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淑晶
摘 要:在中西思想交匯中不喪失積極活躍的出自自我、指向自我、為著自我之思,避免失語、迷失或異化,應當關注和審思文化主體性的保持途徑。思想文化交匯場域中存在著自我、自我所面對的自身和他者這三重主體及其之間的兩重關系。是否能夠保持文化主體性,關鍵在于三重主體之間的兩重關系處于何種結構。這種結構取決于自我的理性取位。如何保持文化主體性的問題,實質上是自我應該如何理性取位以避免被他者控制、影響或者同化的問題。結合史上的胡、漢思想交匯及漢化思想之生成,“超主體”是可能而有效的理性取位,其中內(nèi)蘊著超越的思維,超越的對象包括取位者自身。它具體涉及話語層、思想義理層和社會意識中的“超主體”取位。“自我”在交匯場域中始終“在”,自我所面對的自身與他者在“我處”平等共在、俱為“我”之思想資源,是自我由超主體取位保持自身、實現(xiàn)發(fā)展的原因。
關鍵詞:文化主體性;“超主體”;理性取位;思想話語
二十世紀末,文藝理論界有學人提出西方思想接受導致“失語”的現(xiàn)象,這種看法被很多人認同,由此引出關于如何擺脫失語的熱烈討論。本世紀,有關文論話語建設的呼吁反映出中國文論還沒有走出失語?!笆дZ”表面看來源于接受者言說能力的不足,其背后則是致思能力的貧弱。無論是言說能力,還是致思能力,都與接受者的主體性緊密相關。在具體行為活動中,個體不必然擁有主體性。而擁有主體性,個體才能保持自我以及自我處于活躍狀態(tài)。對于外來思想接受而言,接受者喪失主體性,意味著他在接受活動場域中自我缺席,這種缺席使他無法進行指向自身或包含“我性”的理解和思考,以致除了復述他者,無有可說或有意義的言說。顯然,對外來思想的接受不是導致接受者主體性喪失或貧弱的根本原因。外來思想能夠給予發(fā)展與進步以靈感和啟發(fā),思想文化發(fā)展不能拒斥外來思想,鑒于此,應當關注和審思的是外來思想接受中接受者的主體性問題,尤其是接受者如何既使外來思想成為發(fā)展的助力和動力,又保持主體性,不失語、不異化,立足于一個民族而言,即:在試圖通過借鑒吸收外來思想文化推動發(fā)展的時候,抑或在全球化背景中不可避免地要與外來的思想文化處于交匯狀態(tài)的情形當中,應當如何保持文化主體性,使外來思想成為具有借鑒、啟發(fā)作用的正向力量,同時不喪失積極活躍的出自自我、指向自我、為著自我之思,最終融通外來文化、發(fā)展傳統(tǒng)。
當下備受關注、引起中西各方學者討論的是中西思想文化交匯。在中西思想文化交匯場域中共存在三重主體,交匯所發(fā)生的地理空間所屬的文化之主體為其中之一。如果立足于該主體、將其置于“我”位來探討,那么由于思想文化的交匯,自我同時面對著自身和他者。自我所面對的自身和他者都具有鮮明和突出的主體性。這種主體性不只是源于二者各有其民族源出和文化特質,而且基于政治、經(jīng)濟和思想文化本身等方面的原因,二者中至少會有一方具有影響、控制、同化另一方的勢能,并且可能表現(xiàn)出此類傾向或欲望。交匯場域中共存的三重主體之間存在兩重關系:一為自我與自我所面對的自身和他者的關系,一為自我所面對的自身和他者之間的關系。自我是否能夠保持文化主體性,關鍵在于三重主體之間的兩重關系處于何種結構。如中國文藝理論學界憂慮和汲汲想擺脫的失語,即因于關系的結構性殘損。