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冰慧
神龜五年(728),文章科從明經科獨立出來。文章科是文章生試的存在基礎,但文章生試的準確產生時間并無定論。根據(jù)最早文章生試的記載《續(xù)日本紀》卷一二“承和九年十月十七日”條載“菅原清公弱冠(延歷八年(789))奉試,補文章生”[1],以及《經國集》所存最早試詩(南淵弘貞《奉試詠梁得塵字》)創(chuàng)作于延歷十五年(796),筆者以為其產生時間為8世紀中后期。文章生試所涉重要考試項目即是試詩。試詩由兩個層面組成:一是“試”,即測試,出于應試者的政治目的;二是“詩”,即考試項目,是考察應試者水平的方式。然,日本試詩之舉并未能延續(xù)。目前,由于文章生試實施時間短、且實際材料稀缺等原因,學界對日本試詩研究較為匱乏。①李宇玲先生的《平安朝文章生試與唐進士科考——試論平安朝前期的省試詩》(《日語學習與研究》2009年第2期),提出了有關文章生試的一些問題:“文章生試”的具體開始時間;“文章生試”的設置目的;“文章生試”的考試形式。李宇玲《唐代科舉詩與平安朝文學》(《日語教育與日本學》,2013)對唐代科舉詩與日本平安朝的省試詩展開比較研究,考證二者的異同,并在此基礎上分析唐代科舉詩對平安朝宮廷文學的影響。但考慮日本試詩與唐代試詩的因緣關系,可以想見日本試詩研究的重要意義。本文在分析日本試詩的同時,將其與唐代試詩進行比較并分析異同,以期將來可作反觀唐代文化。本文擬從內外兩個方面切入展開分析:體制是試詩的重要測量標準,故而可見試詩之形,如題目、體裁、結構體制;“情志”是其內涵,可見試詩之性。
體制主要指文本在各種規(guī)定性因素作用下形成較定型化的結構。既然是定型化結構,則有規(guī)律可循。此部分主要從句子層面與詩歌整體層面結構進行分析而得之,而造成定型化的原因包括唐代的舶來品、文學發(fā)展的自身規(guī)律、日本文化的獨有血脈等。
日本試詩題目①筆者搜集到詩題為69個。具體如下(詩題先后依照時間先后,詩題不包括體裁與數(shù)量):《奉試詠梁得塵字》《奉試詠天》《奉試詠三》《奉試得寶雞祠》《奉試賦秋雨》《奉試賦得隴頭秋月明》《奉試得東平樹》《奉試賦得秋》《奉試賦挑燈杖》《奉試詠塵》《奉試賦秋興》《奉試得治荊璞》《奉試賦得王昭君》《奉試賦得照瞻鏡》《奉試得爨(經炊)燒桐》《詠燕》《五星若連珠》《省試賦得珠還合浦》《聽古樂》《玄衡兼至》《聽右示詩》《連理樹》《荷鍤成云》《秋省實》《該永》《龍圖授羲》《(龜)圖授羲》《補逸書》《春天凄風》《花間理管弦》《云中白鶴》《明望山雪》《昊天降豐澤》《水淸玉潔》《魚登龍門》《簟為夏施》《飛葉共舟輕》《朱草生郊》《國安民治》《踐雪知暑(曙)》《豐年至》《奉試賦得教學為先》《日月光華》《野無遺賢》《蟋蟀待秋吟》《秋風生桂枝》《昭華玉》《受天祿》《貢院新栽小松》《冬多積雪》《澤如時雨》《海水不揚波》《涇渭殊流》《山水有清音》《平露生庭》《既飽以德》《蕓始生》《舉實為秋中》《禮儀為品》《 禮義為器》《善以為寶》《偶燭施明》《奉試賦得德配天地》《雪中譸》《奉試殿庭飜舞衣》《宣德以詩》《天子壽考》《奉試賦得班方(萬)玉》《簡賢為務》。其中試詩有完整文本,則是《經國集》(827)23首,《田氏家集》(891)1首,《江吏部集》(1011前后)1首,《朝野群載》(1116)3首,其他殘篇則來自于《本朝文粋》《朝野群載》《日本紀略》等。其他存目詩題來源雕龍數(shù)據(jù)庫,以及參見古藤真平:《紀伝道研究史料集(文武朝-光孝朝)》,《古代學協(xié)會研究報告》第12輯,平成28年,與古藤真平「『登科記』八·九世紀文章生、文章得業(yè)生、秀才·進士試受験者一覧」(國書逸文研究,1991年10月期)、「10世紀紀伝道課試關係記事一覽」(古代學研究所研究紀要,1996年12月期)等。構成的固定表達即“(〔五言或七言〕+奉試/省試+‘賦得’/‘得’/‘賦’)+題目中心+(數(shù)量)”。
