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莞可園園林建筑題名研究及意蘊賞析

郭譯陽

摘 要：中國傳統(tǒng)園林不但具備居住游娛功能，更寄寓著造園者的文化意趣和人生追求，是其理想的精神棲居。文人對園林建筑進行題詠是中國古典文化的特有現(xiàn)象，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引導游人感知特定的歷史文化意境，以此獲得人生感悟和審美享受，賦予園林建筑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和生命力。文章以東莞可園為實例，從構園背景、園主思想經(jīng)歷、歷史背景、題名文化意蘊和手法等方面進行賞析。中國傳統(tǒng)園林建筑命名由“題名”和“類名”組成，文章僅論述“題名”部分。

關鍵詞： 嶺南傳統(tǒng)園林;東莞可園;園林景題

中國傳統(tǒng)園林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載體，以“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為營造理念，是由建筑、山水、花木組成，體現(xiàn)建筑、書畫、哲學、文學、園藝等多種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粹的綜合藝術品。中國傳統(tǒng)思維是一種整體式的直覺思維，著重心物交流，玄思體悟。因此古人筑園后，又從古人名跡、詩文歌詞、哲學思辨中擷取精華，用典雅美麗的詞句將這些精華賦予建筑景物，以“意”賦“境”，終成“意境”。園林建筑題名，可以點明和突出景觀特色，強化景觀感染力;亦可以揭示造景者的情懷追求，豐富景觀文化意蘊;更可以引導觀賞者進行深層的意境聯(lián)想，通過對有限身外物的遐想，形成超越時間空間的無限想象，產(chǎn)生詩情畫意的審美體驗：由此題名文化成為園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東莞可園作為嶺南傳統(tǒng)園林建筑的代表，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在題名方面有它的獨到之處。

1 東莞可園溯源

中國有四個可園，分別是北京可園、蘇州可園、晉中可園以及東莞可園。東莞可園作為清末廣東四大名園之一，嶺南畫派重要策源地，聲名最為顯著，2001年即被評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東莞地處沿海，屬典型的南亞熱帶季風氣候，時人贊為“三冬無雪，四季?；ā?，境內(nèi)河網(wǎng)密集，交通便利，“山脈迤邐東旋達于縣治邑學，面之朝嵐暮靄，常在幾案間。唐書稱廣州名山黃嶺即此”①。隨著清代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東莞文化昌盛，名人輩出，明邱浚評述為：“嶺海人才最盛之處，前代首稱曲江，在今世則無逾東莞者。”②除豐富的物質(zhì)、文化資源外，當?shù)刂@蒔花之風盛行，為文人筑園提供了良好條件。東莞如見堂張氏為唐張九齡之弟張九皋的后裔，家中世代諸人均能文善畫，以詩畫傳家。到清道光咸豐年間，除張敬修筑“可園”外，另有其兄、侄建有“學圃” “道生園”“欣遇園”，其中以“可園”及其主人張敬修名聲最著，也是四園中唯一現(xiàn)存的園林建筑。

據(jù)民國地圖③，可園位于東莞縣城外西北方，園西北為東江，東北近湖，西南臨街高橋坊，內(nèi)有張氏居所，周圍民居農(nóng)田環(huán)繞，另有圓沙社學及家祠數(shù)處。按照清鄭獻甫詩題“九日飲冒氏宅即東莞張氏園”④，以及居巢所寫可園雜詠詩“拼償百萬錢，買鄰倚水竹”，可知可園前身為冒氏宅，張敬修重金購得后，于1850年開始在其侄張嘉謨的幫助下修筑可園，十數(shù)年始完成建設。除了筑園雅居的家族習慣外，張敬修之所以在舊居外另辟可園，還有其他幾個原因。道光二十九年（184），張敬修在廣西任職時，因與上司對戰(zhàn)事的政見不合，遂回莞“賦閑居家”以修身明志，次年開始“別筑可園，蒔花種竹，了無宦情”，莞邑鄧蓉鏡在《題張德圃廉訪遺像》中自注為：“結構可園，為退閑地?！痹蛑?，其時正逢他最幼弟早逝，為了安慰憂傷生病的母親，他修筑樹木蔥蘢、名卉滿園、景色秀美的可園“奉太恭人以板輿游宴之娛”，孝敬親人。張敬修交友廣泛，又喜好風雅，因此修筑可園以雅集游樂。常年延請居巢、居廉兩位嶺南畫派祖師以及兩廣文墨名流常聚園中，以書畫論交，賦詩酬唱。園中一年四季時常雅集，夏有荔枝席，秋有菊宴，冬春有梅會。1864年張敬修病逝，居巢、居廉不再久居園中，可園也逐漸不復此雅集盛況。

