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景婧
“你的洋娃娃,她還好嗎?”
女孩的臉,尖而細長,仿佛一個伶仃的三角形;一雙促狹的長眼睛微微睜著,好像永遠也睡不夠,但在黑暗中,它會突然睜開,像荊棘野地里那只獨眼黑貓的藍眼睛,閃著陰郁而蠱惑人心的幽光,牢牢釘住遠方的獵物。
這張臉,這雙眼睛,常常出現(xiàn)在一排長廊的盡頭。那是一幢騎樓式的南方建筑,古舊、破敗,斑駁的紅磚墻上,陳年的雨漬漫出皮癬般的青苔,泛黑的房梁參差不齊,瓦縫間漏下來絲絲縷縷的金色陽光,細小的微塵在寂靜的午后自在飛舞,把地上每一個凹凸不平的坎坷映照得燦爛。
那個時候,我常常抱著我的洋娃娃,遠遠看著,橫在長廊盡頭的那張臉。
那張臉不屬于任何一個與童年趣事有關的圈子。對我們這些從小生活在大院里,玩過家家、滑滑梯、看童話長大的孩子們來說,那張臉過于陌生——當時我們并不知道這種陌生感來自哪里,我們天真地以為,那是因為女孩是外地人的緣故:女孩的爸爸是一個隨著建筑隊來我們這里建房子的建筑工,臉上有一條駭人的刀疤,整日不見笑容,總是陰沉沉地在堆滿了鋼筋水泥大卡車的工地里穿梭忙碌。女孩和爸爸一樣,也不喜歡說話。我們玩游戲的時候,她會遠遠地站在一邊看,但是直到游戲結束,她也不會過來跟我們說一句話。
這種悶不吭聲又心事重重的樣子,總讓我想起木菠蘿。
十八歲以前,我從未離開過這座中越邊境的南方小鎮(zhèn),自然也不會懂得“木菠蘿”其實就是菠蘿蜜。小鎮(zhèn)離越南只有一條河的距離,亞熱帶的炎熱氣候,孕育了無數(shù)張牙舞爪的植物和水果。當時我們只知道,木菠蘿和地上的菠蘿一樣,金黃,多刺,這些“刺”卻并不鋒芒畢露,而是細細密密地凸起,疙瘩一般包裹在木菠蘿層層疊疊的果肉外部。碩大的木菠蘿像一只只小豬,呆頭呆腦地掛在并不高大的木菠蘿樹上,顯出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但是,如果有誰不管不顧地去摘,就極有可能被砸傷或刺傷。我們那邊的女孩,都喜歡吃木菠蘿。那天,我們一邊嚼著木菠蘿,一邊議論著那個木菠蘿一樣的女孩。
“你們說,那個女孩是不是啞巴呀?”
“很可能,從來沒聽見她講話?!?/p>
“是不是她爸爸不讓她跟我們一起玩?你看她爸爸,長得好兇!”
“我第一次看見臉上有刀疤的人,真可怕!”
“她是不是沒有媽媽呢?從來沒見過她的媽媽?!?/p>
“她的媽媽該不會是被她爸爸嚇跑了吧?被那條刀疤嚇的?!?/p>
“她有家嗎?”
