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金朝暉
這一天是2021年5月26日,最后與吳老告別的日子。一大早,天空就飄起雨,去往上海龍華殯儀館的高架上,差不多擁堵了一路。說也奇怪,一路上,腦海里回放的都是吳老的笑容,他是那么愛笑的一個人,笑起來,整張臉像孩童般明亮,是那種足以趕走所有陰霾的明亮??啥?,沉浸在他的笑容中,我忍不住哭了。出租車司機問我去送誰?我說送吳老,你認識嗎?他說,全上海人、全中國人都認識的。
第一次見到吳老的笑容是2012年12月18日的早上,我以《人人健康》主編的身份走進上海東方肝膽醫(yī)院吳老的辦公室,帶我前去、跟吳老情同父子的東方肝膽醫(yī)院政治部副主任張鵬告訴我要抓緊時間,9點以后,吳老就要去上手術臺了。那年的吳老已步入90歲高齡,差不多還保持著每周4到5臺手術的工作量。
我當時并沒有多驚訝,因為眼前的吳老完全不像是年過九旬的老者,他眼睛明亮,聲音宏亮,精神矍鑠,樂觀開朗,筆挺的軍裝穿在身上,帥氣十足。醫(yī)學天才、人中之杰,指的一定就是吳老這樣的人了。
那次見面,吳老欣然接受《人人健康》醫(yī)學總顧問的邀請,寄語我們:“辦好《人人健康》雜志,為中國人健康加油,使我國人民更加幸?!?,這份囑托,我們始終銘記在心。
隨后七八年中又陸續(xù)去上海看望過幾次吳老,看到他這樣的工作狀態(tài)一直延續(xù)到95歲,直到97歲,還不時在手術臺上揮刀斬病魔,還在一個一個“背著病人過河”。每一次見面,都能從他身上感受到生命常青的神奇力量。
患者心中,他是“最高超的醫(yī)生”。
我國是肝癌高發(fā)國家,20世紀50年代初,國內肝癌防治領域還是一片空白。身為外科醫(yī)生的吳孟超看在眼中,急在心里,開始向肝臟外科領域進軍。當時,一位國外專家看到吳孟超他們簡陋的研究環(huán)境后說道:“中國肝臟外科要趕上我們的水平,起碼要30年!”吳孟超聽后,憤然寫下“臥薪嘗膽、走向世界”8個大字,立志將自己的奮斗方向與國家命運結合在一起。
在這之前,我國醫(yī)學界一向視肝臟外科為“生命禁區(qū)”。經過成千上萬次解剖實驗,1957年,吳孟超等“三人小組”首次提出肝臟結構“五葉四段”解剖理論,制作了中國第一具肝臟血管的鑄型標本,中國醫(yī)生從此找到打開肝臟禁區(qū)的鑰匙。
1960年,吳孟超主刀成功完成我國第一例肝臟腫瘤切除手術;1963年,他率先突破肝臟外科“禁區(qū)中的禁區(qū)”,成功完成世界第一臺中肝葉切除術;1970年代,他建立了完整肝臟海綿狀血管瘤和肝癌二期手術新觀念;1980年代,建立了常溫下無血切肝術、肝癌復發(fā)再切除和肝癌二期手術新技術;1990年代,他帶領學生們一道,在肝癌免疫治療、生物信號轉導、肝癌疫苗和肝轉移等領域取得重大進展,完成世界第一例腹腔鏡下摘除肝臟腫瘤術,開展肝動脈結扎術和微創(chuàng)外科手術,肝癌切除數(shù)例、切除率、生存率等指標均處于國際領先水平……
人都說吳老有一雙長著眼睛的神手,手術臺上,所有人都只能看到滿眼的紅色,吳老的手可以直接伸進去,代替眼睛游刃有余地選中血管一掐,血當即就會止住。聽說1983年,為這一雙神手,日本一家電視臺派出由頂級攝影師和錄音師組成的豪華陣容,來到上海東方肝膽醫(yī)院,記錄了一場特殊的肝癌切除手術。手術進行了5個小時,日本記者也拍了5個小時,吳老從一個4個月大的嬰兒體內切除了一個腫瘤,腫瘤居然比嬰兒的頭還要大,而嬰兒的肝臟,完好無損!對嬰兒實施肝臟手術,是生命禁區(qū)中的禁區(qū)!這臺手術的成功讓全世界震驚!令人感慨的是,生命真的有約,這名女孩叫朱麗娜,23年后,長大成人的朱麗娜投身護理專業(yè),在吳老的醫(yī)院里成為一名護士!
