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成勛與希鄭軒

王振良

民國時期的天津藏家濟濟，即就北洋各系人物而論，以藏書留名者亦不乏人，諸如梁啟超、徐世昌、朱啟鈐、葉恭綽、傅增湘、章士釗、徐世章、張國淦、任鳳苞、郭則法、潘復等。然以一省督軍之任，雅好藏書且聲垂史乘者，蔡成勛似乎是唯一的人。

蔡成勛（1871—1946），字虎臣，中華民國北洋政府將軍府濟威將軍。他生于直隸省天津縣（其地今分屬天津市環(huán)城四區(qū)）。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畢業(yè)于天津武備學堂。宣統(tǒng)三年（1911）任第四十一混成協(xié)協(xié)統(tǒng)，1914年任第一師師長、南方征討軍第七軍軍長，1917年任綏遠都統(tǒng)，1920年任陸軍總長，1922年任江西督軍。1924年12月下野至滬，未久回到天津。

戎裝藏書家

蔡成勛在津居址主要有兩處，也是其藏書樓希鄭軒所在地。一處是河北蔡家花園，地處日緯路、五馬路、月緯路、四馬路合圍地塊。1922年啟建，1926年竣工?；▓@建筑中西合璧，分為東西兩院，家眷住東院，蔡氏住西院。東院有臥室、飯廳、客廳、家祠，西院有臥室、浴室、花廳，還有蔡氏的書齋希鄭軒。蔡家花園今已遺跡無存，東院現(xiàn)為日遠里居民小區(qū)，西院則由天津美術學院使用。另一處宅院在英租界新加坡道，由中國工程司建筑師閻子亨設計。1935年建成，原本是一處大的院落，1949年后隔為大理道3號和5號。3號蔡成勛舊居為法國羅曼式建筑，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原是蔡氏居所和藏書處，現(xiàn)為天津市軍事醫(yī)學科學院衛(wèi)生環(huán)境醫(yī)學研究所。5號蔡氏家祠為中式四合院，和平區(qū)文物保護單位，現(xiàn)為天津市醫(yī)療急救指揮中心。

蔡成勛戎馬生涯二十余載，雖是武夫卻手不釋卷。學者章鈺《希鄭軒記》云：“津門蔡氏，世傳儒業(yè)有名，邑人士類能道之。茲虎臣君復為課子計，廣收有用書，俾資博涉而以‘希鄭題其軒。希鄭云者，希宋夾滌鄭氏《通志》之學也。”據(jù)此可知，蔡氏生在儒者之家，故于藏書早有感情。他為課子而筑希鄭軒，取紹繼南宋文獻學家鄭樵（世稱夾滌先生）之意。章鈺的這篇文字，保存在天津圖書館藏《希鄭軒圖題辭》之中。這是一部精心裝幀的冊頁，外封和內(nèi)封均有陳寶琛題簽，外封日“希鄭軒圖”，內(nèi)封日“希鄭軒圖題辭”。

《希鄭軒圖題辭》首有劉恩涵庚午（1930年）夏日所繪《希鄭軒圖》。劉恩涵（1908—1989），字凌滄，河北固安人，早年入北京中國畫學研究會、北平藝術?？茖W校學習，后來成為工筆重彩人物畫大師，繪此圖時他才22歲?！断｀嵻巿D》之后，有周登嗥、章鈺.張鳴岐、張弧、管洛聲、李琴湘、趙元禮、言敦源、查爾崇、林葆恒、任傳藻、馮文洵、王武祿、顧祖彭、陳寶泉、李國瑜、李中、劉潛、郭則法等34人所題詩文。這些題寫者均乃一時之選，多數(shù)參加過城南詩社活動。然而令人遺憾的是，洋洋灑灑數(shù)十篇詩文，堪作史料的幾乎沒有。管洛聲《虎臣將軍藏書甚富，辟一軒曰希鄭，制圖徵題，率賦即希郢正》云：“時賢碌碌重籯金，爭及先生意念深。狨坐牙旗無長物，蛛絲魚蠹費搜尋。滁山督部傳題詠，綏遠宗人有嗣音。難得結鄰今洽比，就鈔懷餅坐書林。”詩中用了兩個僻典。清同治時四川都督吳棠好書，張之洞為之作《滁山書堂歌》；康熙時綏遠將軍蔡毓榮平定三藩，自纂《通鑒本末紀要》。冊頁中他人所作，也是此類門面話，諸如“玉函高擅千元架，縹帙重開醑宋樓”（查爾崇）、“花景一庭供點綴，琳瑯四部共晨昏”（李中）、“廣廈曾開千萬間，歸來福地有瑯嬛”（劉潛）等。