就其同者觀之,部分日本試詩題目源于唐代,具體如下:[2]
表1:題目比較分析表
除題目本身的高相似度,其出處亦大有關聯(lián)。部分試詩題目典故同出集部、《文選》等常見唐人讀本,如《奉試賦得功名重山岳》出自漢朝酈炎《見志詩二首》之“功名重山岳”;《昊天降豐澤》源于王粲《公宴詩》“昊天降豐澤”;如《山水有清音》一語出左思《招隱》“山水有清音”。另一種情況便是其他試詩題目的典源雖不是出于《文選》,但典故在《文選》出現(xiàn)過,如《奉試得東平樹》與《重答劉秣陵沼書一首》“冀東平之樹,望咸陽而西靡蓋”等。除去題目的直接引用,日本試詩題目亦有與唐試詩間接性關系,即來源的相似?,F(xiàn)有學者以為唐代試詩題目多淵源于集部,共計91題。其中出自總集的75題,分屬《玉臺新詠》《楚辭》和《文選》,其中《文選》為最,共67題。另外尚有不少以六朝及個別唐人名句命題的,這些名句不見于上述總集,因此歸入別集類。[3]日本試詩亦如此。
就其異者言之,主要體現(xiàn)在題目要素細節(jié)上:其一,“奉試/省試”之要素唐雖有之,如《省試湘靈鼓瑟》。但由于唐代試詩是進士科考試項目,其涉及考試層級范圍更廣,故而題目更為多樣化,如《宣州試窗中列遠岫》《府試水始冰》《京兆府試殘月如新月》。且唐代試詩大多數(shù)并不帶有此類標志“奉試”二字①唐代詩歌題目中的帶有“奉試”二字的并不多,就非正規(guī)試詩而言,“奉試” 即奉命之作;大致就正規(guī)的試詩而言,并無“奉試”一類。參見王娟:《唐代“奉試詩”辨略》,《中州學刊》2017年第5期。,而日本試詩多帶有“奉試/省試”。其二,“賦得”之說,它脫胎于齊梁公宴詩,流行于陳隋,至唐代大放異彩。[4]在唐代多數(shù)詩題亦是采用“賦得”之作法,但是多數(shù)詩歌題面上未有“賦得”二字。而日本試詩“賦得”之題亦不在少數(shù)。其三,題目中心構成的復雜性上,唐日出現(xiàn)了分化。我們可以看到,日本試題的《奉試殿庭翻舞衣》在日本試詩題目之中已經是屬于包含較多元素的題目,但唐代試詩的題目還有更為復雜的題目。例如《月夜梧桐葉上見寒露》一題中,有時間“月之夜”、地點“梧桐葉”、方位詞“上”、動詞“見”、物象“寒之露”等元素。
簡言之,日本試詩在題目來源上,與唐代多有類似之處。這一是因為對唐代制度的照搬,故而未作處理;二是因為日本詩人對閱讀范圍亦不離唐人常見書目。故而,其實際出題范圍往往限于典籍等范疇,難以涉及更為豐富的題材。而其不同主要是體現(xiàn)在題目的細節(jié)之上。這也是頗符合情理,這屬于日本文章生試在實際操作中的權宜處理。
唐、日皆以近體詩作為考試項目。兩者以五言排律為主,且在具體韻律使用上有很大相似性。唐日試詩均以平聲韻為主,但不排斥仄聲韻。兩者試詩常用韻部存在相似性。根據(jù)王兆鵬《唐詩試律詩用韻頻率考》(根據(jù)《廣韻》)一文中,出現(xiàn)最多的是“上平聲:十七真”與“下平聲:十四清”,而在日本試詩中,出現(xiàn)最多的亦是“十七真”“三十九庚”“四十一清”。而以下兩個例證更是可以說明唐試詩與日本試詩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一是日本韻部通用情況與唐代極其類似,如“十七真”與“十八臻”,“六脂”與“七之”,“三十九庚”“四十耕”與“四十一清”之間可以通用。而實際上,歷代韻部通用存在細微差別。唐日相同則不可能僅僅是巧合。二是“三仄尾”的使用。此是唐代詩歌中常見的一種用法,在唐前并沒有過多的使用。這皆證明了日本試詩對唐代試詩的學習是深入細節(jié)。以此推之,日本試詩所做細節(jié)改變皆是有意為之。