海軍軍醫(yī)大學第三附屬醫(yī)院主任醫(yī)師、吳老的手術一助李愛軍曾這樣描述吳老神奇的雙手,“在病人身上摸一摸,敲一敲,他就知曉了里面的病灶細節(jié),他在手術臺上,既是指揮官又是戰(zhàn)士,一個右半肝大腫瘤,他能在15分鐘內徹底切除,幾乎不用輸血。面對十分詭異的肝癌,吳老的手總是精準、快捷、穩(wěn)健。”
回想我第二次去看望吳老那天,是個好日子,恰逢他住了一個多月醫(yī)院,準備出院,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還是那般明亮的笑容。那天他說:“我非常高興,再次闖過了鬼門關,終于又能回到手術臺上了?!蔽艺f:“早就聽聞您的手術非常神奇?!眳抢蠋洑獾卣f:“那就邀請你觀摩一次,我的手術特點就是一個字:快?!币羧萑运圃谘矍?,那次見面后尚未及應邀,吳老就再次病倒了,如今抱憾無窮。
仰望吳老一生,一步步將中國的肝臟外科提升至世界水平,使我國肝癌手術成功率從不到50%提高到90%以上;終其一生為1萬6千多名患者實施了各種疑難復雜的肝臟手術,創(chuàng)下了無數(shù)個世界紀錄,將無數(shù)人帶離生命絕境,獲得新生;他親手帶過四代徒弟,培養(yǎng)的博士、博士后就有169名,如今中國肝膽外科界的中堅力量,最優(yōu)秀的醫(yī)生、教授中,80%是他的學生。
在上海龍華殯儀館外面,前來送吳老最后一程的人們在雨中靜靜地排隊前行。我前面走著的是幾位相互攙扶的白發(fā)老者,我輕輕跟他們打招呼,問他們認識吳老嗎?他們說自己是吳老在二軍醫(yī)大帶教的學生,說初識吳老時,吳老40多歲,特別愛鉆研,搞發(fā)明,是當之無愧的天才醫(yī)學家。
走在我旁邊的小伙子,一張年輕的面龐上寫滿對吳老的崇敬之情。和我一樣,他也是專程飛過來送吳老的,來自北京,也是一名醫(yī)務工作者,和生前的吳老從未曾謀面,此刻,眼含熱淚來拜見吳老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我看見,長長的送別隊伍中,還有許多張這樣年輕的面龐,吳老泉下有知,應該欣慰了,他用自己一生的堅持和追求,為后人詮釋了從醫(yī)和做人的真正內涵。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先生之功,萬古流芳!
望向鮮花叢中安睡的先生,我想說:敬愛的吳老,您在為祖國醫(yī)學事業(yè)、為人類肝膽外科事業(yè)奮斗的一生中,登頂了兩座高峰,一座是醫(yī)術的高峰,一座是醫(yī)德的高峰。
因為在患者心中,吳老還是“最溫暖的醫(yī)生”。
冬天查房時,他總是先把手在口袋里焐熱,然后再去接觸患者的身體。每次為患者做完檢查之后,他都習慣性地順手為他們拉好衣服,掖好被角,并彎腰把鞋子放在他們最方便穿的地方。
每次外出開會回來,哪怕是晚上十點多,他都要直接到病房看望手術患者后再回家;每個雙休日到醫(yī)院看患者已是常規(guī);每年大年初一,他也都會到病房看望患者,握住患者的手道一聲:“新年好!”
每次去查房,他都會上前拉著患者的手拍一拍,摸摸頭,有時還用自己的額頭貼著患者的額頭試體溫。要知道,得了肝病的患者,大多數(shù)人都患有肝炎,容易傳染。也因此,每每吳孟超的手一摸到患者的腦門上,患者的眼淚“刷”的就流了下來。
吳老說過:“一個人得了肝癌,整個家庭往往都垮了,跟患者多說句話,跟他握握手,就能給他和全家人信心?!?/p>
幾年前的一次查房中,吳老仔細詢問完患者情況準備離開時,患者突然拉住吳老輕輕起身,深情地吻了他的手。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吻,吳老顯然有些意外,接下來的情景更讓人意外,90多歲的吳老轉身回去抱著患者的頭,在患者的臉頰下輕輕地回吻了一下。此情此景,誰人能不流淚,不感懷?若不是有著托付生命的恩情,最不善表達的國人怎會報之以吻?
