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胤宗
(武漢大學文學院古籍整理研究所 武漢 430072)
一個特定時代的閱讀群體可能會讀到什么書,哪些書最受其青睞,即如何了解一個時代讀者的“閱讀品味”,這是閱讀史要回答的一個最基本的問題,也是研究一個時代大眾知識結構的必要前提。了解一個時代的閱讀品味有多種途徑,西方自“年鑒學派”(Annuales School)以來,歷史學家特別是社會史家——即主要通過對書籍出版與書籍貿易的調查來了解一時一地的讀者可以接觸到的書,通過對遺產清單、公立圖書館中的借閱記錄的統(tǒng)計來了解讀者喜歡讀的書。此即使用“計量”的方式展開對閱讀史的考察[1]。
海外漢學家與中國學者亦將此類新的社會史與計量史學方法應用于中國古代書籍史和閱讀史的研究中,該方法對從唐代到清代在出版中心的變遷、書籍數量的增加、書籍發(fā)行與流通的便利化、商業(yè)出版的繁榮和讀者群體的擴大等問題上都取得了非常大的進展。但是,目前書籍史研究所關注的重心仍局限在出版方面,回答的是讀者可能會接觸到什么書的問題。書籍的出版,大致可以反映一個時代對于各類書籍的需求狀況,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一個時代普通人的一般閱讀史。比如,據包筠雅(Cynthia J.Brokaw)[2]、賈晉珠(Lucille Chia)[3]、周紹明(J.P. McDermott)[4]、周啟榮(Chow Kai-wing)[5]和大木康[6]等人的調查,中國的商業(yè)出版從南宋到明末逐漸發(fā)展到高潮,在清代略有回落,書籍數量不斷增加,種類日益豐富,且以童蒙讀本、四書五經、字書、時文、日用類書、小說戲曲和叢書的增長最快。蒙書、四書五經和字書皆是科舉用書,明清時期隨著人口的增加和經濟的繁榮,科舉士子數量激增,科舉書籍市場的繁榮與之恰相呼應。日用類書和小說戲曲在數量上的增長和種類上的豐富,說明明清商品經濟的繁榮和市民文化的發(fā)展。明清時期的叢書多為學術性出版物,叢書的增長反映了上層知識人群數量的增加。此類研究,描述了從宋到清閱讀群體由士人擴大到“天下”“四民”的大致過程,繪制了一幅較為宏觀的書籍史和閱讀史的發(fā)展圖景。但是,古代的讀者對于四部約五十類書籍各自的閱讀方式、接受程度、喜好程度,特別是對于書籍的“深度閱讀”狀況如何,皆是此類研究難以回答的問題。而且,由于中國古代絕少遺產清單,更罕有圖書館的借閱記錄,因此,要更為細致和深入地研究讀者的閱讀品味,還須另辟蹊徑。
中國明末、清代和民國時期的上層讀者——包括學者、文人、藏書家和書法家等,古人一般也會統(tǒng)稱其為“士人”習慣在書中書寫批評、校勘、題跋類的文字,統(tǒng)稱為“批?!?。批校文字或者訂補正文文本,或者考辨其事情,或是有感而發(fā)欲與作者建立一定的對話,總之,在批校行為中,讀者對于眼前的書籍已非一般意義上的泛泛而讀,而是更為嚴肅和用心的“深度閱讀”。文章通過考察以清代為中心而略涉晚明與民國這一時段的批校本,嘗試構建該時段深度閱讀的譜系,以期反映此時代士人群體的閱讀品味及其學術、思想的大致狀況。
目前收錄中國古籍最完備的《中國古籍總目》中載有古籍凡177 107 種,其中有批校本14 870 部[7]。
《中國古籍總目》使用的是五部分類法,分經部、史部、子部、集部和叢書部。經部下有總類、易類、書類、詩類、禮類、樂類、春秋類、孝經類、四書類、爾雅類、群經總義類、小學類等12 個小類;史部下分總類、紀傳類、編年類、紀事本末類、雜史類、史表類、史抄類、史評類、傳記類、譜牒類、政書類、詔令奏議類、時令類、地理類、方志類、金石考古類和目錄類等17 個小類;子部下設總類、儒家類、兵家類、法家類、農家類、醫(yī)家類、天文算法類、術數類、藝術類、譜錄類、雜家類、類書類、小說類、道家類、釋家類、諸教類和新學類共17 個小類;集部分楚辭類、別集類、總集類、詩文評類、詞類和曲類共6 個小類;叢書部設有雜纂類、輯佚類、郡邑類、氏族類和獨撰類等5 個小類,五部總計57 個小類。一些小類之下又設有不同的屬。《總目》中的古籍以“種”為項,內容、著者、卷數相同者為一項,或稱一種。每一種書之下或有不同版本,每一版本又在不同的收藏單位藏有一或多部(有的書,其一部之內又會有數冊或數卷,因文章不涉及此一層面的問題,故而不做討論)。古籍之種數,大致可以反映中國古代的著述情況。
