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穎穎 王玉環(huán) 唐子斐 吳 婕 唐文娟 黃 瑛
復旦大學附屬兒科醫(yī)院消化科(上海 201102)
克羅恩?。–rohn’s disease,CD)和多發(fā)性大動脈炎(Takayasu arteritis,TA)均為慢性炎癥性肉芽腫性疾病,發(fā)病機制尚不明確。文獻報道,CD 和TA 可出現(xiàn)在同一患者中,但CD 合并TA(簡稱CD-TA)仍極為罕見。CD和TA均可累及多個系統(tǒng),臨床表現(xiàn)多樣,TA 起病隱匿,兒童臨床表現(xiàn)更不典型,易漏診誤診?,F(xiàn)報告1例兒童CD-TA的臨床表現(xiàn)及治療經(jīng)過,并進行文獻復習,總結CD-TA 的臨床表現(xiàn)、診斷、治療和預后,以提高對疾病的認識。
女性患兒,10 歲,發(fā)熱伴腹痛起病,期間出現(xiàn)腹脹、口腔潰瘍及四肢皮膚結節(jié),發(fā)熱時結節(jié)更顯著,不伴嘔吐、腹瀉、便血,無關節(jié)腫痛和肛周病變,大便1、2 次/d,成形軟便,無黏液血絲,體質量稍減輕。發(fā)病 1 個月后至復旦大學附屬兒科醫(yī)院就診?;純杭韧贰€人史及家族史無異常。體格檢查:身高138.2 cm(P25~P50),體質量25.3 kg(P3~P10),血壓90/56 mmHg;神志清,精神可,皮膚無皮疹及出血點,全身淺表淋巴結未及腫大;口唇紅潤,口腔黏膜可見潰瘍,咽稍充血。心、肺、腹無異常;肛周可見皮贅,無肛周膿腫;四肢肌力和肌張力無異常,病理反射未引出。實驗室檢查:C反應蛋白34 mg/L,血沉44 mm/h,血紅蛋白105 g/L,白蛋白33.5 g/L;肝腎功能、電解質無異常;多次自身抗體、T-SPOT、EBV-DNA陰性。胸部CT、心臟超聲、心電圖及眼底檢查無異常。小腸增強磁共振(MRI)示回腸末端、結腸肝曲腸壁增厚。胃鏡見胃竇黏膜陳舊性出血點。外院腸鏡見直腸、乙狀結腸、橫結腸、升結腸及回盲部多發(fā)潰瘍。膠囊鏡示小腸、結腸多發(fā)潰瘍。腸黏膜病理檢查示多處腸黏膜活動性炎癥,隱窩結構保存,局部見炎性壞死物滲出,皮膚結節(jié)活檢考慮炎性肉芽腫。結合患兒病史及檢查診斷為CD。
患兒診斷CD 后予口服美沙拉嗪、部分腸內營養(yǎng)以及英夫利昔單抗(infliximab,IFX)治療,IFX 初始劑量為150 mg(5.9 mg/kg)。誘導治療階段,患兒腹痛、口腔潰瘍、皮膚結節(jié)好轉,但仍有低熱,偶伴稀便,檢測IFX 藥物濃度低(0.1 μg/mL),增加IFX 劑量至200 mg(7.9 mg/kg),臨床癥狀控制,復測IFX藥物濃度2.52 μg/mL。用藥期間患兒一度因艱難梭菌感染停用IFX,感染控制后恢復用藥。后監(jiān)測示藥物濃度低(0.2 μg/mL),用藥間隔縮短為6周,每6~ 8周至醫(yī)院用藥。隨著患兒體質量增長,IFX劑量增至250 mg(5.2 mg/kg)。治療39個月復查藥物濃度9 μg/mL。至2019 年6 月IFX 治療共26 次?;純簾o發(fā)熱、腹痛、腹瀉,體質量增至48.2 kg(P50)。每半年左右復查內鏡示腸道潰瘍愈合,假性息肉樣增生和疤痕樣改變,部分腸段偶見淺表小潰瘍(圖1)?;純篊D 達到臨床緩解,但病程中血沉輕度升高,自病程34個月起血沉明顯升高(52~96 mm/h)。同時出現(xiàn)入睡困難、頭暈,半年后進展為睡眠多,易疲勞,體位變動時頭暈易摔倒。24 小時動態(tài)心電圖發(fā)現(xiàn)室性早搏3 次,動態(tài)監(jiān)測平均血壓84/54 mmHg,最低57/36 mmHg(發(fā)生于8:57 pm,患者平靜坐位時)。頭顱CT 示左顳局部腦外間隙稍寬。腦電圖無異常。直立傾斜試驗陽性??紤]迷走神經(jīng)性暈厥,予美托洛爾治療。此后4 個月患兒暈厥7 次,其中3 次伴短暫意識喪失,1 次伴抽搐,體位改變、直視強光、行走及封閉環(huán)境中均可誘發(fā)暈厥,發(fā)作時可伴黑矇、眩暈、胸悶及下肢無力。