具體說來,在自我所面對的自身和他者之間的關系中,他者控制了自身,導致自我與其所面對的自身和他者的關系中,自身失去主體性能與主體地位,自我的雙重思想來源變?yōu)閱沃?,只能依照他者、運用他者進行思維和言說。故而,思想交匯所發(fā)生的地理空間中文化的主體能否保持主體性,關鍵在于交匯場域中三重主體之間的兩重關系處于何種結構,而這種結構取決于該文化主體的理性取位。由此,如何保持文化主體性的問題,實質上是自我應該如何理性取位以避免被他者控制或者同化的問題?!伴g位”為現(xiàn)代西方主體間性哲學提供的一種可供選擇和細闡的主體取位,除此之外,從史上胡、漢思想交匯及漢化思想的生成看,“超主體”之位頗值得關注和詳論。
一、話語層的“超主體”取位
“話語”有其主體權屬。中西思想交匯場域中存在分屬于“中”和“西”的兩種話語,超越這兩種主體權屬,為話語層的“超主體”取位。由史上胡、漢思想交匯及其漢化看,交匯所發(fā)生的地理空間中文化的主體能夠通過民族權屬之外的話語聚焦,在自我之中締造一個“亦我亦他”“非我非他”的話語系統(tǒng)。
胡、漢思想交匯中在胡籍的翻譯方面存在是否“從漢”的分別,這種分別隱含在史上對來自“胡”的典籍翻譯的“文質”之別當中。支敏度《合首楞嚴經(jīng)記》謂支謙重譯支讖譯本的原因:“恐是越嫌讖所譯者辭質多胡音,所異者,刪而定之;其所同者,述而不改?!雹谥ё?、支謙都是著名的胡文翻譯家,但支讖的譯文“了不加飾”③,屬“質”者一派,支謙的翻譯則頗“文”。兩人翻譯的文、質之別與他們對漢語的精熟程度有密切關聯(lián)。支讖、支謙皆為胡人,然而,他們對漢語的精熟程度有很大不同。支讖在漢桓帝末年游于洛陽,在靈帝光和、中平之間傳譯胡文。④據(jù)此推判,漢語應該不是支讖的第一語言,支讖的漢語能力在遣字鋪文方面相當有限,故而,他的翻譯只能注重本旨傳譯,這種情況在其他偏于“質”的翻譯者那里亦有明確說明。史載《法句經(jīng)》的翻譯者竺將炎不擅長漢語,其翻譯“近于質實”⑤。支謙與支讖、竺將炎等不同。支謙的祖輩已經(jīng)移居中土。他十歲學漢書,十三歲學胡書。⑥據(jù)此看,支謙首先學習的應是漢籍。支謙非常聰敏,也十分勤奮用功,史載其“博覽經(jīng)籍,莫不究練,世間藝術,多所綜習”⑦。由此推判,支謙應當精熟漢語,并且受漢地文風濡染至深,而這當是他在翻譯中重“文”的原因。以其漢語水平,支謙的翻譯亦能“文”,實際上也頗“文”。支謙以及與其相類的譯家翻譯之“文”,具體說來,是隨順了當時中土麗而不樸的文風。從漢者“文”?!皬臐h”的追求與分別,轉化為純粹文章學上的“文”還是“質”的追求與分別,話語的民族權屬已非注意的焦點。
在翻譯觀念上,史上也存在“從胡”還是“從漢”之爭,只是這種紛爭的著眼點并非話語的民族權屬,而是應當如何傳譯、何為有效的譯語等純粹翻譯問題。如:面對時人對竺將炎所譯《法句經(jīng)》質實而不雅麗的指摘,攜此經(jīng)來中土的天竺人維祇難言道:“佛言‘依其義不用飾,取其法不以嚴。其傳經(jīng)者,當令易曉,勿失厥義,是則為善?!雹喈敃r共座的人咸曰:“老氏稱‘美言不信,信言不美;仲尼亦云‘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明圣人意深邃無極。今傳胡義,實宜徑達。”⑨在維祇難那里,翻譯“從胡”是遵循圣人語、“依義”而譯。座中人應當或為漢人,或為對漢文化有深解的胡人,故而從道家、儒家的言意觀念指出直接傳譯胡義的緣由。