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常常半夜里會在夢中哭醒,醒來后繼續(xù)一邊簌簌地流淚,一邊慌亂地伸長雙手在床上摸索。當(dāng)摸到我還在床里邊酣睡時,母親才會收住淚水,把我拉過來緊緊地?fù)г趹牙铩?/p>
母親這種揪心的狀態(tài),雖然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期,但我小時候并不知情。直到年滿十八歲之后,我才聽到鄰居們提起。
我只記得小時候父母不讓我戲水,每年天氣剛剛轉(zhuǎn)熱,父母就會對我千叮嚀萬囑咐,就像提前打好預(yù)防針一樣。
炎炎夏日,同村的孩子都會去村前的港汊和池塘里玩水;而我只能眼饞地在岸上看著,心里癢癢的,甚至幻想著下到水里的舒暢……
只要看到我偶爾下到水里,村里的大人就會對著我喊,“獅子,等下你媽看到了要打死你,還不趕快上來!其他人也趕緊起來,水里有鬼哈!”“獅子”是村里老人給我取的綽號,據(jù)說因我小時候胖乎乎的,而且愛咧著嘴巴笑。至于村里人為啥特別盯著我玩水,那時我并不知道。在大人一再叫喊之下,小伙伴們還不忘用手掌互相澆水嬉鬧一陣,之后才嘻嘻哈哈地作鳥獸散。
有一次,我經(jīng)不住誘惑,隨小伙伴在淺淺的港汊里戲水時,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母親隨手從岸邊柴堆里抽出一根柴棍,吼叫著把我從水里趕上了岸,然后對著我的屁股狠狠地抽了一頓?!翱茨憬窈筮€戲水不,看你以后還長記性不……”我清晰地記得,那次母親一邊不停地打,一邊不停地喊。我痛得哭喊起來,并趕忙答應(yīng)“不戲水啦,不戲水啦”。打到后來,母親自己眼里竟然噙滿了淚花;也清晰地記得,那次我的屁股又腫又痛了好多天,那是童年記憶中母親打我打得最狠的一次……
自此,每當(dāng)小伙伴們相約前去戲水,不再邀我了,或許是怕我挨打,或許是怕我“牽連”到他們也無法盡情地玩……我只好一個人乖乖地待在家里,免得到了水邊控制不住自己。
村里不少小伙伴后來都學(xué)會了游泳,我自然只能是一只孤獨的旱鴨子。既然不能盡情地玩,在老家那樣偏僻的山村,我就只能好好讀書寫字,就像父母希望的那樣——通過讀書拿到“鐵飯碗”。
十五歲初中畢業(yè),我考上了位于縣城的師范學(xué)校,也就意味著拿到了“鐵飯碗”。學(xué)校老師親自把錄取通知書送上門時,我看到父母臉上從沒有過的舒展。那年九月,我去縣城上學(xué)那天,父母只是反復(fù)叮囑我在外面要像家里一樣不去玩水,其他并沒說啥,但我卻隱隱感覺到他倆眉宇之間的憂郁。
上師范第二年暑假回家,聽說村里一個曾經(jīng)的小伙伴,玩水膽子越玩越大,從村前的港汊和池塘,玩到了村東頭山澗的水庫,淹死了。從這以后,我更不敢去玩水了,而且盡量不經(jīng)過水邊,寧愿為此多繞一些路……
師范畢業(yè)參加工作,我剛滿十八歲。那年寒假回家過年,左鄰右舍聚到了我家,我才知曉母親藏了十八年的心事,也才知曉母親經(jīng)常半夜哭醒的原因。
“現(xiàn)在好了,獅子沒事啦,可以放心啦!”屋前的婆婆對母親說。
“是呀,過了十八,獅子現(xiàn)在可以長命百歲啦!”屋后的嬸嬸也附和著。
母親也是一臉開心:“是呀,終于挨過了這一關(guān)!”接著長舒了一口氣。
一開始,我聽得有點云里霧里。后來,婆婆、嬸嬸們就嘰嘰喳喳聊開了。
“獅子呀,你不知道,為了你,你媽經(jīng)常半夜哭醒!”
“為了我?啥事呀?”