病程38個月起出現(xiàn)間歇性跛行,4 個月后出現(xiàn)左上肢活動后無力。之后2 個月住院體檢發(fā)現(xiàn)雙上肢血壓低,脈搏微弱,雙側頸部及腹股溝區(qū)聞及血管雜音;血管超聲提示多處動脈(頭臂干、雙側頸總、鎖骨下及上肢動脈,右側頸內動脈,左側股總、股淺、髂外及腘動脈)管壁不均勻增厚,部分伴狹窄;頭頸CT血管造影(CT angiography,CTA)提示頭頸部多發(fā)動脈管壁增厚,多發(fā)管腔閉塞伴側枝循環(huán)形成(圖2),診斷為TA。遂停用IFX,口服潑尼松50 mg/d、嗎替麥考酚酯1.25 g/d及阿司匹林治療,繼續(xù)口服美沙拉嗪。激素治療9 個月后隨訪,潑尼松緩慢減量至25 mg/d,CD及TA持續(xù)臨床緩解。
圖1 患兒內鏡表現(xiàn)
圖2 患兒頭頸CTA 表現(xiàn)
以“crohn disease OR inflammatory bowel disease AND Takayasu arteritis”、“克羅恩病或炎癥性腸病和多發(fā)性大動脈炎”為檢索詞分別檢索PubMed數(shù)據(jù)庫、萬方數(shù)據(jù)庫和中國生物醫(yī)學文獻數(shù)據(jù)庫,建庫到2020年6 月共報道CD-TA 81 例[1-36],含中國1 例。歐洲和北美報道的病例數(shù)較多,分別占48.1%(39 例)和28.4%(23例)。CD-TA好發(fā)于年輕女性,男女發(fā)病比例為1:3.7。在提及發(fā)病順序的病例中CD 首發(fā)多見(69.3%,52/75),TA 首發(fā)較少(13.3%,10/75),部分為同時發(fā)現(xiàn)(17.3%,13/75)。患者首發(fā)病平均年齡(19.5±7.7)歲,最小發(fā)病年齡6 歲,兩病確診平均間隔為4.4年(范圍0~30年)。文獻復習共獲得44例CD-TA 患者的臨床信息。TA 大多起病隱匿,表現(xiàn)多樣,以發(fā)熱、疲勞、體質量減輕、盜汗等全身非特異癥狀最為常見,占54.5%(24例)。由于合并CD或病變累及腹部動脈,消化道癥狀也較為多見,占31.8%(14例)。此外常見的表現(xiàn)還有肢體疼痛、無力,嚴重者可有跛行,占29.5%(13例)。其他臨床表現(xiàn)包括頭暈頭痛(20.5%,9例)、關節(jié)痛(18.2%,8例)、胸痛(13.6%,6例)、腦卒中及短暫性腦缺血發(fā)作(13.6%,6例)、頸痛(11.4%,5例)、皮膚癥狀(9.1%,4例)、腰背痛(6.8%,3 例)和呼吸困難(2.3%,1 例)。57.5%(23 例)的患者可觸及淺表動脈搏動減弱,57.5%(23例)的患者可聞及血管雜音,42.4%(17例)的患者存在四肢血壓差異,17.5%(7 例)患者存在高血壓。最常累及的血管依次為鎖骨下動脈(64.3%,27例)、頸總動脈(40.5%,17例)、腹主動脈(40.5%,17例)、主動脈弓(23.8%,10例)、胸主動脈(21.4%,9例)、腸系膜動脈(19.0%,8例)和腎動脈(19.0%,8例)。23例CD-TA患者接受抗-TNF 藥物治療(表1),其中15 例IFX,2 例阿達木單抗(adalimumab,ADA),5 例IFX/ADA,1 例ADA/依那西普(etanercept,ETA)。60.9%患者(14/23)在使用抗-TNF 藥物治療期間出現(xiàn)TA,2 例因感染或藥物過敏反應停用生物制劑后出現(xiàn)TA。43.5%患者(10/23)對抗-TNF藥物有良好的臨床反應,大部分需聯(lián)合使用糖皮質激素和/或免疫抑制劑,生物制劑的使用能夠逐漸減少甚至減停糖皮質激素。超過1/3患者接受了手術治療,CD及TA手術數(shù)量分別為14例、9例(14/64,21.9%;9/64,14.1%)。
表1 CD-TA患者抗-TNF藥物使用情況
