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
我大學本科讀的是中文系,當時的系主任王靜芝先生在他親授的大一“國學導讀”課上,罕見地說過一次課外閑話。話題,就是20世紀70年代初期的一次特考。昔年招錄從事涉外工作人員的特考作文題目是:“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
這個題目出自《論語·子路》,翻譯成白話文,意思是:“一個人即使能夠熟讀《詩經》三百篇,若是委他以政務,卻沒有能力處理;派他出使外國,也不能單獨做主應對;雖然讀過的詩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靜芝老師還苦笑著說:“要是放在今天來考,外事部門大概一個人也招不到?!?/p>
特考命題如此,大約是希望,一個有志于從事涉外事務的人,應該有能力發(fā)表其“專對”的主張。跟外人談判,畢竟不是語言溝通順暢就能成功的。談判者對自身立場所應堅守的權益,必須有極為深刻的理解和極為堅定的信念。于是,靜芝老師說了一個清代末年的外交故事。
中日甲午戰(zhàn)爭之后,清朝對日本的開放,不得不擴大。每一次談判都令那些科舉出身的顯宦巨公頭痛不已,因為他們不知道“在國際上,我們應該擁有多少人格”。
清廷對日開放蘇州租界的談判就是一個例子。日本人要求在蘇州開設商埠,這是迫不得已的事,問題在于開放什么地段讓日本人經營——或者說盤踞。當時,日方的談判代表叫珍田舍己,珍田銜命來蘇,目的是要取蘇州閶門以外的地區(qū)開埠。
閶門,早在春秋時代吳王闔閭時就已經開建。當時闔閭建城規(guī)模之大,即使在后世看來,也是極為壯觀的一項工程。
日本人看上的閶門以外之地,是蘇州的繁華地區(qū),百姓商家世代居住于此,屋宇鱗次櫛比;倘若把這塊地方出讓給日方,光是搬遷,就要引發(fā)很深的民怨。在清廷大臣看來,寧可把蘇州城南邊盤門以外的地區(qū)劃歸日方為租界——畢竟當時的城南不那么“膏腴繁華”,割之不疼也。
此時江南的大吏首屬兩江總督劉坤一,可是他奉詔入京覲見,一直沒有在任上,張之洞署理南洋大臣、兩江總督。收到江蘇巡撫趙舒翹的公文,咨請干員來蘇與日方議約,張之洞可就傷腦筋了。他知道,江南盡管出文人、學士,可就沒出外交這個專業(yè)上的人才。左思右想之下,才有人向他推薦了一個人——黃公度,是個詩人。
黃公度,名遵憲,廣東嘉應人,光緒二年(1876年)考中舉人,科場資歷僅止于此。但是,此人文名大,而且有出任清廷駐日本、英國使館參贊的“涉外”經歷。找上他,通俗一點說,不外是把一個燙山芋扔出手,張之洞并沒有認真地考慮閶門、盤門有什么需要計較的。
珍田抵達蘇州之時,已經得知清廷的談判代表是黃遵憲,遂來到黃遵憲下榻之處拜訪。黃遵憲讓珍田吃了閉門羹,說:“住家所在不是談公事的地方,明天到巡撫衙門里談吧?!?/p>
第二天,珍田依約來到撫衙,約略寒暄數句,話入正題,珍田立刻表示:“我獲得敝國政府訓令,一定要取得閶門外的區(qū)域為租界,絕對沒有遷就的道理;如果得不到閶門外的地區(qū),馬上下旗回國,不再開議?!?/p>
這番話簡明扼要,而且日方的情報顯然十分準確——他們早就知道清廷準備以盤門外地區(qū)作為談判籌碼了。所謂“下旗”,更是嚴厲威脅,說白了就是不惜斷交的意思。黃公度靜靜地聽著珍田的話,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等對方把話說完,他才徐徐地說:“我們今天在此間先辦的第一件事應該是互換憑證。不換憑證,不能認定對方是外交人員——這是國際定例,絕對不要亂了套。我來蘇州之前,已經取得了我國南洋大臣的札諭,另外呢,此間巡撫也有委派我來和貴使談判的公文書。這兩班文件,稍后我都會拿給貴使過目。貴使既然方才說有訓令來談判,那么貴使從貴國啟行時,自然也應該有貴政府的訓條了,何不先拿出來以便我們驗證呢?”
說完,黃公度就從懷里掏出兩封信札,擱在桌上,一語不發(fā),就等著珍田拿出憑證來。
這一手著實大出珍田之意料,他吞吞吐吐了老半天,才囁嚅著說:“來時匆促,忘了帶訓條。您如果不相信,可以發(fā)電報給貴國駐我國的大使,向我國政府問詢,就能確認了?!?/p>
黃公度立刻應聲道:“這是何等大事?貴使怎么可以忘記呢?您是外交人員,連這一點都不明白嗎?如果真的拿不出訓條來,您在此地就只有私人的資格,那么租地的事也就不是您應該過問的了。依照我個人的看法,還是建議您馬上回國去領取訓條,再到這里來開會。我在南京還有重要的差事,沒有時間同您再做無謂的周旋。這樣吧,我過一會兒就要上船啟程,是不是等您回來的時候,我再專程去迎接?”
珍田受到這么兩次打擊,再也不敢像先前那么意氣揚揚了。等到第二回與黃公度見面,珍田非但姿態(tài)放低了很多,連談判的條件也放寬了不少,最后竟以盤門定議,且保全中國商民利益甚多。這一次談判甚至影響到杭州方面的議約,日方的交涉員也不得不以相當大的程度讓步了。
不過,黃公度有沒有因此而獲得賞識呢?
待復命于趙舒翹之際,黃公度所得不過是“辛苦了、辛苦了”寥寥數語。趙舒翹還私下跟他的幕僚說:“我早就說過,洋人不是人類,不可以人道相待。你們總是說我的話太過分了,現(xiàn)在如何?諸君試想,那珍田剛來的時候,我和諸君瘏口嘵音,以禮相待,他卻越發(fā)囂張桀驁。這黃某人來了,不知道說了些什么鬼話,他反而貼然就范,一句話也不敢爭執(zhí)。說到這兒,話就不得不說回來了,像黃某這種人,萬一哪一天身居要津,就算把全江蘇都拱手送人了,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事。這種人怎么可以讓他得志呢?”
幕客們聽到這種強詞奪理的歪論,只敢竊笑,可誰又敢同巡撫大人爭辯呢?
靜芝老師由于家世親近之故,對許多晚清人物都有著極為親切的認識。靜芝老師講的這一則小故事,使得我了解的黃公度,不再僅僅是近代文學史上一個掛在“同光體”之下的詩人的名字。我永遠不會忘記,說完這段小故事之后,靜芝老師還說:“要是有人能把這一段往事拍成電影、戲劇,一定會比藺相如難秦王還要精彩!”
(回 雪摘自九州出版社《南國之冬》一書,本刊節(jié)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