《希鄭軒圖》徵題時間，最早是庚午（1930年）長夏，當距繪圖之時不遠，最晚是壬申（1932年）三月。1930年至1932年的天津，雖然經(jīng)歷了便衣隊暴亂和溥儀出走等重大事件，但仍是發(fā)展最為平穩(wěn)的年代。希鄭軒藏書此時進入鼎盛。蔡成勛聘請周登嗥為西席，教授其子蔡樾千 讀書，同時給希鄭軒藏書編目。周字熙民，福建閩侯人。光緒戊子科（1888）舉人，大挑順天府補用知縣，出知寧河、武清、霸縣、大城、東安等地。清末累官廣西道監(jiān)察御史。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任拱衛(wèi)軍軍需處秘書。1914年任肅政廳肅政使，1917年任綏遠道尹，1921年暫護綏遠都統(tǒng)。1925年起寓居天津十年，1938年卒于上海。周登嗥去世后，蔡氏父子送有挽聯(lián)。蔡成勛挽云：“不甘俗吏，沽上閑居，料來結習書生，特為兒曹溫教席；雖有賢郎，江南迎養(yǎng)，還冀重游館地，那期歲暮斷音書?！辈涕星煸疲骸拔从H面命三年余，異地略償留學愿；勉服心喪千里外，何時再報讀書恩?！蓖炻?lián)由教育家李琴湘代作，故收入李氏聯(lián)集《五雀六燕集》。

刻書捐書留聲名

蔡成勛的文化素養(yǎng)到底如何缺乏明證，但其藏書卻無法用“附庸風雅”來概括。蔡氏之藏非供一姓之私讀，而是伴有刻書、捐書等活動。1923年5月6日，《大公報》第6版刊有《蔡成勛廣印古籍之通咨》消息。這年5月1日，督理江西軍務的蔡成勛，以省署名義通令并報教育部備案，“咨請通咨各省區(qū)廣印古書，維持文化”。江西省尤其率先垂范，“除令教育廳查照外，合行抄件令仰該道縣查照”。消息后附通令全文，特別強調(diào)“教育為富強之本，圖書為文化之原”，而“時局日棼，兵氛不靖，官無法守，士有危言”，造成圖書損毀，教育未彰，“近查江西白鹿洞所藏書籍，于舊歲完全焚毀。現(xiàn)巳搜求書肆，照舊捐補齊全。此外江西賢哲、私家者述及官局刊刻版本，亦經(jīng)一并調(diào)查著錄，捐資付印，設法流行”。這份通令體現(xiàn)了蔡氏“實用”的圖書思想：“應請通咨各省區(qū)搜存古書，印行縱覽。則圖書館于焉推廣，國學會藉以研求。發(fā)揚國光，化干戈以為禮樂；歸宗學海，障百川而挽狂瀾?！?/p>

蔡成勛通令的效果不得而知，但其捐書卻史有明載。1935年1月5日《大公報》第4版，刊有記者范長江的通訊《北大圖書“叢書”之現(xiàn)狀》，記北大圖書館所藏叢書來源——一是歷年購置，二是各方捐贈，其中蔡氏民國初年“捐贈北大叢書不少”。天津藏書家曲振明所存李榮陛《禹貢山川考》，為原綏遠省立第一中學圖書館藏書，封面鈐有“天津蔡成勛贈”長方印。這應是他在綏遠時所為。另據(jù)《河南大學圖書館史》記載，1923年5月豫省長官（時任督軍張福來、省長張鳳臺）倡議，為中州大學圖書館募集圖書，贛督蔡成勛及陜督劉鎮(zhèn)華、晉督閻錫山、蘇督齊燮元等響應，蔡氏為此捐書546冊。

