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繁花
我承認,作為班級里最不愛多管閑事的班長,自己這次確實為李靜軒破了例。但是這也不能怪我,誰叫李靜軒那么愛受欺負,新買回來的中性筆被人借走,不還的那種,他也不吭聲。我也是終于看不下去了才對著那個天天借他東西不還的同學喊出了聲:“你天天借他東西,我怎么沒看你還過???”
那同學拿著李靜軒的中性筆一愣,顯然沒想到我會突然幫李靜軒說話?;蛟S是見慣了我平時自習課上管理班級的雷厲風行,他呆在原地遲鈍了幾秒后,嬉皮笑臉地說:“班長,你怎么連課下同學們借借東西的事情也管?。课矣植皇菗?,我是經(jīng)過了李靜軒的同意才拿的。”
心里有股怒火不敢發(fā)作,我死死地盯著坐在我身后一臉蒙的李靜軒,咬著牙說:“你同意把筆借給他了?”
或許是被我的樣子嚇到了,李靜軒都沒敢停頓,急忙磕磕巴巴地說:“沒沒沒,我沒說借給他?!?/p>
那同學“嘁”了一聲,把筆放在桌子上后一臉不悅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一場戰(zhàn)役以我方勝利宣告結束,我轉過身,故意大聲地讀起了單詞。
李靜軒拿筆蓋戳我后背的時候上課鈴已經(jīng)響了,我疑惑地回過頭,便看見他遞過來的一根阿爾卑斯棒棒糖?!鞍嚅L,謝謝你!”他說。
我擺了擺手,沒有拿他手里的棒棒糖。
李靜軒出生在農(nóng)村,家庭情況不太好,母親重疾,他下面還有兩個妹妹,是他父親一個人起早貪黑又做工又種地才撐起了整個家。他剛轉來班上的時候老班就偷偷把我叫到辦公室里說起過他的情況,末了還囑咐我一句說:“這孩子內(nèi)向,有什么能幫得上的你作為班長就盡量幫幫。”
我自然是把老班的話放在了心上的——每天不辭辛苦地主動給李靜軒補習英語語法知識,帶到學校的小零食分他一半,班級里有欺負他的人我也仗著自己班長的頭銜替他說話。
按道理來說,我如此助人為樂是應該有人給我頒一面錦旗的,但現(xiàn)實卻是助人為樂變成了我以公謀私,借由班長的職務來談戀愛。
老班把我叫過去說起同學間的這些風言風語的時候,我差點噴出一口老血當場暈厥。
最令我難過的是,老班把曾經(jīng)囑咐我要照顧著點李靜軒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整場談話她都在反反復復強調(diào)一句話:“你是班長,得起一個帶頭作用啊,怎么能早戀呢?”
我想要解釋的嘴還沒張開,老班就恨鐵不成鋼地皺了眉心,“行了,你先回去吧,回去自己好好想想?!?/p>
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被咽回了喉嚨,我深吸了口氣,輕飄飄地走出了門。
從辦公室出來穿過走廊,迎面吹來一陣清爽的風,我拍了拍臉,暗暗地給自己打了個氣——有什么大不了的,身正不怕影子斜。
自我鼓勵的效果沒能維持多久,我前腳剛踏進教室的門便聽見班級那個最愛鬧的男生扯著嗓子在大喊:“李靜軒,說,你是不是在和班長談戀愛?”
周圍有同學一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在拼命起哄,滿腔的委屈像是缸子里盛滿了的水,一下子就傾瀉了出來,我也不管什么班長的形象和自己的儀態(tài)了,一個箭步?jīng)_過去就對著那個男生喊出了聲:“你是不是有毛???”
