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作軍
鐵硯磨穿,池水成墨。五十余歲的老明經(jīng)秋山先生,終于在大清嘉慶年間高中皇榜,外放兩湖學政。大凡學政,都有一項使命,輯錄被各級考試遺漏的人才,簡稱錄遺才。
秋山先生的家鄉(xiāng)地處兩湖的江漢平原?;丶亦l(xiāng)錄遺才,職責使然,無可非議。
秋山先生祭拜過祖塋,就去了兄長春山先生家。
一生困于科場的春山先生,是公認的飽學之士,只是“時也,命也”,年過花甲連秀才也不曾中得一個,萬分心灰意冷。他只好把破敗的房舍,兼做私塾,教授童生掙點薪資過活。
兄弟榮歸,春山先生喜出望外。酒足飯飽之后,老哥倆擺開象棋手談起來。春山先生一如既往,毫不客氣,執(zhí)紅子,搶先著,當頭炮……炮二平五!
秋山先生一笑:“哥,怎么還是這么強勢?”
春山先生說:“這又不是下圍棋,還需要四平八穩(wěn),后發(fā)制人?我走了一輩子先手炮二平五了,嘿嘿嘿……”
兄長攻勢凌厲剛勁,秋山先生用兵圓滑舒緩。春山先生甚是費解:我怎么老是慘敗呢?
春山先生說:“老二啊,你做了兩省學政,可不要學那些有眼無珠的狗官,埋沒了英才。我有兩個學生,深得我的真?zhèn)?,你要不要看看??/p>
兩個學生奉命到來:東雨,南風。
秋山先生說:“陪老夫下幾盤象棋。誰先來?”
東雨說:“我先來。”
棋盤擺好,東雨執(zhí)紅子,搶先著,炮二平五……頗似春山先生的彪悍勇猛。連下三局,東雨也跟他的老師一樣,慘敗。
輪到南風了。他把棋盤倒轉了方向,客氣地說:“老大人遠方歸來,是客。您執(zhí)紅,先手吧?!?/p>
秋山先生說:“你是晚輩,還是你先手?!?/p>
南風就執(zhí)黑棋,馬八進七。秋山先生說:“你怎么沒學著你老師的炮二平五?”
南風笑了笑,專注于棋盤。他布局沉穩(wěn),以守代攻。屏風馬,士角炮,巡河車……子力都不過楚河漢界,防線卻固若金湯,還處處暗藏殺機。
春山先生旁觀,著急地為南風咋呼:“進攻,進攻呀!車八進四。哎呀,可惜了……”
這盤棋,秋山先生以微弱的優(yōu)勢取勝。他對南風說:“少年老成,孺子可教?!?/p>
盤桓了幾天,秋山先生啟程履職,要帶走南風。春山先生追出老遠,說:“老二啊,東雨的錦繡文章,比南風更勝一籌呢!”
秋山先生說:“下次吧,下次帶他去。是人才就不會埋沒?!?/p>
春山先生發(fā)火了:“下次,下次,你把那些官樣文章倒是背得蠻熟呢!是不是因為下棋,東雨走了當頭炮,得罪你了?”
秋山先生沉吟半晌,說:“當頭炮,跳馬罩,沒得罪我什么。好吧!叫東雨來?!?/p>
東雨和南風一路凱歌,捷報頻傳。錄遺考試,他倆雙雙取得秀才功名,然后鄉(xiāng)試及第,進士及第……春山先生的兩名弟子,聯(lián)袂高中龍虎榜,一時間傳為奇談。
東雨和南風,奉旨回鄉(xiāng)省親。按慣例,他倆前去拜見學政大人。秋山先生很高興,臨別,叮嚀東雨:“今后下象棋不要執(zhí)紅,不要先手,不要炮二平五……”
東雨不解:“老師,這是為什么?”
秋山先生說:“自己去想?!?/p>
南風問:“老師,我呢?”
秋山先生說:“你不需要想。”
之后,南風緩步遷升,不溫不火十年,才慢慢做到了從三品光祿寺卿。朝廷內(nèi)外,口碑俱佳。東雨則是突飛猛進,平步青云,入仕五年就升任翰林院侍講學士,官銜從二品;七年,調(diào)任工部郎中,正二品大員,緊接著……“咕咚”一下,掉進了刑部大牢。
還在學政任上的秋山先生回京述職,前去探監(jiān)。他看見腳鐐手銬、蓬頭垢面的東雨,面對墻上刻畫的“炮二平五”幾個字,苦思冥索。
看見秋山先生,東雨急忙過來問:“老師,炮二平五究竟有何玄機?難道用這個招數(shù)有錯嗎?”
秋山先生說:“炮二平五沒有錯。只是它與執(zhí)紅、先手連在一起,就錯了……下棋如同做人,不宜鋒芒畢露?!?/p>
東雨依然不明白,喃喃自語:“鋒芒?炮二平五,難道說……”
牢房里,冰鐵鎖鏈發(fā)出叮叮當當猶疑的響聲。
秋山先生嘆息了一聲,話到嘴邊卻咽回去了:民間象棋習俗,執(zhí)紅、先手都要謙讓尊長;起手當頭炮,是藐視、侮辱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