2 可園園林建筑題名釋義與意蘊分析

《可園通稿》《今夕庵詩抄》《綠綺樓詩抄弁言》《東莞張氏如見堂族譜》等古籍中確有記載，以及現(xiàn)有確切名稱、位置的可園園林建筑名共32處，除馬棚、石山外，30處有題名，按內(nèi)容可分為四類：以哲理訓誡題名（7處），以狀景抒情題名（13處），以引經(jīng)據(jù)典題名（6處），以記人物事題名（4處）。

2.1 以哲理訓誡題名

張敬修23歲時投筆從戎，在兄長資助下援例捐府同知進入仕途，憑借自身功勛戰(zhàn)績，33歲授廣西按察使，39歲為江西按察使署理布政使。但因缺乏官場基礎和舉業(yè)提攜，張敬修在16年仕途生涯中先后因政見不合、戰(zhàn)事失利以及陳年戰(zhàn)傷，有過三次起落，最后于39歲事業(yè)高峰期因病退休，42歲病卒，自嘲是位“拙宦”。在宦海沉浮和命運磋磨中，張敬修形成了曠達灑脫的性格。他非常認同蘇東坡從容應對困境的人生態(tài)度，這種認同在他營建的現(xiàn)實與精神的樂園—可園中多有反映，并且直觀表現(xiàn)在題名上。

可園得名有多種說法，有說張敬修自覺可園景色秀美可人心意而題名，有說商議園名時，賓客含糊回應“可以”而得名，但主要原因還是反映了張敬修的人生哲學。可園大致完成營造后，張敬修在《可樓記》中說：“蘇子曰‘萬物皆備于我矣，慚愧，慚愧，今日享此，能不繭顏。”說明他有一定的意識參照蘇軾之說去營建可園。張嘉謨《可軒跋》中說：“廉訪即名其園曰‘可園，凡園中之軒館亦多以‘可名之，若三致意焉者。蓋公嘗再仕再己，坎止流行，純?nèi)巫匀唬瑹o所濡滯。”“坎止流行”句出自東坡詩“高人無心無不可，得坎且止乘流浮”。張敬修認同這種“無可無不可”的人生觀：不必非達成心愿不可，應該遇坎則止，順流而行，因時制宜，張弛有度，遂以此人生感悟?qū)@林題名為“可園”。園中幾處重要建筑也多隨之以“可”為名，如可軒、可堂、可樓、可亭、可湖等。此外邀山閣之名也出自東坡詩，可見張敬修對蘇軾精神的推崇。

張敬修雖然豪爽通達，不拘小節(jié)，但多年的軍旅生涯使他養(yǎng)成了勤奮嚴謹?shù)牧晳T。為了訓誡后人，他特地將作畫和休息之所題為草草草堂，作序云：“草草者，茍且粗略之謂，人宜戒焉。余戒之而榜之以名堂?！辈莶莶萏迷诳蓤@門廳左側，清爽宜人，旁臨東江，堂左有小隔道，內(nèi)植蘭蕙，上有香光閣。人在堂內(nèi)，見青磚白墻干凈清爽，聽江波水聲遙遙，又聞蕙蘭芬芳，筆下墨蘭古拙靜逸，幽然雅致，堪為神仙草。