班級里好似在響著我的回音,頓時全班都寂靜了下來,我?guī)缀跄苈犚娮约杭贝俣种氐暮粑暋埕[的男生呆在了原地,全班同學都把目光聚集了過來。整個世界像是被凍結了一般。
直到上課鈴聲響起,靜止的畫面才像又被按下了播放鍵一樣——愛鬧的男生低著頭回到了座位,周圍的同學開始轉移目光準備上課。
我深呼吸了幾次才努力平靜下來,剛坐下身,李靜軒就戳了戳我的后背,我疑惑地回頭,便看見他遞過來的紙條,上面寫著:你不用在意的,大家就是喜歡開玩笑。
我覺得李靜軒的腦袋一定是塊木頭,如此風口浪尖,他竟然毫不遮掩地給我傳紙條,我用余光都能看見周圍幾個同學在偷瞟著我倆,怎么會有這么沒有眼力見兒的人???一腔怒火未平,一腔怒火又起,我環(huán)顧了一下周圍幾個偷著看我倆的同學,惡狠狠地搶過李靜軒手里的紙條,用力地撕了個爛。
李靜軒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我沒有顧及這些,將手里的紙片扔進垃圾袋后便轉過了頭沒再理他。
因為一次失態(tài),我在班上的權威大不如前,很多時候都是我說一句,底下竊竊私語憤憤不平好幾句。
那天的自習課上,班上有兩個同學反反復復地在說話,我也是看到了窗外的巡邏老師才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小點聲”。我沒想到這一句毫無責備的好心提醒會成為同學們徹底“推翻”我的導火索。
語畢,班上不知道是誰冷笑了一聲,緊接著是接二連三的竊竊私語聲,談論的話語無非是在說我作為班長帶頭談戀愛,這會兒倒是假模假樣地來管上他們來了。我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可同學們厭惡的目光和犀利的話語還是像一根根鋒利的針一般刺穿了我所有的堅強和容忍。
巡邏老師沒有進門,我卻腳步凌亂地走出了教室。伴隨著下課鈴聲的響起,我每走一步身體都在狠狠地抽搐。窗外吹進陣陣秋風,打得我的臉生疼,眼眶也微微發(fā)脹。
李靜軒是在廢棄教室里找到的我,當時我正蹲在地上抱著膝蓋無聲地哭??吹剿覂?nèi)心最先涌上來的情感是憤怒——如果不是他,我就不會被老班誤會是早戀,更不會成為同學們的公敵。
廢棄教室里堆著很多破舊桌椅,房間里沒開燈,我直愣愣地站起身,一腔怒火也隨之對著李靜軒發(fā)出,“你過來干嗎?要不是你,我就不會被大家說閑話,也不會被老班誤會是早戀,你怎么這么煩???”我一邊抽泣,一邊吸著鼻涕亂七八糟地說完了這些話。
李靜軒有沒有聽清我到底在說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說完以后他低著頭小聲地說了句:“對不起?!?/p>
心里的委屈沒能消減,我蹲下身依舊哭個沒完。
老師的誤會與不信任,同學之間集體的孤立,這對于一個正年少的女孩來說,無異于是天塌了下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走廊里上課鈴聲響了起來,李靜軒依舊站在原地低著頭,我聽見自己沙啞著嗓子說:“以后你離我遠點兒。”
我記得那天在廢棄教室里,李靜軒始終低著頭,光線很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所有的記憶來自于他那句低沉的“對不起”。
我沒想到這便是故事的結局。
那天之后,我便沒再見過李靜軒了。聽老師說他當時好像執(zhí)意要轉學,因此還和他爸爸大吵一架,他爸爸帶著他去找老班做思想工作,他卻死活不肯留下。
那時我就在想:原來他和我一樣經(jīng)不起年少時的流言蜚語啊。
后來,時光飛逝,李靜軒慢慢地淡出了我的生命。
那一年秋天,樹葉黃得很快,從宿舍走到教室像是踏過了一條黃色的長毯,軟綿綿的。迎面的風裹挾著地上的樹葉打在身上,有點蕭瑟,有點荒涼。
那一年冬天,第一場雪遲遲不來,溫度卻與日遞減。新班長提醒大家要多添衣,不要在高考之前生了病。我跟著同學們一起重重地點頭,隨即便一頭扎進試卷的小山中,奮筆疾書,不做言語。
那一年,我有了新的后座,沒再傳出過早戀的緋聞。我突然有點想念李靜軒,想念他坐在我后面時不時戳我后背問我題時的場景,那時的陽光揉進了窗外的梔子花香,李靜軒就拿著筆和本子眼睛瞇成一條線,沒心沒肺地笑。
時間過去很久,久到我已經(jīng)可以在下課閑余時間和曾經(jīng)那些對我不服氣的同學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聊天,也是無意中談起,我才從那個愛鬧的男生口中得知,他當時的玩笑話其實并不完全是無理取鬧,他是看到了李靜軒筆記本的扉頁所以才那么說的。
李靜軒日記本的扉頁上寫著:坐我前面的女孩,我挺喜歡她的。
臉上的笑容突然就僵硬了,周邊同學還在說笑著什么我沒有在聽了,窗外的風猛烈地劃著玻璃,發(fā)出刺耳的響聲,我聽著聽著,就聽出了眼淚。
我突然就想起了李靜軒臨走前我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以后你離我遠點兒。
窗外的風愈發(fā)猛烈,我坐在教室里,突然有些無地自容。
故事已久,舊人已散。在時光的長廊里猝不及防地回頭,驀然發(fā)現(xiàn),原來已是下一個秋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