而一部書若經名家遞藏,或有歷代讀者之批校,則在批校本這一層面之上算為“一種”,每一種古籍之下,甚至每一版本的古籍之下,都可能會有多種批校本。因為批校的手寫之特性,每一種批校本一般都是唯一的。也就是說,批校本的種與古籍的部一般是同一的,因此,文章為免誤解,對于批校本稱“部”。
每一種古籍往往都會產生多部批校本,批校本數量之多寡,即可說明在學者、藏書家與其他知識大眾中產生的古籍讀者有多少、閱讀的深淺如何。對于一個類屬的古籍而言,批校本的數量與古籍的種數相比,則大致可以反映一個類屬的古籍所能產生批校本的多寡,從而說明一個類屬的深度閱讀情況。文章引入“閱讀率”這一概念來指稱批校本部數與古籍種數之比率,《中國古籍總目》中有批校本14 870 部,有古籍177 107 種,閱讀率約為0.084,即每一千種古籍大致可以產生84 部批校本。據保守估計,假設在雕版印刷時代,平均一種古籍在一定時間之內的印數為百部的話,千種古籍總印數約為十萬部,那么,十萬多部古籍,僅有八十余部被讀者認真閱讀并寫下批校,即使考慮到批校本的散佚等情況,這個數字還是比較低的。根據《中國古籍總目》,五個部類的古籍種數、批校本部數與閱讀率見表1,據其可得出五部古籍批校本與閱讀率分布見圖1:
表1 《中國古籍總目》各部古籍總數、批校本部數、閱讀率分布
圖1 《中國古籍總目》各部古籍總數、批校本部數、閱讀率分布圖
據圖1、表1 可知,叢部書籍種類和批校本皆較少,并非明清學者文人深入閱讀的主要書籍。集部書籍的閱讀率最高,其書籍種數并非最多,而批校本數量遠遠高出其他各部,此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明清代文人學者對于詩文詞曲的喜好。經部、子部的大部分書籍都可歸入今日知識譜系中的哲學、宗教和社會科學之內,二者文本性質接近,而閱讀率亦較為接近,并非偶然。史部書籍中有大量詔令奏議、傳記、譜牒、方志等帶有檔案性質的文本,此類文本往往僅備查考,而非一般意義上的閱讀,一般人較少系統(tǒng)、全面而深入地閱讀,故而批校本較少,此為史部總體閱讀率低的主要原因,其實史部紀傳類、編年類、紀事本末類和金石考古類的閱讀率并不比經部、子部諸小類低,由此可見統(tǒng)計分析各小類閱讀情況之必要。
《中國古籍總目》中經、史、子、集、叢五部共有57 小類。各小類中古籍種數、批校本之部數與閱讀率數據見表2 與圖2。
表2 《中國古籍總目》各小類古籍之種數、批校本之部數與閱讀率分布表
天文算法類 1657 72 0.043452022數術類 1798 108 0.060066741藝術類 3846 257 0.066822673譜錄類 953 67 0.070304302雜家類 5269 1476 0.280129057類書類 1461 198 0.135523614小說類 2708 176 0.064992614道家類 3152 156 0.049492386釋家類 3023 151 0.04995038諸教類 1126 18 0.01598579新學類 2072 0 0楚辭類 159 45 0.283018868別集類 41529 5180 0.124732115總集類 3794 823 0.216921455詩文評類 864 154 0.178240741詞類 2410 305 0.126556017曲類 6133 130 0.021196804雜纂類 760 64 0.08210526輯佚類 20 3 0.15郡邑類 110 0 0氏族類 137 0 0獨撰類 1247 36 0.028869286
