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麗饒
大雪將夜封實的時候,郭六六趴在窗臺上畫圈圈。窗鏡為紙,手指當筆。憨傻了大半輩子的郭六六只會畫個圓,他說那是一顆長在歪脖子樹上的小太陽。
小太陽就在窗外遙遠處的雪夜里,那是一盞長明燈。解放戰(zhàn)爭時期,常有部隊夜間打村口經過,老支書就把馬燈掛在了歪脖子樹上。直到今天,那盞燈仍舊醒著,徹夜照亮人們的新生活。
狼渠溝這個地名是有來歷的。兩座山夾著一道溝,溝里常年蓄有一潭子清凌凌的空山水。山清水秀,確是一方滋養(yǎng)莊稼的好地方。層層梯田攀附在山體上,凌空鳥瞰,美麗壯觀。然而,深山里的豺狼虎豹也相中了這塊寶地,時有狼群出沒。早年間曾發(fā)生莊稼人被野獸殘害的事,村民們不得不忍痛割愛,舍棄了這座豐饒的糧倉。荒蕪之所,猛獸愈加肆無忌憚,常常結伴到水潭里沐浴嬉戲,人們便把這塊兇險之地稱作“狼渠溝”。村中不論大人孩子,無不畏懼。
順著狼渠溝一路向南,爬到最高處的山圪梁上,有個叫老嶺的小村子。村里只有十幾戶人家,家家都是極好的性格。鄰里和睦,生活豐足。唯一的不便,就是地處深山,出行困難,日常用品都得繞大路下山到麻糊村來采買,往返一趟就是大半天。針線布料、油鹽醬醋這些不打緊的物件耽擱兩日倒無大礙,而那年郭四爺?shù)昧思辈?,緊趕慢趕還沒下山人就走了。事后父親說,要是能早上個把時辰施行搶救,不至于丟命的。那件事以后,老嶺村人決定沿著狼渠溝豁出一條捷徑,直通到麻糊村。不圖別的,就當給老嶺的村民修條救命路。然而,也有人說那是送命路,多少年前人類就輸給了狼群。
父親一輩子在麻糊村從事鄉(xiāng)醫(yī)工作,人們相信他的醫(yī)術,更敬重他的人品。
路修成以后,郭三爺特地來囑托過他,“娃兒,三爺我知道這路不好走,可路上鋪的是人命呀!”父親鄭重地點了點頭。他從小就常跟奶奶到狼渠溝干農活,對于其中兇險,自是十分清楚。況且這是一條怎樣的路啊,在當時科技落后的條件下,人們盡了全力也不過是在荒山野嶺上鏟草填坑,夯土墊石,勉強掘出一條羊腸小道。晴天朗日尚且通順,遇到雨雪或是夜晚,即便沒有狼,光走路就難上加難。然而,這是一份絲毫不容推辭的責任。面對全家人的愁容,父親堅定地說,“只要我還在村里,就得對嶺上人負責?!?/p>
仿佛那些刻不容緩的情況總是出現(xiàn)在天色陰沉的傍晚。有人氣急敗壞地從老嶺下來,慌慌張張說誰家的誰病得緊急,痛得厲害,要父親務必趕緊上去看看。一場沉甸甸的大雪噙在老天爺眼里,隨時都可能鋪天蓋地。全家人都緊張起來,母親把圍巾手套擺到炕頭,奶奶打開老洋柜翻找父親的棉大衣。父親在藥房里備藥,不知病人究竟是咋個情形,總之盡可能多帶點,有備無患。爺爺把馬燈擱在灶臺上,添足油,又就著灶坑里忽忽跳動的火光,用棉布一遍遍擦拭玻璃燈罩。直到父親從藥房出來時,屋內的手忙腳亂才頓時停下來。父親披上大衣,背著藥箱,提起馬燈,一閃身跌進了陰沉沉的暮色里。母親見圍巾和手套還落在炕上,趕緊抓起來跟了出去?!皝?,趕緊喝口熱……”奶奶端著一碗熱騰騰的小米粥來到炕角處,才看清父親早已出了門。她又摸索著把粥倒回鍋里?;璋档母G內,一顆顆淚珠無聲碎裂。
母親趕上時,父親已到了山腳下。狼渠溝像一張黑洞洞的大嘴,肆無忌憚地裸露在天地之間,隨時準備把人們的恐懼和擔心一口吞進去。圍巾手套換成了馬燈,情急之下母親不敢拒絕,怕父親動怒??梢幻装说母叽笊碛稗D眼就化在了夜色里,著實把她嚇了一跳。
“慢點。”
“快回!”
