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鵬飛
一
王國維(1877-1927),初名國楨,字靜安,亦字伯隅,初號禮堂,晚號觀堂,又號永觀,浙江海寧人。王國維是近現(xiàn)代史上舉世公認的學術大師,1925年至1927年,曾擔任清華學校研究院國學門導師。他早年追求新學,把西方哲學、美學思想與中國古典哲學、美學相融合,形成獨特的美學思想體系,繼而攻詞曲戲劇,后又治上古史學、古文字學、考古學、敦煌學和邊疆學等,在諸多學術領域皆有開創(chuàng)之貢獻。終其短暫一生,著作六十余種,曾自編定《靜安文集》《觀堂集林》刊行于世,逝世后另有《遺書》《全集》《書信集》等出版。2017年,時逢王國維誕辰140周年,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特主辦了“獨上高樓·王國維誕辰140周年紀念展”以志紀念?!蔼毶细邩恰保∽酝鯂S“三重境界說”之第一境界:“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辈粌H可喻其令后人難以企及的學問與成就之大,亦可喻其孤傲的個性和特立獨行的行事風格。
歷來世人談王國維,多從其學術著眼,對于他的書法,則罕有論及,本文即以本次展覽中的展件為中心,淺議王國維書法。
王國維(1877-1927)
浙江海寧市鹽官鎮(zhèn)王國維故居(杜鵬飛攝)
王國維《古今雜劇》 清華大學圖書館藏
王國維《靜庵文集》 清華大學圖書館藏
王國維致鈴木虎雄明信片 香港翰墨軒藏
王國維1926年在北大歷史學會講演稿《宋代之金石學》
晚清民國,王國維所處的時代,恰恰是書法求新求變、大家迭出、異彩紛呈的時代。其時,幾個重要的外部條件,促成了書法的大繁榮大發(fā)展:一是1905年科舉取士制度的廢除,把許多士人從館閣體束縛中徹底解放出來;二是照相印刷技術的傳入和流行,使得歷代法書名帖和碑刻初拓善本得以廣為傳播;三是以甲骨、敦煌經卷、流沙墜簡等等為代表的大量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為書家提供了遠勝既往的取法之資;四是書學理論和書法觀念的變革,以康有為為代表的一批學人對金石書風的大肆宣揚與推廣,碑學一時成為顯學,也確實為晚清民國時期的書法變革注入了新的動力。僅就“獨上高樓:王國維誕辰140周年紀念展”中所陳列的與王國維有交游者,茲舉數(shù)例。
如王國維的師友沈曾植(1850-1922),乃晚清民國的一位書法大家。沈曾植字子培,號乙庵,晚號寐叟,別號東軒等,浙江嘉興人。進士出身,曾官至總理衙門章京等職。沈曾植博古通今,學貫中西,以“碩學通儒”蜚聲中外,譽稱“中國大儒”。沈早年精帖學,得筆于包世臣,壯年嗜張裕釗;其后由帖入碑,熔南北書風于一爐。寫字強調變化,抒發(fā)胸中之奇,幾忘紙筆,心行而已,受到當時書法界的推崇。沈并以草書著稱,其草取法廣泛,熔漢隸、北碑、章草為一爐,尤得力于“二爨”,體勢飛動樸茂,純以神行,個性強烈,為書法藝術開出一個新的境界。
又如王國維在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同事梁啟超(1873-1929),其書法獨樹一幟。梁將傳統(tǒng)的帖學與當時社會所崇尚的碑學進行了非常成功的融合,從而形成自己“帖神碑骨”的書法風格。梁啟超在1898年以前,走的完全是科舉之路,其書法也是中規(guī)中矩的“館閣體”;1910年前后,肆力于學碑,這或許是其師康有為極力倡導并身體力行的新的書法美學觀念使然;到1925年進入清華研究院時期,梁啟超的書法已完成碑帖融合,走出了“館閣體”的禁錮。