2.2 以狀景抒情題名

可園布局靈巧、建筑內(nèi)容豐富，植物綠濃紅肥、生機勃勃，充滿了暢朗輕盈的嶺南水鄉(xiāng)風情。題名采用比喻和借景造景的手法，抒發(fā)閑情雅趣、隱逸志向和懷古憶今感慨。以比喻的修辭手法狀景，是文人造園的常用手法。雙清室在邀山閣底，四角開八門，為雅集宴饗處。室前有荷池，室左窗下有叢竹，南北樹木蔥蘢，環(huán)境清幽。張敬修作跋曰：“雙清室者，界于筼筜、菡萏間，紅丁碧亞、日在定香凈綠中，故以名之也?！币郧搴膳c青竹之雙清暗喻室中雅士與周邊環(huán)境亦為人境之雙清，抒發(fā)自己不同俗流的志向。昔耶室為居巢在可園內(nèi)的居所，居巢跟隨張敬修輾轉(zhuǎn)戰(zhàn)場十余年，是幕僚也是以書畫論教的朋友，昔耶室題名有感懷往昔珍惜如今的寓意，與居巢在隔山鄉(xiāng)內(nèi)居所今夕庵的寓意相同。息窠為吟詩休息的小室，張敬修時常在其中起臥，以室小如鳥窠而題名。觀漁簃以及博溪漁隱都為臨湖建筑。簃中可觀湖中游魚，改“魚”為“漁”暗喻主人乃隱逸漁夫。博溪漁隱為僅一人過的細窄通道，以“溪”喻之。獅子上樓臺（又名“假山涵月”）為假山與平頂榭組成的小景，以舞獅子比喻石山形，以“上”字突出小景的動態(tài)空間感，增添生趣。

借景造景的題名手法，是指借周邊的景色及聲、色、形，融入建筑整合造景而題名。雛月池及雛月池館借湖水所映之月，整合成坐于館內(nèi)靜觀月夜下天月與池月交相輝映的美麗景色，以此為名。湛明橋借橋下池水，造清澄爽朗之野趣小景。環(huán)碧廊借廊道環(huán)轉(zhuǎn)繞庭中綠植得名。其余花之徑為穿花三折小徑，茉莉田為所種成片茉莉，曲池以池形而得名，簡單直白，頗有質(zhì)樸之趣。

2.3 以引經(jīng)據(jù)典題名

張敬修詩詞造詣極深，以引經(jīng)據(jù)典為題名者均托意深遠。擘紅小榭在可園門廳后，以彩色玻璃屏風為界，榭旁遍植荔枝名種。入榭之后，茉莉田蜿蜒在畔，蘭桂齊芬，夏季果熟時，濃綠中有片片紅云只待攀折品嘗。小榭之得名，有一說法是：“擘”是廣東方言，同“掰”字，指為食荔處。但特以“擘紅”為榭名，而不用“擘荔”（如清廣州邱氏唐荔園中擘荔亭，為園中賞荔摘荔最佳處），非為偶一選擇。杜甫永泰五年在四川戎州赴宴，宴在高樓，舉目皆山河，與會者皆倜儻少年，飲酒食荔枝，席間又有歌妓吹笛以助興，好不愜意，作詩曰：“重碧拈春酒，輕紅擘荔枝。”“重碧”遂成酒名，“輕紅”也成為荔枝的代稱。宋末文壇領袖福建人劉克莊有詞：“暮年怕殺，汗青蠹簡，擘紅高會?！币浴半⒓t高會”代指用荔枝佐飲的文人雅集，成為宋詞一典，廣為傳用。張敬修用“擘紅”為榭名，意思是此處不僅為小憩乘涼，更為宴請雅士，飲酒詩樂酬唱處。亭接屏風雖只半邊，仍設有五段美人靠，便于分座設宴。居廉有詩：“頻歌摘得新，差免此腹負?！薄罢眯隆睘樵~牌名，可見當時常在榭中雅宴，飲酒作詩，以食用荔枝為佐宴樂事。