有回應就好,哪怕近乎訓斥。心里的石頭終于落了地。趁著這兩個字的熱氣,母親趕緊把馬燈點起來。
這一路,仿佛走了一輩子。夜像一塊凝固的實體,父親屏住呼吸,一腳一腳蹚在這黏稠的固體里。他把大衣的人造毛領子豎起來,頭盡可能往圍巾里埋下去。思維暫時停止,視覺得不到發(fā)揮,只有聽覺出奇的敏銳。山風呼啦啦地喘著粗氣,四下一有異動,父親就警覺地蹲下身細聽,確定無礙了再站起來繼續(xù)往前走。突然間,遙遠處擠出一星光亮。鬼魅、縹緲而又鎮(zhèn)定。父親的心“嗖”地提到了嗓子眼兒,關于妖魔鬼怪、豺狼猛獸的各種想象從四面八方洶涌而來。使他禁不住把指甲深深地掐進手心,牙齒咬得咯咯響。那顆光點卻在寒風中冷峻地搖晃著,越搖越大。
走近了才看清楚,原來是一盞馬燈,掛在老嶺村口的歪脖子樹上。一股強大的暖流頓時將父親從恐懼中喚醒。他終于狠狠地松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把燈從樹上摘下來,掬在手里,回望來路。?。∧且恍菢O其微弱的燈火,還定定地凝在寒夜里……
“快回——”父親朝山下喊了一聲,便轉身趕去了老嶺。
兩處燈火在遼闊的夜里遙相輝映,像一雙眼睛在黑色宇宙間流轉著溫情,又像一個縹緲如隔世,永遠也無法醒來的夢。
父親給老嶺村一個病人醫(yī)好食道癌那年,郭三爺親自送來一把手電筒。這是上海匯明廠出產的大無畏牌電筒,鍍金外殼,大腦袋,長尾巴,可裝三節(jié)一號干電池。嶄新的玻璃片上無一絲雜塵,晶瑩剔透的小燈泡臥在鮮亮的反光罩中心,看上去精致而小巧。方圓幾十里內,該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精美的物件了。父親明白這項使命,這手電筒是老嶺村民的抬舉,也是對他更大的期待,是專用來照亮狼渠溝那條羊腸小道的。
行走在這條路上的滋味,興許只有父親才能真正明白。那已經是20世紀90年代初了,狼渠溝也成了一個只是聽起來令人發(fā)怵的地名,不再像舊時那樣真的三天兩日群狼出沒。夜間出診,父親總是先騎自行車來到山腳下,把車子往莊稼地一扔,步行上山。
山路磨薄了父親的鞋底,父親的雙腳一遍遍夯實崎嶇的路面。歲月吃力地將人們的生活一寸一寸地推向幸福安寧。那條路澀澀的,在手電筒的光圈里與父親喃喃細語。拉呱著四季里的百姓,還有百姓們的百味春秋,走著走著,父親突然唱起歌來。歌聲時而激昂,時而凝重。突然不知從哪個方向躥出一只野兔,跳進這歌聲里慌慌張張地扭了幾下屁股又跑開。父親總是嬌慣著這些生靈,在山里行醫(yī)多年,他們早已成了熟悉的老朋友。這深情的歌就是唱給那些草木、莊稼、野獸甚至墳冢聽的,一路唱到歪脖子樹下。
在那個風雨莫測的秋夜,我也聽過。父親出診回來時天已黑透,一到家得知老嶺郭三爺家的羊癇風兒子郭六六患了急性腸炎,沒顧上吃晚飯,備好藥就又出了門。父親走到院中央,突然停下來喊我把手電筒拿給他。沒想到,父親接過手電筒時竟然問我要不要跟他去。在我的童年記憶中,父親每天除了關在藥房就是趕在行醫(yī)的路上,能和他待在一起是多么難得啊,我興奮極了。
有父親在,狼渠溝的夜歡快而美好。不管夜有多黑,手電筒的光都能將它喂飽。父親在后,我在前。手電筒的光束在我腳下有節(jié)奏地忽漾,我剛踩上去,它就跑了,我再去追,卻是怎么也追不上。遠山外的天空中鑲著半片明月,我和父親一路說笑,壓根沒顧上跟她打聲招呼。秋糧食眼看就該收了,成熟的香氣在風里脹得鼓鼓的。不知不覺便走到了郭三爺家的門口,手電筒的光亮才從門縫擠進院子,就聽見有人出來開門了,一塊出來的還有股濃烈的騾馬味。在農村,這是豐足的氣息,勤勞的氣息,興旺的氣息,也是講究人家的氣息。我?guī)е鞣N各樣的想象,隨父親進了郭三爺家。
診查之后,父親給郭六六打了一針,安頓他服下幾粒藥,又坐下來觀察。父親說,如兩個小時內沒有癥狀出現(xiàn),就基本算穩(wěn)定了??烧l都沒有料到,還不到一個小時外面就下起了雷暴雨。幾聲雷打下來便突然停了電。屋子里黑黢黢的,郭三爺進進出出忙個不停。兩個小時之后,郭六六的病情倒是順順利利控制住了,電卻遲遲沒來。郭三爺出去了一趟回來說,風把電線給刮斷了,眼瞅今晚得摸瞎!“小太陽!小太陽!”郭六六執(zhí)著地傻笑著對父親嚷,他的話向來瘋瘋癲癲,沒人去理會。雷暴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這會天上又擠出幾顆星星。出門時,父親把手電筒留下了。郭三爺原本堅決不肯的,父親說以防郭六六的病情半夜復發(fā),應急用。他才勉強接受了。