由圖2、表2 可以看出三點:首先,小類之書籍種數最多者,其閱讀率往往較低,比如,史部傳記類有書18 390種,產生批校本521 部,閱讀率只有約0.028;史部譜牒類有書16 900種,產生批校本12 部,閱讀率僅約萬分之七,閱讀率較低的主要原因,當是譜牒較多,而皆流傳不廣,且不具有可讀性。集部別集類有書41 529種,為各小類之首,其批校本有5 180種,亦為各類之首,但由于書籍種數較大,比率反而僅有約0.125。別集數目巨大,且清代讀者對于之前不同朝代之別集好惡程度相差懸殊,因此后文將對此進行專門分析。
其次,各小類之中,子部法家類閱讀率最高,為0.76,此一方面是因為法家類書籍較少,僅有117 種,故而分母較小,另一方面實則反映了清人對于周秦諸子之閱讀、整理與研究之重視,詳見后文分析。其他如經部詩類、春秋類、爾雅類,史部紀傳類、編年類、紀事本末類、金石考古類、目錄類,子部總類、雜家類,集部楚辭類、別集類、總集類等,閱讀率亦皆較高,是各部中閱讀較多者。
最后,若單以批校本數量之多少論,集部別集類最多,有5 180 部;子部雜家類其次,有1 476 部;集部總集類有823 部;史部傳記類有521 部、紀傳類有503 部、雜史類有500 部、金石考古類有465 部、地理類有437 部、目錄類有360 部;集部詞類有305 部;其他類別皆少于300 部。下文將對各部類批校多寡之具體情況及其所反映的問題進行較為詳細的分析,由于叢部古籍之種類及其批校本之數量皆較少,因此討論從略,重點分析清人對于經、史、子、集四部文獻的深度閱讀情況。
經部文獻向來被認為是中國古典學術的核心,明清時期科舉取士,“四書五經”為士子研習的主要內容。根據包筠雅等人的研究可知,明清時期“四書五經”等書籍刊刻情況極為繁盛,書籍數量巨大,而且士子為求功名,必定對其內容較為重視,甚至牢記在心。但此類書籍,畢竟有“敲門磚”之嫌,考試完成之后,一般遭到毀棄,大多散亡,即使其中有批校本,也罕能保存下來。因此,科舉士子對于此類文本的深度閱讀,是毋庸置疑的,但此一情形卻并不能在批校本中反映出來。批校本僅能反映學者、文人、藏書家等對于一般的經部文獻的閱讀、整理與研究狀況。
經部的十二小類文獻中,除總類以外,閱讀率較高者為詩類、春秋類和爾雅類。清人可見到的詩類文獻有1 348種,產生了191 部批校本;春秋類文獻(包括《左傳》《公羊傳》《谷梁轉》及相關著作)有1 665種,產生了261 部批校本;爾雅類有書191 種,產生了51 部批校本。其他如易類有批校本176 部,尚書類有批校本61 部,禮類包括三種書(《周禮》《儀禮》《禮記》及其相關著作)有批校本161 種。此皆是一書而有多種校注、研究之本,從而產生批校本幾十部甚至近乎兩百部之多,在全部古籍中居于前列。毫無疑問,經部文獻是清代學者、文人、藏書家等閱讀、整理與研究的一個重點。
清代學術以考據學為最著,而清代的考據很多是建立在文字、音韻、訓詁等小學知識基礎之上的文本考訂,因此,以是正文本為主要任務的“??睂W”也在理論上走向成熟,在實踐上大為興盛。經部文獻的批校中,以各類經書之??蔽淖郑òǜ鞅局愇?、校勘之考證等)數量最多。很多清代著名的經學家、??睂W家,皆有批校本或其過錄本傳世,比如,清代??睂W的代表人物盧文弨曾認真??边^經部各類典籍,現國家圖書館藏《九經》五十一卷有盧文弨校并跋,國家圖書館藏有佚名錄盧文弨校并跋的《周易兼義》,南京圖書館藏有盧文弨校的《京氏易傳》,國家圖書館藏有盧文弨校并跋的《韓詩外傳》,上海圖書館藏有盧文弨等人的批校本《儀禮要義》,南京圖書館藏有盧文弨批校本《大戴禮記》,上海圖書館藏有盧文弨批校本《春秋左傳補注》,上海圖書館藏有盧文弨批校本《孟子注》鈔本一卷,南京圖書館藏有盧文弨批校本《爾雅補注》等。除盧文弨之外,清代著名學者何焯、惠棟、王筠、顧廣圻、段玉裁、錢大昕、陳澧、孫詒讓,晚清民國時期的學者繆荃孫、王國維等,皆有十三經、各小學類書籍的批校本傳世,此對于研究清代??睂W、經學、思想史和學術文化等皆有重要意義。
名家之???,亦對經典文獻之文本產生了重要的形塑作用。比如,阮元主持刊刻的《十三經注疏》及其《??庇洝芳次樟舜罅壳迦伺1?,據各經之序,其使用清人批校本情況見表3 所示。