“你不知道哦,你媽之前沒跟你說過。算命的都說你活不過十八歲,帶水性關(guān),說你會在水里淹死?!?/p>
我聽得一臉愕然,側(cè)過臉看著母親。
“是呀!算命的都這樣說,我咋能不擔(dān)心呢?”母親說,“自從滿月時算命先生算過后,我就開始擔(dān)心,可又不愿相信。只要算命先生來了村里,我就請他們算。越算就越著急,越著急就越想請人算,前前后后總算了十多回吧。附近的算命先生幾乎都給你算過了,還請人帶了生辰給沒來過村里的算命先生,但他們說的都一樣?!?/p>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看獅子現(xiàn)在不但沒事,還成了咱們村第一個考上鐵飯碗的,看來不要太信算命的!”
一個周末,我回家了,正好聽到“算命……抽牌哦”的喊聲,就走到屋外。
“老杜又來啦!”屋前的婆婆跟算命先生打著招呼,并順手拿過一張小木凳放在門前,“在這兒歇歇吧?!?/p>
“來啦來啦!”老杜停下探路的竹竿,一邊翻著眼白回應(yīng)著,一邊側(cè)過身子摸著凳子坐了下來。坐下后,他又不忘拖長音調(diào)連著喊了幾聲“算命……抽牌哦”。
自然,仍像從前一樣,老杜身邊很快就圍了老老少少一圈人。
“老杜,請你幫人算個命,咋樣?”想起母親曾無數(shù)次為我夢中哭醒,想起小時候曾多次見過老杜來村里,猜想他應(yīng)該給我算過命,我突然想戲弄戲弄他。
“好呀,把生辰報過來?!?/p>
聽我報出了自己的生辰,周圍的大人都驚愕地看著我。我笑了笑,使眼色示意他們不要作聲。
老杜掐著手指,嘴里念念有詞,還時不時地微仰起臉,往上翻著眼白。過了一會兒,他有點生氣地說,“不要拿俺老杜開玩笑啊,這個命不用算啦!”
“為啥不用算啦?”我忍住笑,裝著一本正經(jīng)地問。
“人都不在了,還算啥算?”老杜翻著眼白提高聲調(diào)說。
“真的不在了嗎?你再好好算算!”幾個大人異口同聲地說。
“說了不用算就不用算,你們不能拿我瞎子尋開心哦!”
周圍的大人都哄地笑了起來,“你剛算的命,就是報生辰給你的,你說人家在不在呀?!”
我也大聲笑著說:“你說我在不在???!”
老杜臉上瞬間紅成了猴屁股,尷尬地低聲說,“我再算算看,我再算算看。”
老杜又掐著手指,嘴里念念有詞。過了好一陣,他才不好意思地說,“仔細(xì)查了,還有一絲絲路可以走過……”
“老杜,這下沒算準(zhǔn)吧!”
“老杜,既然算錯了,不但不能收錢,而且應(yīng)該倒拿錢吧?”
老老少少你一言我一語,弄得老杜坐立不安。沒過一會兒,他就默默離開了村里。
聽說,此后老杜隔了好長一段時間沒來過村里。
多年后的一次朋友聚會,大家吃著喝著順便聊著搞笑的事,我也把算命先生說我活不過十八歲的故事講了出來。
朋友們都非常感慨:“這可以看到母愛多么偉大??!母親把對兒子的生命擔(dān)憂深深地埋在心底,而隱瞞了兒子整整十八年,唯恐兒子幼小的心靈產(chǎn)生恐懼留下陰影。母親獨自承受著無時不在的折磨,而這種折磨又不可言說,郁積于心,于是幻化成深夜夢中的囈語……”
感慨之余,一位朋友認(rèn)真地對我說:“十八年中,你母親內(nèi)心的焦慮和煎熬可想而知,感恩母親是應(yīng)該的!其實,換個角度看這事,對算命先生,你也應(yīng)該感謝,而不是取笑?!?/p>
“算錯了,讓母親這么多年擔(dān)驚受怕,還要感謝他們?”我和其他朋友都不解地看著他。
“算命之說,當(dāng)然是唯心的,你的事例證明,也是如此。但算命先生對你的命運預(yù)言,無疑成了懸在你父母心頭的警鐘!如果沒有算命先生那么說,你父母就不會那么嚴(yán)管著不讓你玩水,也許你就真會應(yīng)驗算命先生的預(yù)言,活不過十八歲,當(dāng)年你村里不就有淹死的小伙伴嗎?……”
二
春節(jié)前幾天,我正在家吃著晚飯,手機(jī)響了,一看,是母親打來的電話。
我感到很驚奇,多年的印象中,母親幾乎沒有主動給我打過電話。