再如同時代的學者、詩人、書畫家姚茫父(1876-1930),與王國維、吳梅并稱近代曲學三大家,與梁啟超、陳師曾等人皆為好友,志同道合。其書法風格走的是和梁啟超類似的道路,先館閣應試,后用心于漢魏碑刻,最終形成碑帖融合的書風。
而王國維在國學研究院的另一位知交和同事陳寅恪(1890-1969)之長兄陳師曾(1876-1923),是與姚茫父齊名的北方畫壇領袖,有“姚陳”之稱。陳的書法獨樹一幟,追求金石味道,書畫受日本南畫及乃師吳昌碩的影響,風骨清奇,天分極高??上觳患倌辏?923年回鄉(xiāng)盡孝時,不幸染病而歿。展廳里的王國維舊藏《漢三老碑》拓片,有陳師曾和姚茫父在1921年的題簽和題跋,可證三人之交誼。
即使是具體促成王國維到清華任教的胡適(1891-1962),是典型的新派人物,他在書法方面也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面目,體勢端莊,點畫舒展,有一種特有的靈動與自信。
王國維的書法,放在這樣一個大時代的書法生態(tài)系統(tǒng)當中,自然是不顯山不露水,中規(guī)中矩的一筆文人字、學人字,也就難怪乏人關注與評論了。
二
王國維所處之時代和其個人經歷,決定了他不可能不重視書法。光緒十八年(1892),16歲的王國維入州學,參加海寧州歲試,以第21名中秀才。此后雖然參加1893、1897兩次鄉(xiāng)試均不第,但是毫無疑問,他是受到過系統(tǒng)的舉業(yè)訓練的。綿延千余年的科舉取士制度,發(fā)展到明清時期,對士子應試的書法已經形成了“黑、亮、光”的評價標準。
清朝是最重視以書法選士的朝代,各級考試強調以“楷法尤光致”者為上選。所以舉凡走科考道路的學子,必然會受到嚴格的館閣體書法的訓練。王國維自然不能例外。前文所舉之梁啟超、姚茫父、沈曾植也無不如此。館閣體訓練的結果,是一筆規(guī)范、整齊、端莊的楷書,當然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對書寫者書法個性的抑制和扼殺,“館閣體”甚至也成了無個性、無生氣、呆板如算籌之書法代稱。
然而,文人士夫對于書法之重視,猶如女孩子對容貌的關注。所謂書如其人,書法就如同一個人的衣服、裝飾,一個人穿著是否得體,服飾是否考究,明眼人一目了然。文人士夫之間的交游往來,離不開書法媒介,又豈敢不自講究而蓬頭垢面?
雖然我們目前無緣看到王國維早年應試體的書法作品,然而,只要考察王國維存世的書法作品,無論是書信、題跋,還是專門書寫的扇面、書札,仍能夠感受到他早年館閣體書法訓練的深刻影響。終其一生,從寫于1900年前后的那些信札,到投湖自沉前一日的絕筆遺書,前后跨度近30年,他的書法驚人地保持著高度的穩(wěn)定性和一致性,這也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值得研究的現(xiàn)象。筆者以為,這至少可以說明幾點:一是王國維所受科舉訓練之嚴格與有效;二是王國維顯然無意于成為書家,作為學者,他沒有花更多心思和精力在書法的創(chuàng)新和創(chuàng)格方面;三是王國維的書法當主要來自家學影響。