無論是依據(jù)釋教圣人語而主張“從胡”,還是依據(jù)儒、道闡釋的言意關系主張“從胡”,都不是為了爭奪話語的民族權屬,而是為了有效傳譯。支謙翻譯之重“文”在觀念層面的原因亦然。支謙翻譯胡籍之所以重“文”,是為了使翻譯符合中土士子文人的文章習慣。對中土士子文人而言,隨順中土文風的翻譯顯然更易被接受和欣賞。另一著名譯家鳩摩羅什也是從翻譯接受的角度考慮文體應該“從胡”還是“從漢”。史料載,鳩摩羅什與僧叡論中、西文體的差異:“天竺國俗甚重文制,其宮商體韻以入弦為善。凡覲國王必有贊德。見佛之儀,以歌嘆為貴,經(jīng)中偈頌皆其式也。但改梵為秦失其藻蔚,雖得大意殊隔文體。有似嚼飯與人,非徒失味,乃令嘔噦也。”⑩在鳩摩羅什看來,改梵為秦會使文辭失去藻蔚,進而會讓人喪失愉悅的閱讀體驗。盡管鳩摩羅什此處主張“從胡”,然而,其與支謙的“從漢”在緣由與目的上根本無別,都是為了創(chuàng)造有效的譯語。
概念是思想的紐結。胡、漢思想交匯中,超越話語的民族權屬、但為精準傳義的概念翻譯在中土文化場域中創(chuàng)造出一個非胡非漢、亦胡亦漢的概念系統(tǒng)。由胡、漢思想交匯生成的概念系統(tǒng)包括直接音譯的概念、改造本土詞匯生成的概念和新創(chuàng)的概念。如:“般若”是梵文praij ā的音譯,含義是智慧。中國本土語匯中并非沒有“智慧”一詞,《孟子·公孫丑上》謂齊人有言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眥11}《史記·秦始皇本紀》引述賈誼《過秦論》中言道:“天下嘗同心并力而攻秦矣。當此之世,賢智并列,良將行其師,賢相通其謀,然困于阻險而不能進,秦乃延入戰(zhàn)而為之開關,百萬之徒逃北而遂壞,豈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勢不便也?!眥12}西來的佛學中的“智慧”與中土不同?!洞笾嵌日摗丰尅鞍闳簟保骸鞍闳粽?,一切諸智慧中最為第一,無上、無比、無等,更無勝者,窮盡到邊;如一切眾生中佛為第一,一切諸法中涅槃為第一,一切眾中比丘僧為第一?!眥13}“般若”所指稱的智慧,唯佛才有,佛典載一國王立下誓愿:“我今求法,為成佛道,后得佛時,當以智慧光明照悟眾生結縛黑暗?!眥14}“佛”為中土文化中沒有的圣人,唯佛才有的無上、無比、無等的智慧自然也在中土“智慧”一語的含義之外,直接音譯為“般若”表意更精準。在這個意義維度上,“般若”成為普遍流行的譯語,不是話語權屬爭競的結果,而是精準表意的意圖和目的作用的結果。而似“般若”這樣的直接音譯,運用、組合漢字表達西來之義,其概念的民族權屬非胡非漢、亦胡亦漢。
如果說音譯本身都具有“亦我亦他”“非我非他”的性征,那么基于意義對本土詞匯的改造則無論改造的緣由還是概念本身,“亦我亦他”“非我非他”都是其獨有的性征。最初的《般若經(jīng)》翻譯并立“本無”與“空”兩個概念,其后“本無”在翻譯中漸次退場,“空”成為般若學核心而穩(wěn)定的概念標樹?!盁o”為本土哲學范疇,老子哲學以“無”為宇宙之始,魏晉玄學以“無”為宇宙之本。梵文中并沒有獨立的、可作為宇宙之源始和本體的“無”字,般若學也不是以“無”為世界本體?!氨緹o”的退場、“空”成為核心而穩(wěn)定的概念標樹緣于精準傳義的訴求,并成就了一種恰當?shù)膫髁x。