從年輕時起,吳孟超就是一個非同凡響、勇于向病魔開戰(zhàn)的醫(yī)生,一個從未考慮過個人名譽得失、一心只想將患者從死亡線上拽回來的醫(yī)生。在他的人生天平上,患者的生命大于天,患者的信任大于天。很多走投無路的重癥患者,在他這里獲得再活一回的新生。
挽救生命的同時,也成就了自己。從醫(yī)路上的吳孟超,完成了一例又一例教科書般的經典手術。
1975年,安徽農民陸本海挺著像孕婦一樣的大肚子前來求診,經過12個小時手術,吳孟超大汗淋漓地給他切下一個重達18公斤的瘤子,是當時世界上切除的最大肝血管瘤。
1983年,吳孟超為一名僅4個月的女嬰成功切除重達600克的肝母細胞瘤,創(chuàng)下了世界肝母細胞瘤切除年齡最小的紀錄。
中肝葉處于肝臟的“心臟”,被盤根錯節(jié)的大小血管所包繞,向來被外科醫(yī)生稱為禁區(qū)中的禁區(qū)”。2004年,湖北女大學生王甜甜中肝葉上長了巨大血管瘤,被多家醫(yī)院拒收。直至找到吳孟超后,手術做了整整10多個小時,才把足有排球大的瘤子切下來。如今的甜甜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吳老遺體告別儀式上,她眼含淚水告訴記者:“再遠,也要來送吳爺爺”。頭天夜里,她坐了6個小時的動車從湖北隨州趕到上海。
有一種致敬是“不遠千里,送您一程”。告別儀式上,還有很多位吳老親自救下的患者,從祖國各地趕來為老人家送行。
在吳孟超看來,“一個好醫(yī)生,眼里看的是病,心里裝的是人?!彼傉f一句話,“醫(yī)院是治病救人的,怎么能想著從患者身上撈錢?”為此給本院醫(yī)生定了不少規(guī)矩:如果B超能診斷清楚,決不讓患者去做C T或核磁;能用普通消炎藥,決不用高檔抗生素;手術如果能手工縫合,就盡量不要用吻合器……
據(jù)龍華殯儀館大門保安講,從早晨5點多,就陸續(xù)有市民群眾來到殯儀館。上海東方肝膽醫(yī)院的醫(yī)務人員們也早上6點就從楊浦出發(fā),來送吳老最后一程。
告別儀式現(xiàn)場播放的不是哀樂,是吳老生前所愛之歌——《國際歌》。靈堂內挽聯(lián)寫著:一代宗師披肝瀝膽力拓醫(yī)學偉業(yè),萬眾楷模培桃育李鑄就精誠大醫(yī)。老人面色安詳,遺體上覆蓋著鮮紅的黨旗,人們鞠躬悼念,獻上鮮花,追思緬懷,不舍離去。
“如果我倒在手術室里,請擦干我臉上的汗。”很多人在中央電視臺《朗讀者》節(jié)目中,聽到過東方肝膽醫(yī)院護士長程月娥寫給吳老的信。信中說:認識您30多年了,在很多人看來您是個傳奇,但只有我看到過手術后靠在椅子上的您。胸前的手術衣都濕透了,兩只胳膊支在扶手上,掌心向上的雙手,在微微顫抖,您嘆口氣說,力氣越來越少了,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在手術室里倒下了,你知道我是愛干凈的,記住給我擦干凈,不要讓別人看見我一臉汗的樣子……”
這一次,吳老是真的倒下了,5月21日下午13點零2分,他頑強的心臟帶著對蒼生不竭的愛停止了跳動。他安安靜靜地躺在那里,而他的靈魂永遠留在了手術臺上,為一個又一個生命亮起希望的燈塔。
上海,以一場雨送別吳老,“吳老走好”的呼喊聲,在雨中一遍遍回響。這位“背著每一個病人過河”的老人,他自己的生命就是一條奔流不息的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