“好像沒有……我爸爸媽媽說,他們建筑隊的人都住在騎樓那邊的臨時棚屋里,新房子一建好,他們就要搬走了。”
伙伴們一邊竊竊地小聲議論,一邊偷偷地往女孩的方向瞥幾眼。
他們所說的棚屋,我也見過。20世紀90年代初,鄉(xiāng)鎮(zhèn)里高層的樓房寥寥無幾,房子大多數(shù)還是以紅磚瓦平房為主,紅磚鋪砌,黑瓦蓋頂,水泥地面,客廳和房間在正中間,兩邊分立著衛(wèi)生間和廚房。黑魆魆的晚上,小孩子最害怕的事就是半夜尿急,因為衛(wèi)生間不在房間里,還得走出大門去上廁所,在被無數(shù)鬼故事纏繞的想象中一步一步挨近廁所,簡直比上刑還難受。但是棚屋比紅磚瓦平房還要差。棚屋是用火車站附近修建路軌的剩余枕木建成的,被陳年的煙火一熏,烏黑油亮,100瓦的燈泡也沒辦法拯救這種黑暗;整個屋子窄小逼仄,沒有什么客廳房間,一張床就占去了房子的大半空間,最多還能放下一個小衣柜。廚房是沒有的,一般就在屋子前面搭一個簡易鐵架,在屋外煮飯做菜,往門檻上一坐就解決了吃飯問題。沒有獨立衛(wèi)生間,只能去擠公共廁所。廁所里面臭氣熏天,廁所外面一長排的洗手池就是刷牙洗臉甚至洗澡的地方,女孩要洗澡,只能等到夜深人靜,自己拎著水桶到廁所里面,忍受著惡臭洗澡?!镂萦幸环N特殊的氣味,仿佛關在里面的不是人,而是牲畜,不計其數(shù)的被推來搡去的牲畜,遠遠的,你就能嗅到糞便、汗臭和害怕。
女孩和爸爸住在棚屋里。有一天放學回家,我坐在媽媽的自行車后座上,看見女孩扒在黑色棚屋唯一的一扇老窗戶后面,安靜專注地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人群,貓一樣的臉悄無聲息地映在泛黃的玻璃窗上,冰冷的眼神掃到我,非但沒有避開,還直直地緊追上來。最后,她沖我咧了一下嘴,好像是笑了。
“你們別瞎說,她萬一聽到了,該多傷心呀!她可能就是害羞,不好意思找我們玩?!?/p>
我想起女孩的笑,立刻打斷了伙伴們的話,晃了晃手里的洋娃娃,努力把伙伴們的注意力從遠處那個悶不吭聲的女孩轉回來。
“你們還和我一起玩洋娃娃嗎?不然我回家了?!?/p>
“別急著回家啊,咱們再玩一次過家家吧,這次輪到我當洋娃娃的媽媽啦!”
我喜歡我的洋娃娃。那是爸爸媽媽給我買的生日禮物。洋娃娃和剛出生的娃娃一般大小,穿著優(yōu)雅的公主裙,一頭金黃的卷發(fā)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她的眼睛特別漂亮,細細密密的長睫毛把湛藍色的眼珠襯得又大又圓;當你把她放在床上,她就“簌”一下把眼睛合上了;當你抱起她,她立即又睜大了雙眼。1992年的春天,洋娃娃在我們那個鄉(xiāng)下小鎮(zhèn)算是稀罕物,特別是這種眼睛能自動開合,拍一拍胸口就能唱歌或哭泣的洋娃娃,更是需要父母思量好久才肯咬牙給孩子買的奢侈玩具。因為這個洋娃娃,一直默默無聞的我一下子成了孩子堆里的“公主”。每個孩子都來和我套近乎,甚至有些孩子狠心摸出藏了好久的大白兔奶糖,只是為了能抱一抱這個洋娃娃,親手拍一拍她,聽一聽她的歌聲或哭聲。
而女孩只是遠遠地看著,默不作聲。偶爾在簇擁著的歡樂中抬起頭,我會感到一絲忽冷忽熱的電流飄忽而來,往女孩那個方向看時,又倏忽不見。
“可以給我看一眼你的洋娃娃嗎?”