其中何焯、惠棟、盧文弨、顧廣圻、段玉裁等人的批校本皆有留存,如上文所提及之盧文弨批校本,又如國家圖書館所藏佚名過錄惠棟批校本《周易兼義》、上海圖書館所藏清潘介祉過錄惠棟批校本《周易集解》、上海圖書館所藏吳昕過錄何焯、惠士奇、惠棟批校本《周禮注疏》、國家圖書館所藏惠棟、顧廣圻批校本《大戴禮記》、復旦大學圖書館所藏王欣夫過錄段玉裁、顧廣圻、臧鏞等批校本《儀禮注疏》、復旦大學圖書館所藏惠棟校本《春秋經傳集解》、國家圖書館所藏佚名過錄何焯、惠棟等批校本《春秋公羊注疏》、上海圖書館所藏吳孝顯過錄段玉裁、嚴杰等批校本《春秋谷梁注疏》、復旦大學圖書館所藏王欣夫過錄何煌、惠棟等批校本《春秋谷梁注疏》等,都對于研究阮刻《十三經注疏》及其《??庇洝返木幾肱c成書具有重要意義,同時也是深入認識清代學術與思想之特點和貢獻的必要途徑。
表3 阮刻《十三經注疏并校勘記》使用清人批校本簡表
總體來講,史部的閱讀率低于經、子、集三部,但從小類來看,史部紀傳類、編年類、紀事本末類、金石考古類與目錄類的閱讀率要高于經部各類,造成史部閱讀率較低的主要原因是傳記類、譜牒類、政書類與方志類書籍數量巨大,而這幾種典籍皆具檔案文書性質,多為查考之書,而非閱讀之書,更少有人在其上批校題跋。
史部紀傳類共有古籍971 種,產生批校本503 部,閱讀率約0.52,在四部各小類中排在第二位,大致可見清人對于正史的偏愛。其中,《史記》及其各種注釋評點本共有批校本64 部,《漢書》及其注釋評點本產生批校本87 部,《后漢書》類有批校本50 部,《三國志》類有批校本53 部,產生批校本的數量不亞于經部部分典籍。值得注意的是,《后漢書》《三國志》之批校本數量相當,《史記》較其略多,而《漢書》為冠,從數據上表明清代一般學者更尊《漢書》的史實。其原因可能有二,一者《漢書》文辭較《史記》更為典雅,更加符合一般士人的品味,是士人欣賞與學習的典范,史載蘇軾一生多次抄寫兩《漢書》,可見其影響之大;二者清代考據學家往往自稱其學為“漢學”,重視兩《漢書》者非常普遍,比如,清代前期學者何焯長于兩《漢書》與《三國志》,現在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等處藏有何焯批校本或其過錄本之《漢書》7 部、《后漢書》5 部、《三國志》13 部,過錄者有著名學者焦循、錢泰吉等;又如清代考據學吳派之領袖惠棟,在學術上以尊漢排宋著稱,著有《后漢書補注》等書,惠氏亦有兩《漢書》批校本流傳,臺北圖書館即藏有惠士奇、惠棟父子朱墨批校本《漢書》,蘇州大學圖書館藏有惠棟批校本《后漢書》。其他如史學家沈欽韓,文學家汪琬、姚鼐、方苞、張惠言,詩人與書法家何紹基,晚清著名學者李慈銘、王闿運等亦皆有《漢書》批校本,其中如張惠言等人之批校又有多個過錄本,由此可以窺見清人閱讀《漢書》之盛。同時,通過對不同學術與文化背景的讀者的批校進行考察,也可以看出清人對《漢書》的閱讀乃是從不止一個角度切入,從而產生多種解讀與欣賞的層次,足見《漢書》文本之活力以及清代讀者閱讀之細致與深入。
史部編年類、紀事本末類閱讀率亦皆較高。編年類有書788 種,紀事本末類僅有書144 種,在各小類中屬于較少者;編年類有批校本177 部,紀事本末類有批校本44 部,其絕對數量亦不算多。而且,此兩類書籍之中,除《資治通鑒》及其校注、訂補類書籍有批校本50 部之外,其他書籍皆僅有批校本不超過十種,這說明,清代士人,對于前朝各代之編年史與紀事本末之史皆略有涉獵,而無特別之偏好,唯對《通鑒》青眼有加,足證《通鑒》具有遠超一般編年史的價值。
史部金石考古類與目錄類閱讀率之高,亦頗引人注目。金石考古類有書1 755 種,目錄類有書1 254 種,不僅數量超過紀傳、編年、紀事本末三類,且其中以清人所撰者為多。金石考古類有批校本465 部,目錄類有批校本360 部。以單書來講,《金石錄》有批校26 部,《隸釋》《隸續(xù)》凡30 部;清人孫星衍所編之《寰宇訪碑錄》、阮元所編撰之《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等書則是以清代中后期之著作而有批校本十種以上,可見士人對于此類書籍之重視。清人重考據而兼及于金石考古之學,在這一學術風氣的影響之下,清代書壇也從明代重帖學轉而重碑學,書家不僅以考據為其文化之底蘊,而且身體力行,訪碑校碑,蔚然成風[8]190-253。此一學術文化之風貌在清代批校本中多有展現,而其詳情之細描,則有待于對金石考古類批校本之深入研究。
