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 人

[英]奈保爾

我們這兒的住戶貧困而好客。有一天來了一個乞丐，說他餓壞了，我們就讓他飽餐了一頓，他還要了支香煙，直到我們替他把香煙點燃后才離去。

一天下午，我剛放學(xué)回家，有人叫住我：“小弟弟，我可以進你家的院子嗎？”他身材瘦小，穿戴整齊。我問：“你想干啥？”“我想看看你們的蜜蜂?！?/p>

我家院里有四棵大棕櫚樹，上面聚集著蜜蜂。我跑上臺階，喊道：“媽，有一個人在院子里，他說想看看蜜蜂?！眿寢屪叱鰜?，上下打量著他，極不友善地問：“你要干嗎？”“我想看看你們的蜜蜂。謝謝您，太太?！彼v得極緩慢而清晰，仿佛說出的每個字都要花掉他的錢一樣。

他和我，蹲在棕櫚樹下一塊兒看著蜜蜂。我說：“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先生？”“我是詩人。你也是個詩人。你喜歡媽媽嗎？”“她不打我的時候，喜歡?！彼酒鹕韥?，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紙片：“這上面是首描寫母親的偉大的詩篇。我打算賣給你，只要四分錢?！?/p>

我跑進屋：“媽，你想花四分錢買一首詩嗎？”“你聽著，告訴那個家伙，趕快出去。”

我對詩人說：“媽媽說她沒有四分錢?！薄斑@就是詩人的遭遇?！彼孟癫⒉唤橐狻！跋衲氵@樣到處轉(zhuǎn)悠著賣詩倒挺有意思。有很多人買嗎？”“從來沒人買過?！薄澳悄銥槭裁催€要四處轉(zhuǎn)悠？”“這樣我就可以看到許多東西，我還一直希望遇到別的詩人。”“你真的認(rèn)為我是個詩人嗎？”我問?！澳阆裎乙粯佑胁湃A?！彼吡?。我祈禱能再見到他。

一天下午，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我在街的拐彎處又見到了他?！拔乙呀?jīng)等你很久了?！薄百u掉詩了嗎？”他搖搖頭，說：“我院里有棵挺好的杧果樹?，F(xiàn)在杧果都熟透了，紅彤彤的，果汁又多又甜。我等你是想請你去吃杧果?！?/p>

詩人住在一間小棚屋里，家具很少，顯得很冷清。院子里綠茵茵的，還有一棵高大的杧果樹。他說得不錯，杧果汁又多又甜，我一連吃了六個。橘黃色的杧果汁從嘴角流到下巴上，我的襯衫也染上了果汁。

回到家后，媽媽很氣憤：“你竄到哪兒瘋?cè)ダ?？去，給我拿根鞭子來！”我從家里逃出來，發(fā)誓再也不回去了。

我氣極了，跑到了詩人家。他說：“別哭啦，咱們一塊去散散步吧！”我們散了步，還躺在草坪上看星星，他讓我猜那些星星離我們有多遠，我按他說的做了，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如此驕傲和愉快，我的氣憤一掃而光。

忽然，一個警察出現(xiàn)在面前。“你們在這兒干什么？”詩人說：“已經(jīng)四十多年啦，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本鞜o趣地走了。

從此，我和詩人總是一起去散步，看星星。

一天，詩人對我說：“我告訴你一個重要的秘密。我正在寫一首詩，世界上最偉大的詩篇。我已經(jīng)寫了五年啦。每月只寫一行，再有二十二年就完成了?！薄吧蟼€月寫的那行是什么？”他仰起頭看著天空：“往昔深邃而奇妙。”“是行很美的詩?！薄拔蚁Ｍ馨岩粋€月的體會感受全部傾注到這行詩句中去，寫出一首震撼全人類的詩篇?！蔽殷@嘆道：“等寫完了最偉大的詩，你就會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吧？”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覺得詩人在一天天衰老下去。一天，我到小房子里去看望他，他躺在小床上，看上去那么蒼老、虛弱。他說：“詩寫得不太順利。”我敏銳地感覺到了什么，淚水突然涌了出來。他掙扎著坐起來，讓我坐到他的膝蓋上，看著我的眼睛說：“ 嗯，你也看出來了，我一直說你具有詩人的眼光?！彼瓷先ゲ⒉浑y過，把我摟到瘦削的胸前：“想聽我再給你講一件有趣的事嗎？”我什么也說不出來?！敖o你講完，你要答應(yīng)我馬上回家，再也不要來看我了，好嗎？”我點點頭?！昂芎谩，F(xiàn)在聽我講，以前我給你講過的那些什么作詩和世界上最偉大的詩，都是假的。你說這是不是你聽過的最有趣的事？”

他的聲音中斷了。

不久，詩人的小房子被扒掉了。杧果樹也被砍倒了。詩人好像從沒有來到過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