隨著輕柔嗓音出現(xiàn)的,是一雙洗得褪了色的越南木屐,刷了紅色鳳尾花汁的腳趾甲不安地扭動著。腳踝以上,是一件茶褐色的真絲裙子。裙子不長,裙料被洗得薄透,緊窄的襯裙和寬大的外裙不搭,燈籠袖的袖口被強行改窄了——很明顯,這是一件用大人的舊裙子改裝而成的短裙,褪了色的茶褐色裙子和褪了色的木屐混在一起,駁雜陳舊,隱隱透出一股陳年舊事的氣味,和女孩子們日常穿的五顏六色的小裙子仿佛隔了一個時代。
這件裙子的主人,正悄無聲息地走過來,蹲在我身邊,溫柔地看著我手里的洋娃娃。炎炎夏日,小伙伴們都去午睡了,只有我一個人抱著洋娃娃在長廊上玩。女孩自顧自地說著,眼睛卻并不看我,而是看著空氣中的什么東西。
“可以呀!”我有些怕,卻又很開心。畢竟一個人玩洋娃娃不如兩個人有趣。
“你的洋娃娃真好看!特別是眼睛和裙子?!迸惤遥粍硬粍拥囟⒅笸尥?。
“不只是好看。她還會閉眼睜眼,還會唱歌,還會哭吶!你拍一拍她的胸口!拍一下,她就哭了,拍兩下,她就笑了,拍三下,她就可以唱歌……”我一下子開心了,神采飛揚地炫耀起來。
“你看她的蓬蓬裙,多好看呀!是用鑲著金線的白紗做成的呢,像不像公主呀?我媽媽還給她做了好多裙子,有碎花裙、背帶裙……各種各樣的小裙子,我每天都給她換一條新裙子,她可開心啦!”
“真好看?!迸厝岬匦α诵Γ拔铱梢悦幻??”
“可以是可以,但是不能太久……”我瞟了女孩身上沾了些許黑灰的裙子,猶豫了一下。
女孩呆了一會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后,她咬了咬嘴唇,還是躊躇著伸出手,用指尖輕輕撫摸了一下洋娃娃身上的蓬蓬裙。出乎我的意料,女孩的手很干凈,手指細致纖長;蓬蓬裙的白紗面料柔軟、輕盈,像云絮般駐留在女孩的指尖。但是,這柔軟只維持了幾秒鐘的時間。她像突然驚醒過來似的,猛然把手縮了回去,自我憎恨似的把手緊緊地絞住,眼看著白皙的手指被硬生生絞出了紅印。女孩低下頭,如刀的眼神刮過地面,把自己破了一個洞的裙角往后收了收。
“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娃娃給你玩吧!”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洋娃娃遞了過去。
女孩輕輕推開了洋娃娃,一邊揉著自己的裙角,一邊說:“其實,我曾經有過一個布娃娃,是我媽媽買給我的?!?/p>
“你媽媽對你真好?!?/p>
“好嗎?”女孩一下子沉下臉來,聲如蚊蠅:“如果真的好,她就不會不要我了?!?/p>
“你覺得我這身裙子好看嗎?說實話?!?/p>
“不……好看?!?/p>
“哼!”女孩冷笑了一聲,“我覺得好看。這是除了布娃娃之外,我媽媽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這件裙子是我媽媽穿過的,很時髦的,你們小孩兒不懂。”
“我媽媽是越南人,懂嗎?越南女人,很美的,比你的洋娃娃還好看。因為我外公是法國人,我外婆是越南人,所以我媽媽就是中越混血兒,特別美。我爸爸以前特別有錢,我媽媽嫁給他時,全村的人都羨慕我爸爸?!?/p>
“可是……我聽大人們說,我們這里,只有娶不到老婆的男人才會去娶越南老婆?!?/p>
“你小孩兒懂什么!”女孩的臉“唰刷”一下變白了,“越南老婆有什么不好?!”