那么,這些細節(jié)改變還體現(xiàn)在什么方面?其一,日本試詩主要采用五言六韻、五言八韻等形式。而在唐代進士科考中,唐代“試律詩”(90%以上)多為五言十二句,其體裁相對更為集中。其二,日本試詩總體篇幅相較唐代較長。根據(jù)《類聚府宣抄》第九“文章生試(因詩題失措停厘務)”條記載“六月十三日省試,式部大輔大江重光朝臣令奏聞其題云,米(朱)草生郊,以農為韻,五言十二韻者,即敕定仰下了,而學生等所進之詩,以勛為韻,五言十六韻云云。爰以農字改勛字,替十二韻成十六韻之由”與“式部大輔大江重光朝臣令奏其題之后,暗增韻數(shù)”[5]?!笆崱币褳槎?,應試者居然又增加至“十六韻”,可見社會風氣對“由簡至繁”的詩歌之推崇。其三,試詩一般采用是“一韻到底”的方式。日本試詩換韻情況多有出現(xiàn),如《連理樹》《奉試賦挑燈杖》。
簡言之,日本試詩體裁借鑒了唐代試詩,但對于其具體篇幅、韻腳卻采用不同的處理方法。值得注意的問題是,學習外來詩歌創(chuàng)作必然有文化隔閡,又怎么會故意使用長篇、換韻呢?原因有二:一是應試者“逞氣使才”、而欲文章更為鋪張。這點正與上文所提到的題目復雜情況相反。但是他們所忽視是,詩歌優(yōu)劣并不基于此。二是與白居易詩集的傳入有關。白詩對日本之影響已有眾多論述,在此并不贅述。其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在體裁上,促進了從《懷風藻》的五言詩向“三敕撰集”以后的七言詩轉變。[6]故而對詩歌長篇多有涉獵。三是日本試詩對唐代文化的學習是多方面的。換韻情況在唐代試詩中幾乎不曾見到,反倒是律賦中常有出現(xiàn),如《鎮(zhèn)坐石獅子賦》(“今日良宴會”),《鷸蚌相持賦》(“洛城風日”),《日觀賦》(“千載之統(tǒng)平上去入”)等。而《珠還合浦賦》(“不貪為寶、神物自還”)與日本試詩《省試賦得珠還合浦》為同題之作,可作為日本試詩借鑒唐代律賦的旁證。
就句子構成而言,日、唐詩歌多有相似。兩者高頻句子結構都包括二一二式等。王力《漢語詩律學》提出“二一二式”正是“主語——動詞——目的詞”的構成方式,在形式上非常整齊,所以詩人喜歡用它。[7]另一方面,日本試詩不僅句子結構與唐試詩相近,且用意相似。例如《奉試詠梁得塵字》(延歷十五年(796))之“長奉圣君宸”與唐李恒《奉和九月九日登慈恩寺浮圖應制》之“長奉圣明君”;《奉試詠三》(弘仁初期)之“寧知損益友”與唐張說《送宋休遠之蜀任》之“求友殊損益,行道異窮申”,“長下董生帷”與唐朱灣《詠三》之“誰知不鳴者,獨下董生帷”;《奉試賦秋雨》(弘仁十二年(821)前后)之“如塵拂建章”與唐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其一)》之“胡塵輕拂建章臺,圣主西巡蜀道來”等。這足可證明唐代詩歌對日本試詩的影響。然而,這影響既是受到了唐代試詩的熏陶,也是源于詩歌本身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
由句子以至于文章結構,我們可以看到兩者的相似性與異質性。我們試就中唐鄧陟《珠還合浦》之與齊衡元年(854)前后島田忠臣《省試賦得珠還合浦》兩首試詩進行分析:
表2:“珠還合浦”詩歌比較分析表
較之《珠還合浦》,《省試賦得珠還合浦》的起承轉合之各部分較為涇渭分明。但是,日本試詩中規(guī)中矩,試詩存在模仿的痕跡,缺少渾然之感。相較唐代,日本試詩多了分行文的生澀感以及“七寶樓臺”般的破碎感。當然,這不能僅僅歸結為創(chuàng)作才華的差距。究之原因有二:一方面,日本試詩并無如唐詩之長期演變的學習與累積,因此其只能從模仿開始。在詩歌的運用上,應用場合往往局限于宮廷奉和,其被人掌握的熟練程度也十分之有限。日本試詩自然不能同于唐試詩,正所謂“橘生于淮北則為枳”。另一方面,其作為基礎的政治制度也未能按法律實行,更使得日本試詩失去生長的土壤。正是貴族的“反律令化”運動,使得日本制度與唐代制度出現(xiàn)偏差。
綜上,日本試詩對唐試詩更多是程式化體制的學習,如題目構成、體裁、結構體制等。這種學習更多的是一種移植——整體制度的繼承、局部細節(jié)修改。這種移植的產生原因有如下幾個方面:一是唐代文化的價值值得日本統(tǒng)治者借鑒與學習。二是直接借鑒的簡便性。日本試詩產生的時代,儒家經典及其注釋基本完備,類書、文學理論、魏晉至中唐的詩集(如文中提到《詠三》的作者朱灣)多有傳入。此不僅為其創(chuàng)作提供了參考模板,亦給予了試詩創(chuàng)作的思想內涵。三是文學發(fā)展的自發(fā)性。一方面,各類文學文體趨向某個固定的體制。另一方面,文學文化情感具有自發(fā)性,文學發(fā)展規(guī)律具有共通性,故而從五言到七言以及韻律和諧的追求符合應然之意。
日本詩歌中雖多有唐文化因子,但是在細節(jié)方面有所改良,如題目構成、篇幅長短、體裁選擇、結構安排等。這是因為雖有文學發(fā)展其自發(fā)性與規(guī)律性,但是各個地域的發(fā)展狀況并不一致。因此異同出現(xiàn)的情況源于不同因素,如題目的簡易構成是實際操作中的權宜處理,篇幅偏長是因為應試者有逞才之嫌與文學自身的進化,結構安排的拼湊感是源于文化間的隔閡等。
“情”偏于個體感性體驗,而“志”是指人具有道德預設、符合群體價值取向的理性思考,是“情”的升華,對“情”具有約束作用。[8]而日本試詩是如何在唐代試詩中表達自己的“情志”的呢?是否存在什么限制?
日本試詩“情志”表達主要包括以下五種:其一,歌功頌德。例如文真室《奉試詠三》“青鳥居山日,丹鳥表瑞時”之瑞獸與瑞時,山田古嗣《奉試賦秋雨》“長年無破塊,崇德詠時康”之崇德。其二,祈望君臣際遇。例如南淵弘貞《奉試詠梁得塵字》“愿為廊廟干,長奉圣君宸”,紀虎繼《奉試得治荊璞》“未過卞和獻,無由奉皇天”,小野春卿《奉試賦得照瞻鏡》“如今可用妍媸鑒,長愿猶為照瞻珍”,大枝礒麿《奉試得爨(經炊)燒桐》“幸逢邕子識,長作五弦琴”。其三,自我評價。例如小野岑守《奉試詠天》“慚乏掞天術,來班與奪雄”,春澄善縄《奉試賦挑燈杖》“唯喜陋質助光力,弗敢效貪膏澤養(yǎng)”。其四,對歷史人物與事件的感慨。例如鳥高名《奉試得寶雞祠》“陳倉北坂下,千歲幾崇祠”,伴成益《奉試得東平樹》“逈望相思處,悲哉古墓中”,小野末嗣《奉試賦得王昭君》“料識腰圍損昔日,何勞每向鏡中看”,島田忠臣《省試賦得珠還合浦》“希哉良史跡,誰踏伯周塵”。其五,對個人感情的抒發(fā)。例如紀長江《奉試賦得秋》“黃葉飄零秋欲暮,則(分)知潘鬢颯如絲”與治文雄《奉試賦秋興》“開書周覽后,閉戶嘆潘郎”之惆悵,菅原善主《奉試詠塵》“冀持老聃旨,長守世間機”之逍遙自任。這五類情感中,前兩者更偏向于“志”,后三者更偏向于“情”。且五種“情志”出現(xiàn)最多則是歌功頌德。同時,結合試詩題材與“情志”表達,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一般都比較符合“托物言志”“借景抒情”“詠史抒懷”的藝術特征。