清代的版本目錄學也較前代有顯著的發(fā)展,不僅專門的目錄著作數量激增,而且讀者對其亦較為看重。清前期錢謙益藏書目《絳云樓書目》有批校本25 種,錢謙益之侄錢曾的藏書目《讀書敏求記》有批校本41 部,清代中期所編之《四庫總目》及其相關目錄有批校本22 種,其他著名之藏書目一般都有批校本一到數部。
史抄、史評、地理等小類雖閱讀率不高,但是每一類之單書中皆有批校本頗多者,比如史評類之《史通》,有批校本32 部,清代著名學者何焯、紀昀、沈彤、顧廣圻、盧文弨、浦起龍、翁同龢等皆有此書之批校本傳世,以此可以略窺清人史學史發(fā)展之概貌。又如地理類之《水經注》,有批校本70 部,清至民國時期著名學者何焯、全祖望、戴震、孫詒讓、楊守敬、張爾田、王國維等皆曾批校其書,其中何焯、楊守敬、王國維等人之批校本似不止一種,據此可見清人研讀《水經注》之盛,而此類批校文本亦是研究《水經注》之校勘與古代歷史地理學的重要文獻。
整體來講,史部之閱讀率較經、子、集部為低,其重要原因是傳記類、譜牒類、政書類、方志類之書籍數量巨大,傳記類有書18 390 種,譜牒類有書16 900 種,政書類有書6 106 種,方志類有書8 584 種,四者凡49 980 種,占史部書總數之75%;而傳記類有批校本521 部,譜牒類有批校本12 部,政書類有批校本230 部,方志類有批校本66 部,凡829 部,僅占史部批校本總數之24%。
子部之書,以其總類、法家類和雜家類閱讀率最高,法家類之閱讀率甚至為四部諸小類之首。除此三類之外,子部其他小類閱讀率并不高,可見清代士人對于子部之書總體不夠重視。而總類、法家類與雜家類的閱讀率之高,卻并不能說明清人重視法家與雜家之書,造成數據如此分布的原因是與子部書籍分類方式有關。
四部分類法中的子部,源頭為據劉歆《七略》所編的《漢書·藝文志》之六部分類法中的“諸子略”,包括九流十家——即儒家、道家、法家、陰陽家、名家、墨家、雜家、農家、縱橫家、小說家——之書。后來由于學術的演進,陰陽家、名家、墨家、縱橫家等皆歸入雜家類,道家之書與后出之道教典籍合為新的道家類;六部中的“數術略”“兵書略”“方劑略”亦一并納入子部,成為其天文歷法類、數術類、兵家類和醫(yī)家類;又增加藝術類、譜錄類、類書類、釋家類、諸教類與新學類,以著錄后世不斷生出之新型著述。全面考察子部各類之批校本即可發(fā)現,清人對于先秦漢魏之諸子書皆較為重視,而對于隋唐以后之子部諸書皆稍顯冷落。
清代學者特別重視先秦漢魏諸子之學,在諸子書之文本考釋、義理闡發(fā)等方面皆取得了突出的成就,晚清民國學者對于諸子之重視甚而有超過經學之勢,使得諸子學走向了學術研究的主流,并在西學的映照下形成了中國本土的“哲學”[9]。此一風氣在批校本中有清晰的展現。子部總類閱讀率較高,是因為此類書籍較少,且大多為隋代之前諸子之合刻本,比如明嘉靖十二年顧氏世德堂刻本《六子書》,乃是集《老子》《莊子》《列子》《荀子》、揚雄《法言》、王通《文中子》六書合刻,此一合刻有五部批校本。其他如《五子》《十子》《二十子》等,亦多為早期諸子之合刻本,雖皆部頭較大,卻都有批校本傳世。法家類閱讀率最高,是由于本類書數不多,僅117 種,而其中《管子》有批校本38 部,《韓非子》有批校本33 部,其實僅能反映清人對此二書之重視。其實兵家類書并不多,應該同墨家、名家、縱橫家等一同歸入雜家類?;蛘呖扇鐝堉础稌看饐枴分?,在子部設立“周秦諸子”一類,將儒、道、法、墨、雜等各家之早期著作歸于一類,此則無論從研究、校注方面,還是從批校、閱讀等方面,都能夠反映清代諸子學研究之盛。