年近八旬的母親,執(zhí)意不肯在城里與我們一家一起生活,即使在做了青光眼手術(shù)之后,仍然堅持留守在鄉(xiāng)村老家,守著她侍奉了一輩子的土地,在這方無比熟稔的土地上侍弄著形形色色的莊稼。蔬菜種多了,一個人根本吃不了,母親就把適合曬的曬干,或托人捎給我,或待我回家時帶回城里。我跟母親說,吃不了,就別種那么多,別累著了。而母親卻說,以前種過的東西,都想種上一些,種著種著,就種多了……
父母年輕時的日子過得很苦。父親去世后,我深刻感受到“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遺憾和愧疚。本想趁著母親身體尚健時,讓她老人家來城里,跟著兒孫們一起享享福。但母親卻說,你們夫妻都要上班,孫子又上大學(xué)去了,城里又沒啥熟人,我一個人關(guān)在家里就跟傻子一樣。還是鄉(xiāng)下好,盡管這幾年村里人不多,但都是熟悉的人。每一塊菜園,每一條小路,都是我熟悉的……母親就是這么奇怪,她和父親曾經(jīng)那么迫切希望年幼的我能夠有朝一日走出窮山窩。然而,當(dāng)我一步一步走出山村,走上鄉(xiāng)鎮(zhèn),走向小縣城,走進(jìn)大城市之后,她卻選擇停駐在故鄉(xiāng),就像村前的百年老樹一樣,默默守望著數(shù)百里之外的我,殷殷為遠(yuǎn)行的兒子祈福,好像當(dāng)初的臍帶,從未剪斷。她的眼里,她的心里,只有兒孫的幸福,而她自己卻依然甘于清淡的生活。
拗不過母親,更不想母親過得不開心,我只好由著母親繼續(xù)在鄉(xiāng)下生活。但心里總放不下母親,畢竟她已經(jīng)年邁,于是每周都要給母親打電話問安。
我每回打電話,問母親身體咋樣,母親總是說很好;問母親需要些啥,母親總是說不需要……
而母親打電話過來,肯定有啥事,不然不會輕易打擾我。一天,我接到了母親的來電,一看來電顯示,我趕緊接通了電話。
“兒呀,村里在刻功德碑,上面就是沒有你的名字,我看都不好意思看了,叫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媽,前兩年村里修祠堂,咱們家不是按人口集資了一萬嗎?”
“這不是刻集資的,是刻另外捐款的,最少的也捐了一千,聽說村里就你一人沒捐。”
“媽,祠堂早就建起來了,聽說還余下了十多萬,還要捐款干嗎?”
“修池塘,修廣場!”
我想起來了,祠堂落成后,一次給母親打電話,母親曾提到村里人想把祠堂前的小池塘改造成大池塘,把祠堂前的水田改造成大廣場,不少人捐了款,還有人花兩三萬元買了石獅子捐給村里放在祠堂前。當(dāng)時母親問過我捐不捐,我沒有作聲,母親也沒再說啥。我聽說了,村里把小池塘擴(kuò)大,是為了風(fēng)水;把水田改建成廣場,是為了氣派。我內(nèi)心是反對這么做的,因為這會浪費不少土地,而村里的土地本來就很少。盡管這些年村里眾多人去了鎮(zhèn)上、縣城或市里生活,似乎暫時并不需要依賴土地而生存,可即使如此,土地也不能這么隨心所欲地浪費,土地可是農(nóng)民的根??!從這個村子出去的人,說不定啥時候又會回來,到時候拿啥土地來種莊稼呢?!另外,由于工作的關(guān)系,我知道農(nóng)村有個別基層干部只要有機(jī)會就會伸手,利用一些建設(shè)項目撈取好處,無論項目大小,大項目大拿,小項目小拿,因此我從心底里不想捐這個款,不想把薪水捐進(jìn)一個連自己都不認(rèn)可的事情當(dāng)中,哪怕自己捐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但我知道自己不能把這些明明白白地說出來,說出來不但不能改變事實,反而可能招致村里人說三道四,他們會背地里說我是書古董、書呆子,甚至還會譏笑我在公家單位工作了就忘了本……
“媽,修池塘、修廣場就讓他們修吧,這個我不想捐款,更不想上啥功德碑?!?/p>
“兒呀,你是咱們村第一個考上大學(xué)吃上國家飯的。人要臉面樹要皮,村里就你一人沒上功德碑,你以后回村里好意思?我在村里能臉上有光?你要是不捐,我身上還有兩千塊,就代表你捐出去,讓村里把你名字也刻上功德碑!”