這個問題終于超出了我的理解,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多年以后,我重新回望記憶中的那個午后,才知道這個問題并不難回答。是的,越南老婆沒什么不好。在我們那個小鎮(zhèn),越南女人隨處可見,她們高挑、苗條,頭戴一頂圓錐形的竹編帽子,身穿類似傣族服裝式的緊身長裙,趿著人字形的越南木屐,裸露在衣裙之外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在圩日的趕街集市里自在穿行,用一口夾雜著壯話的越南語和街市上的大媽們討價還價。她們五官立體深邃,嫵媚的眼角隱約有法國血統(tǒng)的痕跡。越南曾經是法國的殖民地,越南女人有法國人的血統(tǒng)并不奇怪,但不知道為什么,越南男人普遍長得黑而且矮,瘦小猥瑣,和越南女人的高貴美麗形成極其鮮明的對比。不僅如此,越南男人還少。多年的戰(zhàn)爭讓戰(zhàn)死沙場的越南男人越來越多,直接后果就是,越來越多的越南女人找不到老公。于是,一個越南男人娶幾個老婆是正常的事。聽說越南當?shù)毓艽罄掀沤小泵罪垺?,管二老婆叫“面包”,管三老婆叫“面條”,意為主食和零嘴的差別,也不知道真實與否。我只知道,從小到大,我見到的聽到的,都是周圍那些娶不到老婆的男人,就會去娶一個越南女人。娶越南女人很便宜,不僅不用出彩禮,甚至不用舉行什么莊重的結婚儀式,更不用說結婚證了。特別是那些靠近邊境的小村莊,和越南往往只隔著一條河,一座山。越南女人往往翻過一座山,蹚過一條河,就可以嫁給一個比越南本地富足得多的中國男人。等到生下孩子,如果女人覺得日子過得好,就繼續(xù)和中國男人生兒育女;如果覺得日子過得不好,還可以沿著原路,翻山渡河回越南。這些事情,對于小鎮(zhèn)的人們來說,是司空見慣的事。所以,當初我應該對女孩說:“越南女人真的很好?!笨上?,當時的我一臉懵逼,絲毫沒有意識到我的手足無措將會導致什么后果。
女孩看著我驚慌失措的樣子,忽然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失態(tài)。她低下頭,雙手幾乎要把茶褐色的裙角揉爛了。
“你的洋娃娃那么好看,你想不想當她的媽媽?”
不知道過了多久,女孩才抬起頭來,盯著我的眼睛。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看著她的眼睛。那是一雙長長的、像丹鳳一樣的眼睛,不冷冷看人的時候,還是很好看的;就像現(xiàn)在,她的眼睛里透出一股熾熱的光,死死盯牢我的眼睛,像在熱切地等待我的回答。
“想呀?!蔽夷戭澚艘幌拢拖铝祟^。
“呵,當洋娃娃的媽媽,很有意思。我看過一本書,書名叫什么忘記了。講的是一個穿著大棉襖的女人,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樹林邊扔掉的故事。小時候的我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媽媽要扔掉自己的孩子,只知道她送孩子走的時候,哭得很慘,臨走時,還把自己唯一的一件棉襖脫下來,給孩子裹上,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媽媽是這樣當?shù)膯??可我的媽媽不是這樣的呀!”
“那是你的媽媽。有些媽媽就是這樣的?!迸⒂滞諝庵械牟恢朗裁礀|西,輕輕地笑了,空氣中又充滿了忽冷忽熱的電流。
“你想不想試一下,當一下那樣的媽媽?”
