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繼軍
蘇武聞到一陣濃烈的酒香,他不回頭也知道是李陵又來了。
這時他的手腕一緊,他知道那條魚又來咬鉤了,他已經(jīng)和這條魚耗了很長時間,好像就是李陵第一回來的時候。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被一條魚擊敗,多次嘗試之后無一例外地拎上一個空空的掛鉤。更讓人氣憤的是,那條魚仿佛已經(jīng)窺見蘇武的心理,當(dāng)他想放棄到下一個水洼子時,它又給蘇武以希望,一次甚至游到蘇武近處的水面,還做了一個跳躍的動作。
蘇武有點兒不知如何是好了。衛(wèi)律派人偷走了他所有的羊,這讓他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困頓,通過釣魚改善伙食是他這個時候最需要做的事。理智的考慮自是無須在這條魚身上耗費太多時間,甚至他可以回去拿了網(wǎng)干脆利落地把這條魚給抓上來。但不知為什么,他竟和這條魚耗上了。在這極寒之地,一人一魚,亦敵亦友。
“子卿,還在釣?zāi)菞l魚呢?好雅興?!崩盍甑穆曇魪奶K武的背后響起。
蘇武沒有作聲,他在用心估算著魚的力道來判斷它的意圖。
“啪”的一聲,李陵惡作劇地扔了一個小石子到水里,魚線的力道頓然消失,蘇武悵然若失。
“走,喝酒去,這條魚我讓人給你抓上來?!崩盍曜笫止粗K武的肩,右手拎著酒囊,濃烈的酒味正是從那里散發(fā)出來的。就像很多年前,他們同為侍中時,下朝之后到長安的小酒肆喝酒一樣,只不過時過境遷,這兒是荒蕪人煙的極寒之地——北海。
此時的李陵,已是一身匈奴人的打扮,身穿長至小腿、兩邊開叉的寬松長皮袍,腰帶兩端系著的黃金飾品如兩只馴服小獸一般垂在前面,一條短貂毛皮圍在肩上,頭戴皮帽。不過略有不同的是,他穿著漢人的內(nèi)衣,從那些獸皮的交叉處隱約看到錦繡綢緞。而站在他身邊的蘇武就談不上服裝了,身上披著一個由破破爛爛的獸皮連綴而成的物件,頭發(fā)胡亂地綰著,胡須長得把臉都遮住了。唯一有點兒氣派的是他手里的那根節(jié)杖,那一簇一簇用牦牛尾制成的飾物如燈籠一般,在風(fēng)雪中一晃一晃很顯眼,一旁的李陵看它的眼神躲閃了一下,蘇武冷冷地看了李陵一眼說道:“李陵,見節(jié)杖如見陛下,你如何不行大禮?”
李陵愣了一下,苦笑著說:“子卿,小弟已不是漢臣,我就是想跪也跪不了。再說我那地下李家的一百多口子大概也不會讓我跪吧!可憐我那老母親、妻子和才幾個月的孩兒??!”說完,他猛然把手里的酒囊倒舉過頭頂,烈酒從空中如白練一般傾下。“咕嘟咕嘟”幾聲后,他猛然把酒囊向遠(yuǎn)處拋去,那酒囊沉悶地掉到近百米處的草窠里。
蘇武嘆了一口氣說:“君上……他們即使做鬼也是漢臣,可少卿你呢?”
“我是孤魂野鬼!”李陵自嘲地說,“這不找你作伴了嘛。”
說話間兩人到了蘇武的帳篷前,果然已經(jīng)有一些侍從帶來好多食物,兩人進入帳篷,蘇武把僅有的幾根木炭烤起火來,兩人盤腿喝起了酒。正說話間,突然一個孔武有力的匈奴人走了進來,向他們作了揖,然后向后一招手,兩個武士抬著一條碩大的魚走了進來,扔在帳篷里。李陵揮揮手,三人倒退了出去。
蘇武有些詫異地看著李陵。
李陵說道:“一條魚嘛,要么放、要么吃,哪那么多糾結(jié)。我知道你糾結(jié)的不是魚,是名節(jié)。要我說啊,在這荒原,名節(jié)這東西太虛無縹緲了?!?/p>
蘇武看著李陵足有一分鐘,然后長嘆一口氣說:“為人臣者生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名節(jié)很實在。至于這條魚嘛,除了放和吃,還可以耗,耗這寂寞的時光;還可以磨,磨這性子。你到現(xiàn)在還沒有明白這個道理啊,少卿!”
“我明白有個啥用,當(dāng)年我投降只是權(quán)宜之計,可是圣上他沒有耐心?。∥衣饰迩в率?,打得匈奴人八萬人損兵折將,我何罪之有?你倒評評這個理。”
“少卿,你的遭遇我很同情,可是這其中的是非曲直我很難評說。不過,你貪功冒進想建不世之功勛,恢復(fù)你李家榮耀,這是沒有耐得住寂寞;兵敗沒有飲劍自刎,殺身成仁,是想這一身武藝不想白白葬送,還是耐不住寂寞。所以,你還是要磨磨性子的。要我說,現(xiàn)在你更應(yīng)該耐住寂寞,寧可朝廷負(fù)我,我忠心不負(fù)朝廷,尋找機會報效朝廷那才是真英雄。”
“報效朝廷?看到這魚了嗎?它只能成為我們的下酒菜,它的寂寞一文不值。我們都已經(jīng)是棄子一枚了,算了吧,還是喝酒吧!你看這美麗的北海,說不定它將來也會成為漢土呢!”李陵感慨地說。
蘇武看著地上的那條還在掙扎的魚,手里仿佛又感受到絲絲的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