先說王國維書法的家學淵源。海寧王氏是當?shù)氐臅闶兰?,王國維的父親王迺譽是一位“名不出于鄉(xiāng)里“(語出王國維《先太學君行狀》)的地方文人,在詩詞文賦與金石書畫方面均有一定造詣。王國維成長于這樣的傳統(tǒng)家庭,家學影響是他學術人生的起點,為其一生學術基業(yè)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關于這一點,已多見論述。目前存世的《王迺譽日記》,大多珍藏在上海圖書館,時間跨度自光緒十七年(1891)至光緒二十三年(1897),雖缺失三段,計約十八個月的內容,但是涉及王國維從15歲到21歲這段時光約300多處記錄,從中足以窺探其少年至青年時期的學業(yè)與思想歷程。本展展件中亦有一本《王迺譽日記》和一件王乃譽書法團扇,前者乃得自王國維后人,起于光緒三十一年(1905)八月廿五日,止于次年(1906)丙午閏四月十九日。
王迺譽過世時,王國維曾撰有《先太學君行狀》,其中提到:“日臨帖數(shù)千字,間于素紙作畫,躬養(yǎng)魚種竹,以為常課。”又說:“君于書,始學褚河南、米襄陽,四十以后專學董華亭,識者以為得其神髓。畫無所不師,卒其所歸,亦與華亭婁東為近?!奔殞張F扇、《王乃譽日記》的書法,可知王國維書法當主要源于家學。其結體絕肖乃父,頗得二王書風,更得董其昌神韻。正合王先生對其父書法“四十以后專學董華亭,識者以為得其神髓”之評價。在《王乃譽日記》中,也確有多處提到指導靜(即王國維)作字之法。如《王迺譽日記》光緒十七年辛卯(1891):“正月十三日,初為靜指示作字之法。游衍隨意,尚不足□,蓋久閑欲驟坐定甚難??芍獞卸韬θ?,而人不自覺,猶馬之脫轡、鷹之脫鞲,一縱不可復收,少年宜自懲戒也?!薄岸率?,為靜指示作字之法”“二月十四日,改靜兒字……”1891年時王國維已經15歲,次年即考中秀才,而此時的王迺譽還在為他“指示作字之法”,可見父親對他敦促指授之嚴。
王國維父王迺譽日記 王國維后人藏
王國維父王迺譽書扇 北京樸廬藏
沈曾植致王國維札(之一)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沈曾植致王國維札(之二)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胡適致王國維札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王國維后來喜鑒藏、攻考據、研史學,想必也是與早年間其父的耳濡目染有一定關系。王國維7歲,迺譽公送他入鄰近書塾從潘紫貴(綬昌)接受傳統(tǒng)教育,每晚歸家后復大量讀書。王國維回憶:“家有書五六篋,除《十三經疏》為兒時所不喜外,其余晚自塾歸,每泛覽寫?!?1歲,迺譽公又送他從邑人庠生陳壽田讀書,陳先生曾受過西方學術思想陶冶,為王國維日后治西學開啟了一扇門。
王國維的書法雖然完全得自家學,但是畢竟其個性、學識、見解不同于常人,他的字比王迺譽更加內斂,更加謹嚴,尤其反映在金石題跋方面,可以說一筆不茍,中宮內斂,點畫沉著。相比之下,反而是他父親迺譽公的字更加多幾分瀟灑和飄逸。
三
如前所述,王國維不太可能不在意書法,也的確寫得一手優(yōu)美流麗的館閣體;然而,同時必須指出,王國維又不可能太在意書法。這一點,是他和沈曾植、梁啟超、姚茫父等人很不一樣的地方。以王先生的天賦和見識,如果想要在書法方面有所成就,應該是相對較為容易的事情,因為他有系統(tǒng)的西方美學觀念,又有深厚的中國傳統(tǒng)學術訓練。