蔡成勛最著名的捐書活動，就是所藏盡歸天津崇化學會。學會1927年由教育家嚴修倡辦，在天津教育史上地位崇隆。史學家蔡美彪甚至認為，“崇化國專”（學會曾用崇化學會國學專修科之名）堪與“無錫國?！毕噫敲?。學會重視藏書建設，草創(chuàng)時嚴修、盧弼即為之捐書，但總量不大，且多“四書五經(jīng)”“二十四史”等習見典籍，僅“粗具端倪，殊難備有大觀”。1947年希鄭軒藏書移存學會，又帶動金氏立齋、胡氏夢選樓捐出私庋，學會藏書才形成規(guī)模和特色。

蔡成勛在天津，以蔡虎臣之名投資啟新洋灰公司、壽豐面粉公司等實業(yè)，同時襄助眾多公益事業(yè)，擔任過天津市慈善事業(yè)委員會委員、天津市救濟水災委員會干事等。崇化學會創(chuàng)辦，蔡氏亦是出資人之一。他向學會捐贈藏書，動議也非常之早。據(jù)刻書家金鉞《屏廬文續(xù)稿》所收《希鄭軒所藏書盡贈崇化學會記》記載，蔡氏捐書過程一波三折。先是蔡成勛“見莘莘學子鼓篋攻讀，其造詣之高且深，有出乎意度之外者，乃更心焉嘉慰，期望良殷，曾擬將其數(shù)十年精力所聚以藏于希鄭軒四壁充棟之書，盡行贈與崇化學會”。令人遺憾的是，規(guī)畫未就而抗戰(zhàn)烽燃，學會維系艱難，蔡氏亦無暇顧及捐書之事。1942年，學會恢復晚班，1945年重啟日班，“弦誦之聲始復殷然作矣”，蔡氏乃重提舊時之議?？蓤D書未及移交，1946年蔡氏遽歸道山，此事再次擱置。1947年，遺孀林夫人、兒子蔡樾千遵蔡氏遺志，最終將希鄭軒藏書移存天津文廟明倫堂，即崇化學會的會址。金鉞認為，蔡氏藏書之捐贈“實人情之至難”，堪稱“古今藝林所罕有之佳話”。蔡樾千生平行跡未詳，據(jù)《五雀六燕集》有關注釋，知其曾“游學香港大學”，也算未負父親一片苦心。

希鄭軒捐贈的藏書，被安置在明倫堂后之崇化堂。為了保存利用這批藏書，崇化學會作了四項工作：一是商之蔡樾干，將“希鄭軒”匾額懸于崇化堂，“俾入斯堂之讀者，舉目見額輒知是書之所自來，即宜善體希鄭主人所以慨贈之意義”；二是請書畫家王吟笙繪制《希鄭軒藏書圖》褒揚蔡氏以廣其傳；三是請篆刻家齊治源治印兩方，鈐于希鄭軒所捐圖書上面，其中一方為“希鄭軒蔡虎臣藏書印”；四是編寫《崇化學會藏書目錄》，其中自然包括希鄭軒藏書。鈐印和編目二事，由管理藏書的職員李炳德負責。編目1949年至1950年間進行，用鋼筆書于油印講義背面，著錄內(nèi)容包括書名、作者、卷數(shù)和版本四項。