星星會說話,可惜它不能照亮。下山的泥水路走起來身不由己。起初是父親在前面探路,我跟在后面走。遇著腳下打滑的地方,父親就把我拎起來提溜過去。但我總覺得身后有歹徒,有猛獸,有萬丈深淵,有妖魔鬼怪,它們都虎視眈眈地注視著我,只要父親稍不留神,隨時就準備把我逮走。我似乎還能感覺到一股古怪的推力推著我,使我不敢張眼看遠處的風景,也不敢放慢腳步。我想把這恐懼告訴父親,卻又不敢開口,生怕被那些鬼怪聽見搶先下了手。父親仿佛察覺到了我的心思,他停下來回過頭說,“到前面來!”我像得救了一般快步走到前面去。夜,瞬間變得溫暖而充實,如同鉆進了一間暖屋?!鞍堤幨撬?,亮處是路。”父親在身后叮囑。這是他的經驗,他深諳這路上每一粒泥塵的心思,也熟悉它們一年四季里的性情。我小心翼翼地走了一段,就不安分起來,故意將腳伸進黑處去驗證父親的說法。誰知一腳下去竟摔了個四腳朝天。這時父親伸手想拽住我,卻生生撲了個空,他也跟著滑倒了。我眼睜睜看著他順著枯濕的草坡溜進深溝里去,嚇得頓時失了聲?!伴|女?閨女——”看不見父親,許久之后才聽到他驚慌的遙遠的喊聲。好一番掙扎,父親才回到路上來,滿臉擦傷,兩腳空空。鞋子被溝底的洪水卷跑了……
為此,我偷偷把那手電筒扔進了地窖里。任憑父親大發(fā)雷霆,都沒松口交代。小小年紀的我以為,父親是因為它才不得不給老嶺人看病,因為它才吃盡苦頭。不料,手電筒的消失并沒有阻斷父親上老嶺的路。仿佛那條路上的星星月亮、魚蟲鳥獸都成了父親借以照亮的忠實伙伴。不,三十年的行醫(yī)歷程,那條路早已深深刻進了他的腦海里,哪怕是閉上眼睛,也同樣輕車熟路。
父親去世至今整整十年。我想,他臨終前最不舍的一定是狼渠溝這條路。他寧可重新走一遍它的艱險、泥濘,重新為鄉(xiāng)親們默默奉獻三十年,也不想長眠于路對面的山坡上,在另一個世界里擔憂地凝望啊。
父親走后,我曾經多次專程去過狼渠溝。春夏秋冬,陰晴雨雪,黑夜白晝,在不同季節(jié),不同天氣,不同心境下重走父親走過的路,試圖體會父親在醫(yī)路上的各種心境。有時是一彎上弦月,滿天星辰。仿佛那漫天星月都由一根線牽著,線攥在我手里,輕輕一拉,天地就大亮了。不知父親是否有過這樣的詩意?也有時漆黑一片,如黑鍋倒扣,我打著手電筒,在這黑的宇宙里害怕得想尖叫,想蹲下身蜷起來。不知父親是否也曾這樣不敢進不敢退,在原地怕得不敢呼吸過?我突然想到,父親一定舍不得像我這樣耗電,他定是過險處時才打開,過去了又關掉。于是我也關掉,在這條路上反復走,不知不覺夜路竟走出了白天的光明。
最近一次到狼渠溝,是去年仲夏回鄉(xiāng)。麻糊村年初被列為農村綜合改造試點村莊,狼渠溝風景秀麗,自然環(huán)境優(yōu)美,頭項工程就是修路。那條路已然不再是從前的艱難險阻。路線依舊,三四米寬的路面用嶄新的柏油鋪就,路兩旁每隔25米一盞太陽能路燈。延伸到村口的那一盞,剛好倚在歪脖子樹上。道路寬闊平整,驅車行駛毫不費力,輕踩剎車便一路順風。沿途的山水風景依然是從前古老的純樸模樣。父親是幸福的,早在幾十年前他就擁有了這一路的綠水青山。在這條路上,他曾有過多少我不能明白的沉醉和想象?。〉莻€時候父親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不久的將來此地會成為山外人稀罕的旅游勝景。更不敢相信這條曾令人聞風喪膽的深山小路,有朝一日會灑滿陽光,迎來四方游客。
雖然父親早早就離開了,但他一直在注視著家鄉(xiāng)這些年日新月異的變化,深情回味那些鐫刻在他腳下的平凡歲月。曾經被歪脖子樹上的小太陽照亮的那條山路,永遠蜿蜒在父親的視線里,融入了人們的幸福生活。
責任編輯/何書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