王國維所接觸的書法資料,上自殷墟甲骨、秦漢金石碑版,下迄歷代名家法書、同輩墨跡,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為什么說王國維可能沒那么在乎書法呢?盡管他16歲即考取了秀才,被目為神童,與同鄉(xiāng)陳守謙、葉宜春、褚嘉猷有“海寧四才子”之稱,但是從內心來講,王是向往新學的。特別是1894年甲午海戰(zhàn)的失敗,對王國維觸動很大,從此對于以八股文為內核的那一套科舉取士制度,從內心有所抵觸,以致于盡管在父親王乃譽的鼓勵和敦促下,相繼參加科考與鄉(xiāng)試,最終絕意科場,義無反顧地走上“獨學”的道路。其實早在考中秀才之后,王國維已無意于功名,他的好友,后來任江西石城、大庚兩縣知縣及候選知府的陳守謙,在《祭王忠愨公文》中就曾道:“其時,君專力于考據之學,不沾沾于章句,尤不屑就時文繩墨?!?/p>
在王國維這樣絕意科場、以學術安身立命的學者眼中,書法畢竟首要是實用,用其來記錄自己的思想、觀念和學術見解的工具。因此,當一個人醉心于學術時,對于書法一定無暇過于講求。這一點,清華國學院陳寅恪、趙元任等人應該都是認同并身體力行的。而梁啟超先生則把書法作為自我調節(jié)的手段,是自娛自樂的工具。
眾所周知,王國維是美學家,他的美學觀念,自然會反映到他對書法的認識中?!懊佬g者,上流社會之宗教”,把美術和審美活動上升到宗教的高度。王國維所稱之“美術”,固然包括書法與繪畫,但是也并非我們今日所理解的狹義之“美術”,而是涵蓋了詩歌、戲劇、小說、音樂、舞蹈、雕塑、建筑、書法、繪畫等幾乎所有的文化藝術形式。美術之作用,在于怡情養(yǎng)性,王國維在《去毒篇》中提出以美術代宗教的觀點,可以理解為美術是文人士夫的精神寄托,其作用正可代替鴉片對人的慰藉,區(qū)別在于,鴉片是有毒的,對肉體是一種摧殘,而美術則是無害的。此外,王國維的“古雅觀”,或許也影響了他的書法觀。
在《古雅之在美學上之地位》一文中,王國維首次提出了“古雅”說,并且進一步指出:
欲知古雅之性質,不可不知美之普遍之性質。美之性質,一言以蔽之曰:可愛玩而不可利用者是已。雖物之美者,有時亦足供吾人之利用,但人之視為美時,決不計及其可利用之點。其性質如是,故其價值亦存于美之自身,而決不存乎其外。而美學上之區(qū)別美也,大率分為二種:曰優(yōu)美,曰宏壯……前者由一對象之形式不關于吾人之利害,遂使吾人忘利害之念,而以精神之全力沉浸于此對象之形式中。自然及藝術中普通之美,皆此類也。后者……如自然中之高山大川,烈風雷雨,藝術中之偉大宮室、悲慘之雕刻象,歷史畫、戲曲、小說等皆是也。
然而,他接著指出,古雅卻和優(yōu)美與宏壯皆不同:
夫所謂古雅者則何如?一切之美,皆形式之美也……就美術之種類言之,則建筑雕刻音樂之美之存于形式固不俟論,即圖畫詩歌之美之兼存于材質之意義者,亦以此等材質適于喚起美情故,故亦得視為一種之形式焉……故除吾人之感情外,凡屬于美之對象者,皆形式而非材質也,而一切形式之美,又不可無他形式以表之,惟經過此第二之形式,斯美者愈增其美,而吾人之所謂古雅,即此種第二之形式,即形式之無優(yōu)美與宏壯之屬性者,亦因此第二形式故,而得一種獨立之價值,故古雅者,可謂之形式之美之形式之美也。