CD 是一種慢性肉芽腫性炎性疾病,以跨壁炎癥為特征,可累及胃腸道的任何部位,部分有嚴重并發(fā)癥如膿腫、瘺管和狹窄。CD 可合并腸外表現(xiàn),累及皮膚、眼、關節(jié)和心血管等多個系統(tǒng)。TA 是一種慢性肉芽腫性血管炎,主要累及主動脈及其分支,炎癥導致血管壁增厚、纖維化、狹窄、血栓和動脈瘤形成,隨疾病發(fā)展逐漸出現(xiàn)受累器官缺血表現(xiàn)。CD-TA 極為罕見,1976 年首次報道[36]。根據(jù)文獻資料統(tǒng)計,CD 在TA 中的患病率為3.8%~9.1%[7],遠高于一般人群的0.2%[37],且兩者病理都有肉芽腫炎性改變,提示二者可能具有共同的遺傳背景和分子途徑。對部分合并炎癥性腸?。╥nflammatory bowel disease,IBD)的TA 患者行人類淋巴細胞抗原(human lymphocyte antigen,HLA)基因檢測,結果顯示HLA I 類分子HLA-B*52:01、HLA-C*12:02 以及HLA II 類分子
HLA-DRB-1*15:02、HLA-DQA-1*01:03、HLA
DQB-1*06:01、HLA-DPB-1*09:01與IBD-TA顯著相關,且IBD-TA患者具有上述相同HLA單倍型比例遠高于不合并IBD 的TA 患者[3]。此外,TA 的全基因組關聯(lián)研究(genome-wide association studies,GWAS)顯示IL-12B是TA的易感基因[38],而對CD的GWAS結果表明,IL-12/23通路同樣參與了CD的發(fā)生[39]。由此推測CD-TA的發(fā)生可能由HLA和IL-12/23通路共同參與,且兩者存在一定的協(xié)同作用。
CD-TA好發(fā)于青少年女性,TA多數(shù)為后發(fā)疾病。與單獨TA相比,IBD患者TA發(fā)病年齡更早,IBD-TA患者診斷TA 的年齡比單獨TA 患者平均年輕8~12 歲[7,9]。IBD-TA患者比單獨TA患者更易有全身癥狀、胃腸道癥狀和頭痛[9],這些表現(xiàn)多為非典型癥狀且與合并疾病表現(xiàn)相似,很容易歸因于原發(fā)疾病而忽略了其他的可能。兒童TA 起病更隱匿,臨床表現(xiàn)更不典型,容易導致診斷的延遲和誤診。青少年TA患者中有26.8%被誤診為其他疾病,其中比例最高的誤診是主動脈縮窄,其次為風濕熱,其他誤診疾病包括幼年型特發(fā)性關節(jié)炎、結節(jié)性多動脈炎、脊柱動靜脈畸形、脊柱關節(jié)病變、肺結核、煙霧病、CD 等[40],平均診斷延誤時間長達40 個月[5]。本例CD 患兒在TA 起病初期僅表現(xiàn)為入睡困難、疲勞及頭暈,均為非特異癥狀,排除CD復發(fā)、顱內占位或出血等原因,結合患兒平素喜臥少運動、處于青春期、身患慢性疾病,不排除身心疾病可能,給予相應心理疏導癥狀未好轉,逐步完善動態(tài)血壓、直立傾斜試驗、腦電圖等檢查后診斷為迷走神經(jīng)性暈厥,但仍不能解釋患兒持續(xù)增快的血沉。因此當CD 患者炎癥指標與臨床治療效果存在差異時,需要考慮是否合并其他疾病。文獻匯總顯示,CD 患者發(fā)生TA時最常見的體征為淺表動脈搏動減弱甚至消失、血管雜音及肢體血壓差異,當病變累及腎動脈時可有高血壓。本患兒動態(tài)血壓監(jiān)測顯示平均血壓稍低,應進行更仔細的體格檢查,包括四肢血壓、脈搏以及血管雜音,當體格檢查發(fā)現(xiàn)上述1項或多項體征時,應高度懷疑TA。
本例患兒最終經(jīng)影像學檢查診斷為TA。在TA的診斷中,影像學檢查具有重要地位。血管超聲是確定動脈壁增厚的敏感工具,適用于淺表動脈的探測。文獻匯總顯示,CD-TA患者最常累及的血管為鎖骨下動脈(64.3%)、頸總動脈(40.5%)和腹主動脈(40.5%),因此血管超聲可以檢測出多數(shù)患者的病變血管。但若病變累及深部血管,單獨血管超聲檢查則會造成病情評估不完全甚至漏診。CTA 或磁共振血管成像(magnetic resonance angiography,MRA)是目前最常用的檢查方法,可顯示狹窄、閉塞的血管和動脈瘤,用于TA 的診斷和隨訪。