“媽,我咋能讓您出錢呢?您身上這點錢,都是您省下來的生活費,您就放心花吧,吃好點,用好點。我不是沒有這點錢,而是不想出錢做這個?!?/p>
“兒呀,我知道,你現(xiàn)在手頭也寬裕了。錢,光看著有啥意思,你也要留名啊。你是這個村里長大的,你也應(yīng)該在這個村里留下點啥??!”
是呀,現(xiàn)在經(jīng)濟(jì)也不緊張了,確實能夠為村里做點啥!我眼前浮現(xiàn)出村東頭一片菜園地,這片菜園地與村子之間隔著一條兩三米寬的港汊。我依稀記得,村里人曾經(jīng)從后山上砍了幾棵松樹,把樹干截斷,拼在一起,架在港汊兩岸,上面鋪了土,就成了一座簡易橋。每天,村里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人要過橋去侍弄菜園,或者采摘蔬菜。而采摘蔬菜的主要是村里的女人,兒時的我就曾不知多少次跟著母親去過這片菜園。后來的一年夏天,發(fā)了大洪水,就把這橋沖跑了。再后來,村里人不知從哪兒抬來了一塊長長的青石條,架在了港汊上當(dāng)作橋。但這塊青石條很窄,只有四五十厘米寬,我小時候和小伙伴們走在上面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擔(dān)心掉下港汊。起初,村里人沒錢在這條港汊上修橋;慢慢地,人們外出打工的打工,進(jìn)城帶孩子的帶孩子,沒有幾個人在村里生活了。經(jīng)過這里的人少了,也就沒有人想著要在這港汊上修橋了……這塊青石條就一直架在這條港汊上,至今已經(jīng)四十多年了。母親越來越老了,肩,腰,腿,都因往昔的過度勞累而落下了病根,如今時常就會發(fā)疼。這幾年,我總擔(dān)心母親去菜園時掉下去,總是叮囑母親下雨天、打凍天不要去菜園地里。
想到這里,我心里有了主意,便對母親說,“媽,我既然決定了不捐錢修池塘、修廣場,就不會改變;您說得也有道理,我現(xiàn)在確實也有能力為村里做點事。我想在村東頭的港汊上修一座橋,代替那塊青石條?!?/p>
“兒呀,這樣也好,那我去跟村里人說,你出錢修這座橋,也就等于捐了款,讓他們把你的名字也刻上功德碑!”
“媽,不用刻功德碑,我不在乎這個,只要您健康平安開心就好。我會跟村里負(fù)責(zé)的人說好,待明年天氣好時,就把這橋修起來?!?/p>
第二年母親節(jié)前,我利用周末回了村里,運去了鋼筋、水泥、砂石等材料,請人把橋修了起來,橋面比青石條寬了三四倍,并在兩邊安裝了不銹鋼扶手。
母親節(jié)那天,新修的橋正式通行。村里有人建議給橋取個名字,我?guī)缀醪患涌紤]就脫口而出,“就叫母親橋吧!”我想的是,這既是自己的母親經(jīng)常走過的地方,也是村里眾多母親要走的地方;還有一點,這橋就是經(jīng)母親點化才想到要修的——想到這里,我感覺臉上有點發(fā)熱,可能已經(jīng)紅了吧……
責(zé)任編輯 管曉瑞
作者簡介
陳修平,江西九江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散文》《散文選刊》《散文百家》《散文詩》《北京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等報刊,入選多個全國性選本,獲《人民文學(xué)》《小說選刊》《莽原》《駿馬》等頒發(fā)的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