而佛學傳入之前作為一般語詞的“空”與其對應的梵文 ūnya含義相應。 ūnya的梵文語義為空虛、空曠、非存在、零等{15}。日本學者立川武藏指出, ūnya表示的“空虛”“非存在”是“某物(y)中沒有某物(x)存在”。在使用中,“ ūnya”一詞一般用于“對于x、y是空的”這種語言形式,意思是“y中欠缺x”“y中沒含有x”。{16}這種意義的“空虛”為胡、漢思想交匯之前本土“空”字的常用義?!缎⊙拧ご髺|》:“小東大東,杼柚其空。”《毛詩正義》:“空,盡也?!眥17}高亨《詩經(jīng)今注》詳釋為:“織布的原料被搜刮一空?!眥18}《管子·幼官第八》:“故善為政者,田疇墾而國邑實,朝廷閑而官府治,公法行而私曲止,倉廩實而囹圄空,賢人進而奸民退。”{19}概念范疇不同于一般語詞,其中內(nèi)蘊著思想。作為般若學概念的“空”內(nèi)蘊的“性空”思想,簡要說來,是宇宙欠缺自性實體。這種思想與作為一般語詞的“空”字的“空虛”之義之間存在著語義承續(xù)關系。上升為概念范疇的“空”的思想蘊含與中土(和梵文)作為一般語詞的“空”的語義承續(xù)關系,使得因胡、漢思想交匯而上升為概念范疇的“空”,其語義權屬非胡非漢、亦胡亦漢。其他一些廣為流布的語匯雖然與“空”字情形不同,但概念的民族權屬與“空”概念無別。如:“空空如也”初見于《論語·子罕》,“空諸所有”為中土居士所造,兩詞的本土源出在后來的發(fā)展中都漸次被遺忘,仿似它們是自西而來的語匯。根究這類概念的權屬,也是非胡非漢、亦胡亦漢。
從史上胡、漢思想交匯看,話語層的超主體之位具體表現(xiàn)為聚焦于如何有效傳譯、精準傳義,換言之,聚焦于話語的表義功能而不慮及概念語匯、文辭表達的民族權屬,這種“超主體”取位能夠在“我”之思想文化域中締造“亦我亦他”“非我非他”的概念系統(tǒng)以至話語系統(tǒng)。
二、思想義理層的“超主體”之位
思想義理亦有主體權屬。在中西思想交匯的場域中,思想分屬“中”與“西”兩種主體,并且,由于思想發(fā)源、思維角度、問題與視域以及觀念主張等的相異,思想義理愈發(fā)凸顯民族權屬的不同。從史上胡、漢思想交匯看,基于文化的優(yōu)越感或保守主義而執(zhí)于自身難以發(fā)現(xiàn)或重視他者的異質性,其結果要么無視他者,要么使他者淪為“我”的注腳,這兩種行為態(tài)度對于思想發(fā)展毫無意義。執(zhí)于他者亦然。超越思想義理的民族權屬,自我能夠在交匯中保持自身,借由與他者的相遇發(fā)展自我。
在胡、漢思想交匯中,“道”“理”為專注點?!妒勒f新語》中有這樣一段:“僧意在瓦官寺中,王茍子來,與共語,便使其唱理。意謂王曰:‘圣人有情否?王曰:‘無。重問曰:‘圣人如柱邪?王曰:‘如籌算,雖無情,運之者有情。僧意云:‘誰運圣人邪?茍子不得答而去。”{20}僧意與王修討論“圣人有情還是無情”的問題,自始至終都在論“理”,完全不涉“理”的民族權屬,更不必論自我主體權屬喪失的憂慮和爭奪主體權屬的意識。中土士子對于西來之理或嘆服、或批駁的著眼點也都是在“理”的層面,沒有進一步延及“理”的民族權屬。如《世說新語》載殷浩閱讀佛經(jīng)的感受:“理亦應阿堵上。”{21}余嘉錫參考前人考證,謂“阿堵”猶言“者個”。{22}據(jù)此看,殷浩所觀為佛經(jīng)所宣之理,其嘆服的也是“理”。道安曾經(jīng)對慧遠在西來思想傳播中的重要作用給予特別的肯定,感嘆道:“使道流東國,其在遠乎?”{23}在道安的感嘆中,不是“西來的思想”流入東國,而是“道”流入東國。