子部雜家類閱讀率之高,首要原因也是周秦漢魏諸子書較多,且皆頗受清代學人之重視。如《墨子》及其校注本產生批校本35 部,《呂氏春秋》有批校本39 部,《論衡》有批校本34 部,特別是《淮南子》有批校本100 部之多,此為治思想史者尤其應該措意的現象。雜家類閱讀率之高的另一個原因,則是由于此類中的雜學、雜考、雜記之屬亦頗受清代學人之喜愛,如宋人王應麟的《困學紀聞》,不僅在清代有各種箋注本,且有批校本40 部之多,清代前期學者顧炎武之《日知錄》有批校本22 部,其他各代有關掌故、考訂之書雜著,亦皆有批校本傳世。此皆可在一定程度上說明,清代考據學在知識界的盛行并非空言。
總體來看,除周秦漢魏諸子與雜考、雜記類書籍之外,子部其他書籍頗受清人之冷落,其尤著者為諸教類與新學類。諸教類有書1 126 種,而僅有批校本18 部;新學類有書2 072 種,卻并無一部批校本。此二類,多為明清時期西方傳教士所傳來之西方宗教、科學、地理、政治等典籍以及中國學者在西學影響之下所著之書,此二者批校本數量之少,一方面反映了此類外來之學或在西方刺激之下所產生的新學讀者之少,另一方面,似乎也可以說明以中國傳統(tǒng)???、注釋、評點等方式治新學者較少。具體細節(jié),容待與其他材料結合進行綜合分析之后,方能有更為翔實可靠的解釋。
集部共有六個小類,前五類閱讀率均皆較高。集部最后一類為曲類,有書6 133 種,只有批校本103 部,閱讀率僅有不到0.05,究其原因,主要是明清時期戲曲雜劇劇目極為繁盛,而此類文本——與子部小說家類中之章回體小說類似——篇幅較長,且多為消遣之用,似乎難以談得上深度閱讀,因此批校也較少。戲曲小說在明清時的繁盛,確實可以在《中國古籍總目》中有所反映,但其對于不同階層文化之塑造,還須從其他角度做細致的研究。
集部別集類有書41 529 種,為各個小類之冠,甚至超過經部、子部之全體;而且別集類有批校本5 180 部,亦為各個小類之首,據此可以推測,不管從創(chuàng)作還是閱讀的角度來看,詩文在古代士人的文化生活之中都占據極為重要的地位。因此類書籍較多,有必要對其分屬進行考察?!犊偰俊吩趧e集類依時間順序設立了六個屬,分別為漢魏六朝之屬、唐五代之屬、宋代之屬、金元之屬、明代之屬與清代之屬,據《總目》可以統(tǒng)計出各屬古籍種數與批校本部數,見圖3 和表4:
圖3 集部別集類各屬古籍種數、批校本部數與閱讀率分布圖
表4 集部別集類各屬古籍種數、批校本部數與閱讀率分布表
據圖3、表4 可以看出,從漢魏至清代,現存別集之數不斷攀升,特別是明清兩代,別集之數劇增,而批校本之數目并未隨之增長,致使閱讀率從唐代之后不斷下滑。單從閱讀率的角度來看,清代士人對于唐五代之詩文最為喜愛,唐五代有書1 176種,有批校本959種,閱讀率約為0.82,超過各小類之最高者子部法家類。這一方面可以表明清代士人對于唐五代詩文之喜愛,另一方面也可作為文學文本經典化的典型范例。唐五代之詩文經過歷史的淘洗,大部分已被經典化,留存的都有其特色,也不乏讀者。從清人批校來看,士人群體對于宋金元詩文之高低、優(yōu)劣往往看法不一,甚至差異較大,并未形成較為統(tǒng)一的觀點,也就是說,宋金元之詩文或許正在經歷經典化的歷程。明清之詩文別集,則由于數量巨大,甚至即使今日還處在文獻調查、編目與簡單整理的階段,學界對其認識尚不全面,談不上擇善而讀,更談不上經典化。清人雖對本朝之詩文寫了一定數量的批校與題跋,但很大一部分帶有互相應酬、互相標榜之意味,不如閱讀唐宋詩文一般純粹??傮w來看,宋元之后,詩文日多而其讀者日少。
以單個作家而論,各種杜甫詩集有批校本達140 部之多,不僅超過所有集部之單書,更非任何史、子、叢部各個單書可比,甚至置于經部各書中亦在前列。杜集中錢謙益注本有批校本34 部,朱鶴齡注本有批校本6 部,浦起龍《讀杜心解》有批校本10 部,沈德潛《杜詩偶評》有批校本6 部,其他杜詩注本、選本亦皆有批校本一到多部不等,大致可見清人所讀杜詩注本之偏好。杜詩批校者中,有以詩文創(chuàng)作聞名的汪琬、王士禛、翁方綱、朱琦、謝章鋌等,有以考據??鄙瞄L的何焯、桂馥、王鳴盛、錢陸燦等,有以書法著稱的傅山、何紹基等,有以杜詩名家的仇兆鰲等,有藏書家吳騫、管庭芬、吳慈培等,還有清末學者翁同龢、嚴復、王國維等,這些讀者與各種杜詩之原文與評注共同構成了一個復雜的文本世界,是我們了解清代文學與文化的重要參考之一。
