如嚼竹。蹄間三丈是徐行,不信天山有坑谷。豈如廄馬好頭赤,立仗歸來臥斜日。莫教優(yōu)孟卜塟地,厚衣薪檁入銅歷?!碧K轍、晁補之、黃庭堅等人紛紛和之。他們也大多從馬歸王庭、兵鋒不興的角度來論述,世人多以為蘇門文人在表達對朝廷用兵的諷刺,但筆者以為所有的題詩都是在表達良臣如同駿馬不在其位的不滿。如蘇轍《次韻子瞻好頭赤》:“沿邊壯士生食肉,小來騎馬不騎竹,翻然赤手挑青絲,捷下巔崖試深谷。牽入故關(guān)榆葉赤,未慣中原暖風(fēng)日,黃金絡(luò)頭依圉人,俛聽北風(fēng)懷所歷?!?/p>
這只是一點牢騷,但也像一種伏筆,暗示了蘇門文人悲慘的生涯還在更后面。元符三年(1100),宋哲宗去世,宋徽宗趙佶繼位。次年蘇軾去世。崇寧元年(1102年),宋徽宗用蔡京為相,令中書省進呈元祜中反對新法以及有過激言行的大臣姓名。蔡京將宰臣執(zhí)政官司馬光、蘇轍、范純?nèi)实?,待制以上官員蘇軾、劉安世、王欽臣等,余官蘇門四學(xué)士等,武臣張巽、李備故、王獻可等,內(nèi)臣梁惟簡、陳衍、張士良等人稱為“奸黨”,由宋徽宗親自書寫98人姓名刊石于端禮門,稱之為“元祜黨籍碑”。當(dāng)時不許元祐黨人的子孫留在京師,不得參加科舉考試,且姓名出現(xiàn)在碑上的一律不得錄用。
崇寧三年(1104年),蔡京又將人數(shù)擴展至309人,徽宗書碑刊于文德殿門,蔡京書碑立于各州郡,其殘害至深,令人發(fā)指?,F(xiàn)碑上另有蔡京題記,該題記已完全成為奸相依托皇帝排除異己的證據(jù):“皇帝嗣位之五年,旌別淑慝,明信賞刑,黜元佑害政之臣,靡有佚罰。乃命有司,夷考罪狀,第其首惡與其附麗者,以聞得三百九人?;实蹠?,置于文德殿門之東壁,永為萬世臣子之戒。又詔臣京書之,將以頒之天下……”
崇寧五年(1106年),天象異常,宋徽宗迫于壓力又下令毀碑,原碑已無存。慶元年間,元祜黨人梁燾曾孫梁律為靜江府鈐轄,同僚饒祖堯“愛其有前輩風(fēng)度”,將梁律家藏蔡京書碑拓本重刻于龍隱巖石壁。今《元祜黨籍碑》之下有一首明人羅作的題詩:“元祜由來五百秋,黨人姓字此間留。中衰宋室匡攸定,貝錦讒言譖不休。巖石堅剛勝竹帛,薜蘿掩覆若金甌。賢良自是流芳遠,追貶徒勞奸佞謀?!边@足以說明元祜黨人的品行是值得歷史肯定的。
1126年,北宋亡。
蔡京所書《元祐黨籍碑》上另有其題記,成為他依托皇帝排除異己的證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