實際上,不管是偏向個人情感體驗的“情”,還是道德預設的“志”,其表達都受到限制。首先,應試者遵從于國家文教政策,即以儒家為中心思想。因此,不僅考官在試詩題目選擇上有所取舍,而應試者創(chuàng)作內容往往符合以下兩點:其一,突出莊雅,無俚俗媚;其二,國家情懷,積極入世。在文本上的具體表現(xiàn)則是無論哪首詩歌創(chuàng)作往往涉及到儒家相關的各類詞匯:一是上古時期、夏商周的明君與神話中的帝王,如“唐帝”“殷湯”“陶虞”“唐堯”“明王”“賢圣”“先圣”“三皇”“宓羲”;二是名相賢臣,如“管仲”“董生”“仲舒”;三是地名及區(qū)域,如“建章”“鳳閣”“龍樓”“舜海”“堯山”“皇天”;四是優(yōu)良品質,如“崇德”“雅正”“帝道”“皇德”“仁”。這亦是日本學習唐代“以儒為主”的治國方針,因此在詩歌中多有體現(xiàn),盡管實際上日本社會更多的是對佛教的崇拜。
其次,題目影響試詩情感表達與創(chuàng)作方式。應試者往往要結合題目構成要素進行創(chuàng)作,如《奉試賦得德配天地》都是對皇權的歌頌,《奉試賦得教學為先》(“八十字成篇,每句用仲尼弟子名”)每句充斥著儒家思想,如《奉試得東平樹》之“久客思歸”之情。另一方面,題目來源影響實際創(chuàng)作方式。上文已經提到日本試詩題目來源包括各類經典、唐代詩句或詩題、唐代試詩或試賦題目,如《奉試賦挑燈杖》則與駱賓王《挑燈杖》之作相同,《奉試賦得照瞻鏡》之“照瞻鏡”之語與《唐八棱貼銀鍍金海上仙真八卦花鳥鏡銘》“初成照瞻鏡,遙憶畫眉人”有相類之處。
可見,日本試詩“情志”表達主要包括歌功頌德、祈望君臣際遇、自我評價、對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的感慨、個人情感的抒發(fā)等,且這種情感的表達受到國家文教政策與題目本身的限制。
結合上文分析可知,在“情志”內容上,日本試詩與唐代試詩有所異同。唐代試詩亦以歌功頌德為主,且抒發(fā)了得遇擢拔的愿望、求取功名之艱難和對歷史人物的感慨。又觀之《文苑英華》,其所選的唐代試詩中,僅《明堂火珠》《曲江亭望慈恩杏花發(fā)》《寒夜聞霜鐘》等少量題目與佛教有關,日本試詩亦是如此,即多與入世情懷相關。然而,兩者存在著一個較大不同,即對道家文化的態(tài)度不同。關于道家文化,目前完整試詩中只有《奉試詠塵》有所提及。同樣情況在日本試策中亦有所體現(xiàn),可見日本認為道家的思想對日本的統(tǒng)治是弊大于利。而唐代試詩對于道家思想的引用相對較多,如《玄元皇帝應見賀圣祚無疆》《至人無夢》《方士恒進春草》《太清宮聞滴漏》等。
在“情志”的具體呈現(xiàn)上,部分“情志”的類似更大程度上受到了唐代試詩影響,又有自己行文的特殊之處。例如《奉試賦得隴頭秋月明》源于《隴頭水》,其詩歌中則涉及到不少邊塞的詞匯,有關地名之“隴頭”“胡域”“雁塞”“龍城”“漢營”“邊城”“都護”“飛營”“簫關”“柳營”“漢地”“燕山”“塞笛”“秦城”,相關人物之“晉帝”“單于”,相關事件之“天子釰”“奴發(fā)”“搗衣”“昭君曲”。此體現(xiàn)的正是大唐氣象下的外交政策。邊塞詩自隋代開始興盛,入唐更是進入黃金時期。日本為海上島國,本難以有邊塞之說,這亦可以作為日本試詩參照中國唐代試詩的旁證。