杜詩之外,韓愈詩文讀者亦眾,有批校本117 部,許多清代著名學者、詩人、書法家、藏書家如黎簡、方苞、何焯等,皆有批校本傳世。蘇軾詩文集有批校本77 部,亦復不少,批校者之較著者有查慎行、鄭珍、紀昀、郭嵩燾、盧文弨、何紹基等。陶淵明集有批校本54 部,段玉裁、錢大昕、周錫贊、章炳麟、鄭文卓、戈載等皆有批校本傳世。除此之外,其他人之別集批校本皆不超過50 部。唐代詩人中,李白集僅有批校本22 部,王維集有批校本12 部,白居易集有批校本19 部,柳宗元集有批校本36 部,李賀集有批校本35 部,李商隱集有批校本40 部,杜牧集有批校本10 部;宋人別集中,蘇洵集有批校本33 部,曾鞏集有批校本30 部,穆修、歐陽修、王安石、黃庭堅、姜夔各有20 余部,其他眾多作家其別集之批校本少有超過20 部者;金元明清更是等而下之,明代歸有光集有批校本33 部,高啟集有批校本26 部,其他少有超過10 部者;清人別集之批校本少有超過10 部者,其批校也多為標榜之言,或僅是門生弟子在其稿本或謄抄本上校訂、修飾,嚴肅而深入的閱讀則少之又少。此可略見清代士人對于各代別集之閱讀狀況。
清代士人這種重視唐及唐以前詩文的閱讀品味,在總集類亦有較為突出的表現。以單書而論,總集類批校本最多者為《文選》,有批校本86 部,其次《玉臺新詠》有批校本僅20 部,《唐文萃》有批校本18 部,各類唐代詩文選集多有一或數部批校本,與宋以后之總集相比,批校數量占有絕對優(yōu)勢。宋代詩文之總集中,批校本最多者《宋文鑒》僅有批校本9 部,其他詩文選集批校本數量皆較少,宋以后詩文總集批校數量亦是愈后愈少。集部之首為楚辭類,而實則《楚辭》中收有屈原、宋玉、王褒、劉向等人之辭賦,從體例來講應屬于總集。此類有批校本45 部,不及《文選》之多,但亦可見清人對于早期辭賦文章之喜好。
相對來講,集部詩文評類與詞類批校本數量不算多,詩文評類中《文心雕龍》有批校本21 部,其他詩話、文評等書,批校本之數量多不及10 部。詞類中,辛棄疾集與柳永集皆有批校本7 部,周邦彥集有批校本10 部,宋元之際的詞人陳允平之詞集有批校本8 部,姜夔集有批校本6 部,詞類總集《絕妙好詞》有批校本10 部,其他皆不超過此數,足見清代士人對于詞類文本之輕視。
文章使用計量的方式,通過全面統(tǒng)計《中國古籍總目》中的批校本,考察各類目批校本數量的分布特征,分析重要單書的批校本之數量多寡,以嘗試構建清代士人群體的閱讀品味。由于基礎數據來源于《中國古籍總目》,因此,文章的研究也受到了《總目》的直接影響,由于《總目》本身的缺陷也不可避免地會導致以下問題:
首先,《中國古籍總目》雖為目前收錄最全的反映中國古籍之存藏狀況的總目錄,但限于時間、人力、財力等因素,也僅能收錄中國(包括港澳臺地區(qū))主要圖書館及部分海外圖書館的藏書,很多國內外的私家藏書、國外的一些公共圖書館藏書皆未能收錄。而以近年來部分藏書家所公布的資料與海內外拍賣行所出現的古籍來估算,國內外的私家藏書其實數量頗豐,其中不乏珍本,更有許多名家批校;海外公共圖書館,如美國華盛頓大學圖書館、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圖書館、加拿大阿爾伯塔大學圖書館、新西蘭奧克蘭大學圖書館等,亦皆有數量可觀的中文古籍收藏,其中亦不乏名家批校,比如,奧克蘭大學圖書館即藏有清前期刻本《西廂記》,其中有佚名過錄的清前期著名批評家魏際瑞的批校,據書中批校及其遞藏信息,此佚名過錄者應為十八至十九世紀的韓國學者,此書及其批校本或為研究《西廂記》在東亞文化圈之流傳與影響的重要資料。這些私人藏書以及海外公共圖書館的藏書皆未被《總目》收錄,這會造成對古籍總體認識有所缺漏,進而影響批校本統(tǒng)計的準確性。