氟脫氧葡萄糖正電子發(fā)射斷層掃描(fludeoxyglucose positron emission tomographycomputerized tomography,F(xiàn)DG-PET/CT)可發(fā)現(xiàn)TA早期的炎性病變,對IBD 亦有較好的敏感性,為IBD合并TA(簡稱IBD-TA)的早期診斷提供依據(jù),但該檢查尚未廣泛應用于兒童TA 患者。此外,F(xiàn)DG 的攝取在臨床無癥狀患者中持續(xù)存在[41],因此不推薦FDGPET/CT用于疾病隨訪或預測復發(fā)。Akiyama等[3]發(fā)現(xiàn),早期IBD-TA 患者消化道內鏡下表現(xiàn)多不典型,為不連續(xù)的阿弗他潰瘍或糜爛及局部黏膜炎癥,隨著疾病發(fā)展,逐漸表現(xiàn)出典型UC/CD 鏡下表現(xiàn)。因此,在臨床工作中需提高對CD-TA的警惕,采取適當?shù)臋z查方法避免漏診或誤診。對CD-TA 的診斷需依據(jù)兩病各自的診斷標準。兩者均為慢性疾病,需要定期隨訪消化道內鏡及CTA/MRA評估疾病情況。
IBD-TA的治療及預后與單獨TA無明顯差異,兩者的總體緩解率相仿[9]。許多藥物可同時用于CD 和TA的治療,多數(shù)患者接受美沙拉嗪、糖皮質激素和免疫抑制劑的聯(lián)合治療。除了傳統(tǒng)治療,生物制劑在兩病中亦取得較好的治療效果,且IBD-TA 患者更傾向生物制劑的使用[41]。盡管抗-TNF藥物對兩種疾病治療均有效果,但是包括本例在內仍有62.5%患者在使用抗-TNF 藥物治療CD 期間發(fā)現(xiàn)TA,推測有以下可能的原因。一種可能是CD和TA都是自發(fā)發(fā)展的,疾病早期TA 臨床表現(xiàn)隱匿,隨著時間推移,患者出現(xiàn)明顯癥狀后被診斷。另一種可能是抗-TNF 藥物參與誘導血管炎的產生。有學者認為應用抗-TNF 藥物治療可誘導或加重局部或全身的血管病變[17],這提示抗-TNF 藥物不僅具有抗炎效應,還存某種不良自身免疫效應,當兩種效應失衡后可導致某些自身免疫反應發(fā)生。文獻匯總顯示,在23例應用生物制劑治療的CD-TA 患者中,10 例在出現(xiàn)TA 后停用生物制劑,采用糖皮質激素或聯(lián)合免疫抑制劑治療,另有10例在使用生物制劑的基礎上,聯(lián)合糖皮質激素和/或免疫抑制劑治療(簡稱生物制劑聯(lián)合治療),其中8例獲得疾病緩解,1例復發(fā),1例效果不詳。本例CD患兒在確診TA 后停用了生物制劑,采用糖皮質激素聯(lián)合免疫抑制劑維持疾病緩解,激素緩慢減量,目前為中等劑量水平,后期需要評估長期使用激素的多種不良反應。既往文獻已證實生物制劑聯(lián)合治療的有效性,考慮到長期大劑量激素產生的不良反應甚至激素依賴、復發(fā)等情況,生物制劑聯(lián)合治療亦可作為較好的選擇之一。IL-12/23通路參與CD和TA的發(fā)生,其中IL-12B編碼IL-12 和IL-23 蛋白的一個共同亞基,稱為p 40,而烏司奴單抗是抗p40的單克隆抗體,已有試驗證實烏司奴單抗對CD的治療效果[42],而在3例難治性TA中應用烏司奴單抗治療有效[43],雖然目前尚無烏司奴單抗用于CD-TA 患者的報道,但為難治性CD-TA 患者提供了一個新的治療藥物。
綜上,CD-TA 非常罕見,好發(fā)于年輕女性。通常CD 為首發(fā)疾病,TA 起病隱匿,表現(xiàn)多樣,當合并CD時更容易漏診及誤診。當CD 患者炎癥指標與臨床治療效果存在差異時,需要考慮是否合并其他疾病。體格檢查發(fā)現(xiàn)淺表動脈搏動減弱或消失、四肢血壓差異或血管雜音時,應高度懷疑TA,應盡早完善血管超聲、CTA/MRA明確診斷。糖皮質激素和/或聯(lián)合免疫抑制劑治療、生物制劑聯(lián)合治療均可作為CD-TA的治療選擇,定期隨訪消化道內鏡及CTA/MRA 評估疾病,長期使用激素者還需監(jiān)測激素的多種不良反應。CD-TA的預后與兩種疾病本身發(fā)展相關,早期發(fā)現(xiàn)及合理治療可減少手術干預或延后手術干預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