王吟笙繪《希鄭軒藏書圖》或已無傳，所幸《鄭菊如先生詩存》卷四錄有《希鄭軒藏書圖詠》七言古風，藉此可覘原圖大略?！皩④姴淌媳救迳覍W淵源書百城。投筆從戎安天下，南昌開府棨戟榮?！睌懖坛蓜仔形榻?jīng)歷。“軍書旁午皆手肅，好整以暇父書讀。輕裘緩帶叔子風，江西詩派刻山谷?！睌懖坛蓜孜牟娠L流?！皬d事隙余筑雅軒，顏日希鄭典籍存。竹簡蒲編插鄴架，不收坊板況摹翻?！睌懴｀嵻幉貢旮??！俺缁瘜W會近宮墻，將軍早沐泮池香。滿把巾箱十二庫，汗牛充棟崇化堂?！睌懖坛蓜拙钑z愿?！皩④姶嗽笌捉?jīng)春，能嘗先志蔡夫人。文郎檢點書目錄，軒額奉贈更堪珍?！睌懴｀嵻幘钑^程?！按藞D寫自吟笙叟，座中佳士將軍否。豪端繪出吟誦聲，似恐泥丸封二酉?！睌懖貢鴪D之畫面。鄭樵一生之中，曾三次向朝廷獻書。蔡成勛效法鄭氏，將私藏化為公有，也無愧“希鄭”之名了。

戚友成“同道”

蔡成勛的藏書活動還影響到戚友。其堂兄蔡成爝（1864—1937），字晴軒。1907年任天津官立中學堂國文教員，兼學生國學研究會課外輔導。后隨蔡成勛赴江西督軍任，返津時同僚多置妾攜婢，獨有蔡成爝帶文物、古籍、書畫、碑版而歸。據(jù)與其交游的唐石父記述，所見蔡成爝存藏的宋拓漢碑即有十余種。

1949年初，天津臨近解放，文廟被國民黨軍征用，崇化學會藏書陷入險境。據(jù)歷史學家李世瑜回憶，學會董事王斗瞻，組織郭靄春、龔望等16人，晝夜守護藏書，最終竟奇跡般保全。某日龔望值班，有炮彈碎片落在屋頂，砸出一個窟窿，幸躲閃及時才免于遭難。郭靄春乃學會首批學員，后成為醫(yī)史專家。其詩集《殘吟剩草》中，有《王君斗瞻》一首：“崇化堂書一旦亡，痛心只有我和王。黃昏忍餓東西走，誰解先生為甚忙?！痹娭兴伨褪峭醵氛氨甲咦o書之事。

1951年，崇化學會應社會急需改為崇化會計學校，1953年以經(jīng)費支絀停辦。學會財產(chǎn)全部捐給天津市政府，其中藏書由市文化局接收，撥交至天津市人民圖書館。

周登嗥和李炳德所編書目皆已無存，故希鄭軒藏書數(shù)量、質量難以評估。據(jù)李炳德回憶，蔡氏之書不求珍稀善本，而以實用為宗，捐至崇化學會者，以正經(jīng)正史為主，還有當時編印的大套從書，如《四部叢刊》等。金鉞記述則云：“居屋累箱，琳瑯滿目，其板本之皆精善，裝褫之盡完美，雖不同于宋元槧之古色古香，而適用則實為過之?！彪m也強調(diào)了“適用”，但與李炳德所述大有不同，顯然有些客套成分。將近七十年之后，置身天津圖書館的文獻學家鄭偉章，對蔡氏藏書也給予了特別關注。他檢讀數(shù)種之后，記錄下所鈐藏?。骸安袒⒊枷壬龀缁瘜W會藏書”雙行朱長方、“希鄭軒蔡虎臣藏書印”朱方.“表章經(jīng)史之寶”朱大方等，其中之朱方當即齊治源所刊者。鄭偉章還發(fā)現(xiàn)，希鄭軒藏書有明顯特點：“明清善本大多裝潢典雅，力求其本之完善，力求為棉紙初印。手持其書，真賞心悅目，令人神怡。”這一目驗得出的結論，或可修正學界此前的認知。

郭靄春《殘吟剩草》中，另有《嚴范孫先生》七絕兩首，其第二首云：“蟫香館里弦歌歇，希鄭軒中滿壁塵。風雪幾番驚斷續(xù)，斯文猶幸有斯人?！边@里所說的希鄭軒，應指崇化學會的希鄭軒藏書齋。以學會的書齋希鄭軒與嚴修的書齋蟫香館對舉，語意中飽含了歷史的滄桑況味。希鄭軒藏書幾經(jīng)波折，最終成為公藏，與層出不窮的典籍之厄相比，這真是極好的歸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