其次,《總目》主要是在各個圖書收藏單位的館藏記錄與一些專家所編纂的古籍??颇夸浀幕A之上匯總編纂而成的,而由于之前各個館藏記錄之訛誤缺失,同時又缺少必要的全面而細致的古籍清查工作,遂使《總目》沿襲其訛誤缺失。尤其嚴重的是,由于各種原因,很多圖書館對于古籍批校本并未完整著錄,或者著錄錯誤過多。比如,《總目》中收錄了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所藏的中文古籍,但其實直至今天,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的古籍調查也尚未完成,《總目》所使用的可能是本館的購書目錄——本館1959 年購求澳門藏書家姚氏“蒲坂藏書”之時,有一購書目錄,現作為此一收藏的簡目,有影印本存于館中。此購書目錄并未詳細著錄批校本,因此《總目》中也并無任何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所藏古籍之批校本信息。筆者曾對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之中文古籍進行過較為全面的調查,發(fā)現有批校本106 種之多,其中不乏名家批校,比如清末金石學家陸增詳的批校本《寰宇訪碑錄》,清末學者陳澧手批《詩經廣詁》《說文解字》等,又有廣東藏書家方殿元、張維屏、侯康、曾釗、汪兆鏞、吳榮光、溫樹楠等人之批校本,具有一定的地域聚集性,而此皆未被《總目》所錄。即使是已經出版過古籍藏書目錄的圖書館,其館藏目錄亦往往對批校本有較多遺漏和誤錄:或一書有多部批校本而僅錄一部之信息,此為失載;或是誤認佚名過錄者為原批者、誤判原批本為過錄本等,此則為鑒定錯誤,類似者不一而足。除此之外,《總目》本身的編纂也偶有疏失,比如漏載收藏地、重復著錄等問題,此皆會對分析之數據產生一定的影響。
再次,文章的數據也難以納入已經消亡的古籍與批校本。理論上講,歷史上出現過的古籍和批校本必然比現在所存者多,很多文獻都在歷史中散亡。今日所存之古籍毋寧說僅是古代文獻的一個抽出來的樣本,它能在多大程度上反映古籍的真實樣貌?這并非僅僅文獻學家所面臨的問題,而是所有歷史研究者在面對史料之時皆須仔細思考的問題。但文章所處理的數據規(guī)模較大,也就是所謂的樣本較大,因此,筆者的分析應該不會產生系統(tǒng)性的重大錯誤或疏漏,這則是所有處理大數據者應有的信心。
最后,筆者所討論的對象是古籍批校本,而在清代,批校一般為學者、文人、藏書家等一般所稱的“士人”所做,故而批校本所反映的是清代的學術文化,屬于上層精英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文章也僅是依據《中國古籍總目》中的數據,對清代士人的深度閱讀史進行了較為宏觀的勾勒。據統(tǒng)計的數據來看,一些核心的書籍得到了清代士人階層的喜愛與深度閱讀,比如經部十三經、小學考據類書籍,史部的紀傳史、編年史、金石考古與目錄類典籍,子部周秦漢魏諸子、雜考、雜學類著作,以及集部唐及唐以前的的詩文等。此類書籍中之有關考據者實可作為清代考據學大盛的鐵證,而與考據無關者則今日讀者亦多奉為經典,足見其經久不衰的價值。除此之外,清人重《漢書》而輕《史記》,重杜甫而輕李白,看重《淮南子》《呂氏春秋》《水經注》等書,忽視西學、新學的情況,也都值得進一步研究。
目前,研究清代閱讀史應關心和推進的問題,其一是繼續(xù)完善批校本等文獻相關目錄的編纂,其二就是在已有目錄的輔助之下,對具體的書籍與文本進行更為細致的研究,對批校本所反映的古代圖書之閱讀、思想文化之變遷、學術之演進等問題進行深描:既可以從校勘、評點、學術史等角度對專書——十三經、二十四史、《淮南子》、杜詩等之批校本展開全面的整理與細致的研究,也可對于單獨的學者——傅山、盧文弨、顧廣圻、錢大昕、何紹基、翁同龢、王國維等的批校本進行搜集、整理與考察,進而從中了解一時一地學者的學術與心態(tài),窺探一個時代的思想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