無論是中土士子還是西來的胡人,無論所論是中土思想還是西來的思想,都但為“求理”,于“理”之外的要素或無視或不屑?!妒勒f新語》載當時諸名賢關于《莊子·逍遙游》未能拔理于郭、向之外,支遁與馮懷共語論及《逍遙游》,“卓然標新理于二家之表,立異義于眾賢之外,皆是諸名賢尋味之所不得”,時人遂用“支理”。{24}許詢因不忿時人將其比王修而與王修論辯。論辯中許詢屢屢使王修詞窮理屈。論辯結束后,許詢問支遁自己辯論得如何,支遁回答道:“君語佳則佳矣,何至相苦邪?豈是求理中之談哉!”{25}“道”“理”為普遍存在,專注于“理”、著眼于“道”而不延及其民族歸屬,則民族權屬在思維視域之外。
胡、漢思想交匯中并非不涉及“理”的主體權屬,只是所涉及的主體權屬在民族權屬之外。如不論胡、漢之別而論釋、俗之異。在印度,與俗有別為釋理被強調(diào)、被認可的特點之一。如佛典載曇柯迦羅未閱佛典之前博覽善學,自認為“天下文理畢己心腹”{26},及至曉暢佛籍,“始知佛教宏曠,俗書所不能及”{27}。中土論及西來思想亦每代之于釋、俗之異。《高僧傳》載殷浩向康僧淵請教佛典的深遠之理,康僧淵“卻辯俗書性情之義”{28}。為使中土人士理解西來的思想,以中土概念擬配釋典中的概念為西來思想講說者運用的方法之一?;圻h講說釋典的時候,曾經(jīng)有人不能理解“實相”的含義。慧遠“往復移時,彌增疑昧”{29},及至引《莊子》義為連類,才使惑者曉然。對于慧遠的中西概念連類,道安的反應是贊賞慧遠“不廢俗書”{30}。
除了不論胡、漢之別而論釋、俗之異,還有不論胡、漢之別而論釋與儒、釋與道之異。在中土士子那里,是否倡導“空”為儒、釋的分別。如關于《論語·子罕》中空空如也者是孔子還是“鄙夫”歷來有各種不同的理解。有的人認為空空如也者是孔子,有的人認為是“鄙夫”。對于第一種理解,一些人“疑其近禪”{31}。一些孔子空空論者在理解中確乎代入了釋教的思想,或認為儒、釋相通不二,或隱然以釋學思想理解孔子的空空{(diào)32},然而,“疑其近禪”者另有一種根據(jù),他們認為“釋氏談空”{33}。在這種觀念理路上,“空空如也”儒家語源被遺忘、發(fā)展成為釋教色彩濃厚的語匯,不是緣于西來思想對中土思想的控制或影響,而只涉及儒、釋兩種思想之間的關系。如果存在影響,也是釋學對儒學的話語侵占。立足于民族發(fā)源,儒、道為本土的思想,釋學為西來的思想。但儒與釋、道與釋之異僅有思想義理的相異,無關思想的民族發(fā)源以及由此建立的主體權屬。
胡、漢之外的主體權屬歸置,無論是釋與俗,還是釋與儒、道,實質上都是專注于思想義理而懸置或旁置思想的民族權屬。而在“理”的層次上,胡、漢各為“理”之分殊,被考量、被審視的是“理”而不是理自何來、歸屬于誰,“理”是進行價值評判進而展開思維和思想建構活動的全部根據(jù)。作為價值評判根據(jù)的“理”不是基于民族發(fā)源和主體權屬的“一”,而是“復數(shù)”意義的存在。從理論上講,超越民族發(fā)源與民族權屬的主體權屬歸置更有助于思想義理的分剖、深解以及在此基礎上的融通、綜合等思想活動。
三、社會意識中的“超主體”之位
社會意識是否專注于思想文化的民族發(fā)源、并且由此清楚界分和時刻銘記其民族歸屬,直接關系到交匯是走向融通發(fā)展還是始終各自保持獨立乃至終止交匯狀態(tài)。從史上胡、漢思想的交匯看,中土很早就有非道弘人而是人弘道的觀念,在思想發(fā)展發(fā)揮正向作用的社會意識中,對于弘傳西來思想之“人”往往由其所弘傳之道、講說之理和對道的弘傳、對理的講說來評判。