王國維 致叔言札 紙本釋文:叔言先生有道:一昨連接賜書,敬悉一切。維前后所上諸書亦當均達左右。此間所以處姬君者,正與賜書大致符合。包辦之局已定,景叔口答必可作據,其后補答之書不來(因此后二三日連日見面),既已言定,亦不便要其手書矣。惟聞后數(shù)日所言,則征外間文稿一條恐不能行。因后與姬君商征稿頁數(shù),僅云每期十頁左右,則應之者恐不踴躍,而楊芷晴亦無暇。培老言及曹君直、張孟劬(即張采田)亦未必盡當我輩之意,故第一二期擬姑以舊(《史學·上》之)稿充數(shù)(當與言明止系格外事,不必酬,以后亦不能每月有之),后再議之《史籀篇》,字共得二百五十字(玉函輯本有誤),已釋得六十馀字,昨釋廿馀字,中有五字頗佳。全書當?shù)盟氖?,恐須分兩卷用之。現(xiàn)在竭力進行,恐須至二月底始能齊稿(因挨稿古書均須鈔)也。昨日釋一“”字。敬以奉聞:此字許君既謂“瘖省聲”,又謂“從‘人’,‘人’亦聲”。“瘖”、“人”既不同部,又二字與“”亦不同部,于是紛紛聚訟。今以毛公鼎、應公鼎二“”字觀之,其字作“”,從“”,“”當與“”同意,象腋形,“”象二腋,“”象一腋,“”下從“亦”下“鳥”,乃會意字,且知臂鷹之俗,古已有之矣。此說不知何如?祈教之。此間自十八日后無二日晴者,近四五日,日草《〈史籀篇〉疏識》三四頁,上卷月內可成。篆文雖有人寫,雖刻本活字太多,又楷字需刻者亦太多,或須用石?。ㄒ院笮W書皆石印版式,與鉛板同,一書二版,如永慕園叢書例),須商之滬上。初到用費甚大,器具已買二十元,書架十八元,將來需添購者甚多。程秉泉之夥廿四晚云由宮崎赴東,而昨今并不來托打電話,不知行否也。專此。敬請道安。不一。國維再拜。廿六日。
王國維 致雪堂札 紙本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釋文:學堂先生有道:頃接十四五兩書,敬悉一切。報紙當轉告遜公。近日此間殊無所聞,南北亦似無調和之望,如東報之言,恐需他力矣。閱報知,節(jié)旅行由金陵而至彭城,潛庵亦在彼。又聞同甫入都,此君與汴水馀肄素稔,或徑出所謂下策,未能詳也?,F(xiàn)在人心厭亂已極,唯靜者能得人心,動者反是,至求弭亂而不得,雖至愚者亦有悔悟之日,諸君苦不知之也,求仙不得,轉而求魔,不已甚乎?錢梅溪所藏《石經》,段茂堂先生直斥為依《隸釋》偽造固屬不確,然比孫、黃二本自覺不及,今日見其中《禮經·聘禮》一段與《公羊》一段皆《隸釋》所無,則非洪本可知,妄意即胡宗愈所刊錦官西樓本,而孫、黃二本則為洪本,故字不如孫、黃本之精采,洪刻甚精,吾道士已言之,恐世未必有原石拓本也。今日寫《魏石經考》上卷畢,得十八紙,尚須加碑圖六紙,圖草稿已成,然須四十行、行六十字之紙乃能容之,恐不得寫手,雖不成字,仍須自寫也。下卷??嘉淖?,雖未寫出,已具腹稿,不知此月內能成否?《印舉》全書至今未到。到大集,僅鈔得四十紙,其人時有作輟,上中兩卷未知下月能成否也。專此,敬請道安。不一。永觀再拜。二十日燈下。 再啟者,頃過遜公,知報紙所云“節(jié)老”“如節(jié)”皆不確,且報上有通緝?yōu)粗葜f,更屬無稽。遜公精神甚好,今日時下樓至其廳事,邀觀南海所藏王叔明、徐幼文二幅,王不甚精采,徐幼文頗佳,似系南宋馬麟輩筆墨,后人妄題徐款耳。有沈韻初一跋,亦偽。外間又傳言若干人欲組織內閣,南海亦其一人,恐亦不足信耳。專此。再請道安。永觀又拜。廿二日。
王國維 名片(之一) 紙本 北京韻庵藏釋文:王國維頓首:昨晚接羅叔蓊致公一函奉呈,祈檢收?!稌醴朵洝贰督鹉嗍肌芬延袛?shù)十紙印成,寄此,如欲閱,請過金間為荷。此上。即請景叔先生晚安。
王國維 名片(之二) 紙本 王國維后人藏釋文:貴尗大人。王國維頓首:惠書敬悉,齊侯兩罍容題奉。紀元鏡拓本拜嘉,敬謝。此復,敬請積馀先生大人金安。
姚茫父贈王國維《杞菊圖》 紙本設色北京重華軒藏
