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奇
早上起來忽然發(fā)現(xiàn)窗臺成了菜圃,一只白蘿卜長出了綠油油的葉子。把只有一只蘿卜的窗臺稱作菜圃有點(diǎn)夸張,但心里有海,哪里不是馬爾代夫呢?霎時,我心里真的成了一個蘿卜園。
那只蘿卜的葉子肯定不是一個晚上就長出來的,但誰會每天去關(guān)注一只蘿卜的變化?拔出蘿卜帶出泥,蘿卜是長在土里的,離開了泥土離開了水,居然示威似的長出翠綠的葉子,仿佛表達(dá)著疫情肆虐下對春天的期待。萬物生長靠太陽,莫非是陽光的作用?
我家在桂東南,亞熱帶的蔬菜應(yīng)有盡有。蘿卜、蕹菜、大白菜、小白菜、莧菜、芥菜、火筒菜、上海青、頭勾菜、生菜、苦麥菜、椰包菜、豆角、馬蘭豆、苦瓜、黃瓜、白瓜、絲瓜、水瓜……每種蔬菜的種植,在我童年的眼里,它們都極其神奇。種樹需要一棵小樹苗,挖坑、澆水,小樹苗慢慢長高、長大,而大部分蔬菜的種子都是一顆針鼻或火柴頭大小,丟進(jìn)一個坎里,澆上一勺糞,蓋上土,快的兩三天,慢的一周左右,就像魔術(shù)一樣從地里拱出芽來,然后長出那么粗大的瓜果蔬菜。
在所有的蔬菜中,我對蘿卜情有獨(dú)鐘,因可以用它腌制蘿卜干。腌蘿卜干是我的拿手好戲,別人腌的蘿卜干或香而不脆,或脆而不香,或不香不脆,我腌的蘿卜干又香又脆。煮菜要看火候,腌蘿卜干要看“日候”,陽光是腌蘿卜干必不可少的“輔料”。秋高氣爽,萬里無云,把拔回的蘿卜洗凈,將性感的它們攤開,用刀一分為二為三或?yàn)樗?,在秋陽下晾曬。陽光滲透進(jìn)去,能給它的香和脆打底。白天晾曬后,晚上要用力搓揉,最好把它搓出水來。經(jīng)過兩三天折騰之后,它就會完全“服軟”,再撒上粗鹽,然后把它悶到密封的甕里。半個月后揭開蓋子,香氣能把屋頂沖開。因此,我一直覺得腌蘿卜干的味道,就是太陽的味道。
蘿卜長相樸素,甚至有些笨拙。雖說蘿卜青菜,各有所愛,但愛蘿卜的未必愛青菜,愛青菜的必愛蘿卜。尋常的蘿卜簡直是蔬菜的化身,幾乎家家戶戶的菜地里都有。我老家只種白蘿卜,反正我小時候沒見過紅蘿卜。入秋以后,蘿卜好像在黑暗里憋壞了,頂著一蓬綠葉,把半個白生生的身子從地里探出來。我滿地亂竄,專揀那些個大的拔。蘿卜自然不會服氣,或者是泥巴給它們使勁,拔蘿卜于是變成了拔河,摔得屁股蹾地的事常常發(fā)生。有時候蘿卜啪地從中間折斷了,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只黑心的。一只空心蘿卜掂在手里就能知道,就像一個夸夸其談的輕浮家伙,但一只黑心蘿卜與一只好蘿卜外表根本看不出來,就跟好人壞人一樣難以辨別。
蘿卜之所以備受青睞,還在于它好吃。你可能不喜歡苦瓜,或者吃不慣上海青或椰包菜,但蘿卜能滿足人們最大公約數(shù)的口味。它可以切片切絲,也可以切塊。南方人喜歡喝湯,天底下最好喝的湯是蘿卜燉排骨,加上幾片陳皮。這種充分體現(xiàn)簡約主義的湯,內(nèi)涵豐富,味道醇厚,既有蘿卜的清甜,又有排骨的咸香,還有一絲似有若無的苦澀,喝過蘿卜排骨湯的人,會有一種曾經(jīng)滄海的感覺。
蘿卜被稱為小人參?!疤}卜熟,醫(yī)生哭”“冬吃蘿卜夏吃姜,醫(yī)生不用開藥方”,這是我小時候聽過的諺語。蘿卜行氣、祛痰、利尿,增進(jìn)食欲,它還是一味有效的解藥,如果吃了什么中毒,灌蘿卜湯就可以濟(jì)急。我從小就被大人告誡,吃藥時千萬不能同時吃蘿卜或蕹菜,否則藥效會被解掉。我不知道這是否說明治病就是“以毒攻毒”,是藥物的“毒性”在起作用,因此稱“是藥三分毒”。
我到了現(xiàn)在棲身的海濱城市,知道一道紅螺炒雞屎菜的菜肴。所謂的雞屎菜就是用蘿卜苗腌制而成,這道菜成為檢驗(yàn)是不是一個真正的北海人的尺子。生活中名不副實(shí)的情形很多,但多是往美名上靠。我不知道腌蘿卜苗為什么要叫這個有些惡心的名字。我理解這是因?yàn)楸焙H硕枷裉}卜一樣樸實(shí),不會矯飾和自吹自擂。他們對海魚的命名就是這樣,藍(lán)圓鲹像一條棍子,他們就叫棍子魚,沒有叫金梭、銀梭;鯛魚因?yàn)檠劬Υ?,直接稱大眼雞。
我小時候特別好奇,針鼻大的蘿卜種子竟然長成數(shù)萬倍于它的大蘿卜,地里怎么有那么豐富的營養(yǎng)?人的一生就像蘿卜的一生,年輕時像卜卜脆的生蘿卜,鮮嫩、潔白而多汁;年老時經(jīng)生活磨礪、蹂躪,變成了被炎陽暴曬、搓過、鹵過的腌蘿卜干。而所有洗腳離田的人,跟蘿卜更是何其相似,被急風(fēng)驟雨的城鎮(zhèn)化拔離了土地,卻沾著洗不掉的泥土,那些關(guān)于農(nóng)村經(jīng)歷和往事的回憶,還有思維和行為的方式。我們每個人都身在曹營心在漢,“生活在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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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