中土所謂“胡人”是西來思想的重要弘傳者。從相關史料看,在中國思想文化的重要建構群體——士子文人那里,胡人不會因其異族身份而只會因“理”獲得聲名。康僧淵是西來思想的著名弘傳者之一。由當時稱謂姓氏的習慣推測,他可能與康僧會同族??瞪畷膫饔涊d其先祖“世居天竺”{34}??瞪疁Y不是中土人氏,其身體形貌與中土人氏差別很大,他的傳記中有這樣一段載錄:“瑯瑘王茂弘以鼻高眼深戲之。淵曰:‘鼻者面之山,眼者面之淵。山不高則不靈,淵不深則不清。時人以為名答。”{35}人們通常首先通過身體形貌辨認是否為同一個民族,故而,身體形貌是民族身份相異的突出標志和提醒??瞪疁Y的相貌被特別提及,其中沒有夾雜任何有關民族身份的敵對或蔑視,而只有因彼此之間相熟的戲謔。更值得注意的是,戲謔以時人對其機敏回答的贊嘆告終。《世說新語》載康僧淵初過江的時候不為人知,因在殷浩處論理才獲得聲名。{36}由這些載錄看,康僧淵的胡人身份并沒有給他帶來任何特別的關注,時人所重是他是否機敏擅理,而這是當時普遍的品評人物的準則和方式。
胡人身份并非都無效應,但是,胡人在中西思想交匯場域中因其異族身份獲得的特別重視,幾乎都是為了更好的解“理”弘“道”。如慧遠對中土內(nèi)化西來思想頗有功績,其傳記載:“初經(jīng)流江東,多有未備,禪法無聞,律藏殘缺。遠大求教本,憤慨道缺,乃命弟子法凈等遠尋眾經(jīng),踰越沙雪,曠載方還。皆獲胡本,得以傳譯。每逢西域一賓,輒懇惻諮訪?!眥37}與此相類的還有:曇摩流支到關中后,慧遠聽說他“既善毘尼,希得究竟律部,乃遣書通好”{38};佛馱跋陀羅不被秦地僧所容,南向廬山,慧遠“久服風名,聞至欣喜若舊”{39};聽說鳩摩羅什入關,慧遠出于誠懇咨訪玄道之意而遣書通好。凡此種種,慧遠對胡人典籍、胡人的特別重視完全是為彌補“道缺”、深解與正解“胡義”,也因于此,慧遠雖然令弟子艱苦遠求胡書、與學豐識高的胡人通好,但是未有喪失自我的見解,其傳記載他“常因支竺舊義,未窮妙實,乃著《法性論》,理奧文詣”{40}。
不只是胡人,西來思想的中土弘傳者同樣不會因其所傳為西來思想而被特別關注,評判其人及其理的依據(jù)為是否擅理、所論之理通還是不通。支遁為魏晉時期聲名在外、積極活躍的西來思想的信仰者和弘傳者?!妒勒f新語》載支遁分判三乘佛家,“諸人在下坐聽,皆云可通”{41}。有人向王羲之推薦支遁,王羲之自負才雋“殊自輕之”{42},與支遁會面時亦不與其言語,直到支遁主動與其攀談,“作數(shù)千言,才藻新奇,花爛映發(fā)”{43},王羲之才大為折服,“披襟解帶,留連不能已”{44}。謝靈運對慧遠的欽佩與此相近。據(jù)慧遠傳,謝靈運負才傲俗,及見到慧遠方肅然心服{45}。推揣謝靈運何以見到慧遠方肅然心服,情形大概與王羲之見支遁大致相同,皆是折服其所弘傳之道及其對道的講說。
由所弘傳之道、講說之理和對道的弘傳、對理的講說來評判弘傳西來思想之人、之道,其人的民族身份、其所弘傳之道的民族權屬完全在意識與思維之外。在這種意識狀態(tài)和思維方式中,只有“道”的不同和對“道”的闡釋的不同,思維者思維著來自自身和他者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