“我不……”我正想拒絕,一抬頭,又被女孩如刀的眼神牢牢鎖住。
“你不是想知道,那個媽媽為什么要扔掉自己的孩子嗎?你試一試,把你的洋娃娃當成你的孩子,把她扔到一個角落,比如,這條長廊盡頭的某個角落。像演電視劇一樣,很有意思的。再說,如果你后悔了,你再把她撿回來就行了?!?/p>
女孩一口氣說了很多話,每一句,都把我釘在斑駁的墻上,無法掙脫。
我莫名其妙地,不得不按照她的話去做了。
我特意選了一個傍晚。南方的冬天不下雪,只能選夏天的傍晚,孩子們都被大人叫回家吃晚飯的那一段時間,才有了一些電視劇的那種空蕩蕩的凄涼感覺。
我一個人,抱著洋娃娃,朝著長廊的盡頭慢慢走。
黃昏的長廊特別美麗:斑駁的墻壁被夕陽抹上一層電影膠片般的色調,地上每一道溝溝坎坎都被金色陽光填平了,橘紅的色彩猶如童話里的美夢,把古舊的長廊層層包裹在如水的溫柔里。我把在夕陽中紛飛的微塵想象成北方的朔風大雪,緊緊地抱著我的洋娃娃,一步一步,走在媽媽遺棄孩子的路上。
我特意給洋娃娃換了一身新的碎花裙子,時而把洋娃娃舉起來,洋娃娃大大的眼睛睜開了,在溫柔的陽光中對著我笑;時而把洋娃娃仰躺著放平,洋娃娃長長的眼睫毛就合上了,臉上依舊掛著甜夢的微笑;時而拍一拍洋娃娃,讓她的笑聲、歌聲和哭聲響徹在整條空蕩蕩的長廊里……最后,我選好了長廊盡頭的一個角落。
我把洋娃娃輕輕放下,看著洋娃娃的大眼睛慢慢合上了。那個角落沒有陽光,只有剝落的墻角石灰,和在骯臟墻縫間來回蠕動的不知名小蟲。我的心忽然被狠狠揪了一下,眼淚莫名其妙流了下來。我掏出自己的花手絹,輕輕給洋娃娃當被子蓋上,親了親洋娃娃的臉,悄悄對她說:“寶貝,媽媽只是玩一個游戲,你一個人在這里待一會兒,就一會兒,我吃完晚飯就把你接回家?!鼻那脑捲诳帐幨幍拈L廊里顯得特別大聲,黑暗中似乎有一根針,把我狠狠扎了一下,我被自己嚇了一跳,終于扶著膝蓋站起來,一步三回頭地走回了家。
那一頓晚飯,是我吃過的最沒有味道的一次,也是速度最快的一次。
晚飯后的長廊,又充斥了孩子們的嬉鬧聲。我卻充耳不聞,一路狂奔,跑向長廊盡頭的角落。
心跳得很快,擂鼓似的在胸腔里砰砰亂跳。那個角落很隱蔽,其他孩子不會發(fā)現(xiàn)的;那個角落很安全,其他孩子不會弄壞她的……黑暗中,角落里傳來蟋蟀尖細的叫聲,這聲音像一雙閃著磷光的骷髏手,一遍一遍地摳刮過平滑的黑板,時而緩慢時而急促,在我的耳膜中“嘶嘶”作響。我一步步地走過去,伸出雙手,卻再也找不回我的洋娃娃。
那天晚上,我哭了很久。爸爸媽媽一邊心疼錢,一邊安慰我:“誰叫你丟三落四弄丟了那么貴的洋娃娃呢?好了好了,可能也沒有弄丟,你問問別的小朋友,萬一是誰撿回家玩了呢?萬一過后有人還給你了呢?……”
爸爸媽媽的話沒有起到任何作用。我哭著睡著了,又夢見我的洋娃娃,夢見在那部大雪紛飛的電視劇里,我的洋娃娃“哇哇”地哭著,哭著媽媽的狠心和愚蠢,卻沒有辦法說出一句話。北方的大雪和南方的晚霞一起紛紛揚揚從天而降,把荒涼的田野蓋住了,把黃昏的長廊蓋住了,把黑暗中一切丑陋的東西都蓋住了。
第二天,我在臭水溝里看見了我的洋娃娃。
漂亮的碎花裙子被剪刀劃得七零八落;湛藍色的大眼珠被摳了出來,一顆不見了,另一顆可笑地懸掛在空洞的眼眶下面,像一顆藍色的淚珠;她的身子被扯爛了,一個小小的白色音箱,連接著斷了的電池和電線,從她的胸口掉了出來。臭水溝的污水又黑又臭,無數(shù)小飛蟲繞著吸飽了臟水的白色棉絮嗡嗡地飛……我漂亮的洋娃娃,變成了一堆烏黑發(fā)臭的垃圾。
“你的洋娃娃,她還好嗎?”
——2020年8月16日午后寫于南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