同時,學習唐代詩歌中以“秦漢”喻唐的手法,以“柳營”“單于”“漢營”“龍城”“昭君”“漢地”“燕山”事物形象入詩。此種情況在日本試策文本亦多有出現(xiàn)。然而,這并不意味著這組同題詩歌情感是一致的,如小野篁《奉試賦得隴頭秋月明》“邊機候侵寇,應驚此夜明”之雀躍,藤原令緒《奉試賦得隴頭秋月明》“忝預昭君曲,長隨晉帝行”之悲壯,治穎長《奉試賦得隴頭秋月明》“定識懷恩客,揮戈從遠征”之雄心。可見,在符合正統(tǒng)思想的前提之下,應試者在試詩中也力圖表達與眾不同情感、思想和見解,表現(xiàn)不同凡俗的情志,以期得到考官的關注和青睞。這也是唐日試詩或者說每一首試詩存在不同的根本原因之一。
簡言之,日本試詩“情志”與唐試詩有所同又有所異??偟膩碚f,這種情志相似性正是因為對唐代政治制度學習——“以儒為主”。故而兩者都受到國家文教政策的限制,即在試詩寫作的指導思想以儒家文化為中心。同時,這與應試者心理有關。正如吳夏平先生所說:“應舉詩在科場很短的時間里寫成給考官們看的固定程序,這種詩歌絕大部分是模擬,少有創(chuàng)造性,可運用集體狀態(tài)下的創(chuàng)作理論來分析其成因。文士的創(chuàng)作心理則是將詩歌當作頌圣之工具進而作為晉升之臺階”。[9]這種相似性是試詩本身的性質決定。我們不能單純地將其歸結為其對唐試詩“情感”抒發(fā)的繼承。另一方面,兩者之間的不同之處源于國家思想的取向不一致,如道家思想。這是因為李唐王朝與道家李耳有政治上的直接牽連,且歷代君王對此有所推崇,而道家的“自然”與大唐的開明政治又十分契合。因此,道家思想在唐代文化中亦有較大的立足之地。
日本文章生試確有其事,且已制度化,其重要證據(jù)則是各式各樣的試詩文本。這些試詩文本展現(xiàn)著日本試詩與唐代試詩的同與異。具體而言,日本試詩體制對唐代試詩體制,采取是大部分繼承、小細節(jié)因時制宜的策略。就題目構成而言,日本試詩多照搬唐代試詩題目;就體裁而言,日本試詩以近體詩為主,與唐試詩的模式基本相同,只不過篇幅長短稍有區(qū)別;就結構體制而言,日本試詩多模仿唐代試詩,故而多有生澀之?。痪汀扒橹尽眱热荻?,兩者皆以儒家精神與國家政策為主要風向,但對佛教、道教的態(tài)度不一。
產生這樣的原因不外乎以下兩點:一是日本在學習唐代制度與文化是以學習借鑒為主,以自我改造為輔,故而反映到試詩上也是如此。但是日本終究不是唐朝,日本學子亦不是唐代詩人,因此在細節(jié)上的學習即使能夠深入,心態(tài)上也不可能完全甘于一致,能力上也未必能夠完全模仿。二是文學發(fā)展的自身規(guī)律。由五言到七言、由仄聲韻到平聲韻的詩歌模板是經過歷史考驗。所以,日本試詩不得不同于唐代試詩,更確切的說日本漢詩不得不同于唐代詩歌。但不管是出題范圍,還是詩歌表達,在日本文章生試在實際操作中皆需要權宜處理,如題目構成、情志表達。簡言之,同也制度文化,異也制度文化。
通過對試詩文本的研究,我們可以將這個“同”與“異”作更為細致化的呈現(xiàn),如形式體制、“情志”表達等。我們可以將漢文化圈作為一個整體展開深入研究,例如由日本文章生試反觀唐代取士制度,亦可以起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效果。推而廣之,我們可以看到唐代對日本的實質性影響。日本試詩“唐風”濃厚,日本其他文學何嘗不是如此?實際上,平安奈良對唐代文化學習往往是直接移植、適當改造。這為我們研究日本其他文學與唐代文學的關系提供了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