1852年張敬修在任右江兵備道期間，在官署內(nèi)建高亭，以覽隔江諸山風景。時嘉應太守張榕石借東坡詩“幽人自與山有素，不待招邀滿庭戶”，名此亭為邀山亭。張敬修一直念念不忘，他特意在可園西擇地修建了邀山閣，囑咐其侄張嘉謨做閣記。張嘉謨“謹溯次其緣起而質(zhì)書之”，附作詞首句曰“幽人樂兮考槃，孰往還兮青山”。閣高17.5米，為當時東莞縣城最高建筑，登之望遠，江水滔滔，船帆片片，念及其名時，只覺羅浮、黃旗等周邊名山環(huán)侍在側，如可擁入胸懷，更顯暢達開朗。因戰(zhàn)火紛熾及白蟻蟲蛀，可樓今不復在，有說邀山閣二樓某室為可樓。但張嘉謨《邀山閣記》記載：“既營可樓，而覽仍不暢，乃度園西建杰閣，凡三層，期于見山而止?！笨芍介w建設在可樓后，乃在園西建筑上加蓋三層閣樓而成。

其余諸處，花隱園為園外東墻下菊花圃，周敦頤《愛蓮說》云：“菊，花之隱逸者也”，故以此題名。問花小院取自“花解語”等文學經(jīng)典，小院為前院后房院落，院中有花臺，張敬修常供有珍貴蘭種于其上，邀友觀賞。壺中天為《后漢書》故事，有“壺中天地、天人合一”的寓意?？芍蹫榕R湖船屋，今已無原跡。張敬修作《可舟記》云：“張思光以屋為舟，張志和以舟為屋，皆是吾家故事。”側面反映出他既能用心于仕途經(jīng)濟，又能安心于田園隱逸的復雜性格。

2.4 以記人、物、事題名

綠綺樓因古琴綠綺臺而得名。綠綺臺是一把經(jīng)歷傳奇的唐制古琴，明末鄺湛若抱琴殉城，后為嶺南三家之一屈大均所有并作《綠綺琴歌》。張敬修無意間購得，后愛若珍寶，筑樓藏之。香光閣為園主藏畫處，曾藏有多幅董其昌畫，故以人題名。中秋節(jié)又稱拜月節(jié)，拜月臺可由石山沿階上，為民俗供祭處。滋樹臺在庭中花之徑旁，上有竹簟通風遮光，為養(yǎng)蘭蕙處。張敬修之父名張應蘭，字九畹，取離騷“余及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句題名紀念，園外亦建有九畹張大夫家廟。

統(tǒng)觀可園園林建筑題名，具備如下特點：一是具有顯著的嶺南地域色彩。以廣府方言及食荔、親水、拜月、舞獅、曲池等嶺南地域特色素材入題，體現(xiàn)豐富的嶺南自然、人文風情風貌。二是追求性靈純真。無論是啖荔吟詩、下棋品琴，還是月下尋詩、蒔花種草，都是以清新自然、毫無晦澀造作的文辭描繪出花繁葉茂、魚鳥依人、閑情雅聚的園林生活景象，貼近生活，性情真摯，側面反映出清代文學的性靈風格。三是文辭雋永、氣質(zhì)不俗。經(jīng)典籍確定由張敬修親自題寫或確定的可園、邀山閣、息窠、草草草堂、雙清室等題名，或文辭清麗、悠然雋秀，或發(fā)人深省，無一不蘊含深意，營造出寧靜致遠、淡泊輕逸的意境，十分契合可園氣質(zhì)，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四是注重隱逸表達。隱逸文化是嶺南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一翼，園中有7處帶隱逸寓意的題名，充分表達出園主足知常樂的隱逸心態(tài)。

中國傳統(tǒng)園林建筑題名是“中國文學、傳統(tǒng)詩文在園林藝術中的變種，是中國文學里的一種風格獨特的園林文學形式”①，是園林意境的引導者，也蘊含著豐富的歷史文化背景信息，對后世園林的建造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對中國及嶺南傳統(tǒng)園林文化的延續(xù)和傳播有著不可取代的作用。因此還需要深入研究題名的歷史信息、地域價值、審美價值和人文價值，以促進其在現(xiàn)代園林中的活化應用，傳承中國傳統(tǒng)園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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