古雅只存在第二形式之中,將其理論施于書法、繪畫等藝術中也是恰當?shù)模骸胺参崛怂佑诘窨?、書畫之品評,曰神、曰韻、曰氣、曰味,皆就第二形式言之者多,而就第一形式言之者少。文學亦然,古雅之價值大抵存于第二形式?!彼f“古雅”存在于第二形式書畫之中,是后天的、經驗的、特殊的、偶然的,誠如其說“故古雅之判斷,后天的也,經驗的也,故亦特別的也,偶然的也”?!肮拧奔磁c“今”之義相對,指因時間年代的不同所形成的距離美;“雅”即與“俗”之義相對,指藝術形式所表現(xiàn)出來的藝術意趣格調。書法同繪畫等藝術一樣的審美判斷是隨時代的不同而改變,舊時的“俗”便是今日的“古”。古雅美是歷史性的、發(fā)展的,時代不同,同一藝術作品,欣賞者今天認為古而雅,但古人卻并不這樣認為,“若古人之眼觀之,殆不然矣”。這是由于古人與今人審美的位置與角度差異,“吾人所斷為古雅者,實由吾人今日之位置斷之”。
崇尚“古雅”之美,或許是王國維選擇傳統(tǒng)書風的理論根源。
四
王國維見多識廣,書法創(chuàng)新非不能也,實不為也。他所接觸的書法新資料甚至遠遠超出同時代的學者和書家,僅以他親自編定的《觀堂集林》為例,即可看到,其研究所涉,與歷代書法有關的內容至少涉及:殷墟卜辭、兩周金文、戰(zhàn)國文字、西域漢簡、漢魏石經、敦煌文書等等,上至上古三代甲骨青銅文字,下迄魏晉隋唐的簡帛寫經。如前所述,這些新材料的出土發(fā)現(xiàn)與出版流通,是促成民國書風轉化的動力之一。然而,王國維先生僅把這些作為他研究學問的材料,并未將精力放到書法上面。
本展所展出的數(shù)件王國維題跋的金石作品,如羅(振玉)、王(國維)跋金石拓本、王(國維)跋石鼓文清初拓本、王(國維)跋秦公敦,有的直接收入《觀堂集林》,有的作為專門文章的素材,經進一步補充鋪陳后收入《觀堂集林》,可見他的全部心思所系乃學術也。
晚清民國,世變途殊。一些學者極力鼓吹、身體力行金石書法,旨在打破一統(tǒng)書法江湖千數(shù)百年的二王傳統(tǒng),也確實開創(chuàng)出異彩紛呈、別開生面的書法新態(tài);亦有學者則依然選擇默默承繼,不為時風所動,依然堅守文人書寫之傳統(tǒng),王國維便是這后者中的一員。這種堅守,我們很難簡單歸之為“保守”。如今回望風云際會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僅僅從書法和書風的角度,“創(chuàng)新”與“保守”的功過是非,也不宜簡單評價。這就如同生物的進化,遺傳和變異同等重要,遺傳保障了“種”的延續(xù)性和穩(wěn)定性,而變異則意味著進化的可能性。
從書法生態(tài)而言,對傳統(tǒng)的忠實繼承可比擬為遺傳,而個性化的探索和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則可比擬為變異。沒有遺傳,書法傳統(tǒng)就無法延續(xù),而沒有變異,就不會創(chuàng)造和發(fā)展,也就不會有今天豐富多彩的書法生態(tài)。書法的學習與傳承中,遺傳和變異也是時刻發(fā)生著的普遍現(xiàn)象。于是我們才可能將某人歸于某個譜系,也才可能區(qū)別此人與彼人的書法風格。當然,有相當多的個體,其變異的幅度極小,如果我們不細致考察,甚至會忽略掉這種變異。王國維先生的書法就是這繼承傳統(tǒng)、變異不大的一個典型個案。
從如上角度而言,我們對于王國維的書法,既不必過高地評價,當然也不可等閑視之。要之,王國維書法及其書法背后的書學思想,尚待有道君子進一步研究開掘,相信一定會有大發(fā)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