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黔與
炸粑粑是這地方特有的吃食,一共四種:殼殼粑、豆粑、姜粑、白糖攪。
炸粑粑也是個人,她的攤子擺在縣城老商場的側門口上,臨街。從她的攤位下去,是一個緩坡,通商場底樓,也通隔壁裕景大酒店的停車場,還通老防疫站宿舍樓,她家就在這兒,一棟四樓,左手那間就是。
早些年,縣城里炸粑粑出名的另有其人,一個是在菜場的老蕭,另一個是在二街的“歪歪”(她生下來嘴就是朝左歪的,所以大家都這么喊她)。她們都是女的,年紀在六十以上,若說起哪家的粑粑味道好,論資排輩也輪不上這個“炸粑粑”。老蕭和歪歪的粑粑各有所長,老蕭的殼殼粑和姜粑炸得好,這兩樣東西很看“調漿”,也就是看面粉糊的濃稠。濃一點,炸出來就硬了,如同嚼灰;稀一點就爛了,粑粑不成樣子。老蕭漿調得很在手,多少面粉多少水,她掂量得透透的。面粉裝在盆里,幾瓢水下去,一點不多,一點不少,剛剛合適。此外老蕭的“辣料”也做得好。辣料是粑粑的餡兒,拿蘿卜絲摻鹽、味精、胡椒粉、辣子面、香芹、蔥花、芫荽拌成。老蕭做辣料,往往舍得下本,還要再往里添些肉沫。肉沫是她散場到豬肉販子攤上收來的,價錢很低。況且豬肉販子也吃她的粑粑,低價賣給她,也算“替人栽樹,自得陰涼”。歪歪呢,是豆粑和白糖攪炸得好。這兩種粑粑都是用糯米粉做的,掐一團面,在手里一滾,一壓,扔進鍋里,不久就成了。區(qū)別在于豆粑里頭包了紅豆,而白糖攪沒有。白糖攪炸出來就是一塊凈的,出鍋之后要放進糖缽里滾一圈,蘸糖粉。而糖粉是拿黃豆面和白砂糖和的。歪歪制的糖粉在縣內無人能出其右。趕場時,她起得比雞早,背著背簍到菜市里到處轉。貨比三家,收鄉(xiāng)下來的黃豆。她的黃豆粉是自己磨的,她有一個白石磨子,在她家的后院里。磨出來的黃豆粉就是比機子打的香。她做的豆粑也藏著自個兒的心思,紅豆摻了姜末提鮮,滋味盡出。有的人偏不喜歡吃有姜末的,但那又能怎么樣呢?蘿卜白菜,各有所愛。
老蕭和歪歪一人在城北,一人在城南,分庭抗禮,井水不犯河水。她們也從來沒想過要合并成一家,搞生意壟斷。有人會問:那她們?yōu)槭裁床徊┎筛鏖L、兼收并蓄呢?小本小利的東西,能有多大指望?再說,光是磨黃豆這一件事,就已經夠費時費力的了。世間的事,哪有個十全十美的。
老蕭年紀大了,她比歪歪要大,近八十了,但耳聰目明,精神很好。她只是不能自己上街背米扛面了,然而掐、揉、壓、撈、這一套動作做得還是很麻溜。菜場的油鍋攤里,出現了一個年輕的女人,系著藍布圍裙,圍裙上有面粉沾上的白點,捆著一根烏梢蛇樣的麻花辮,什么時候都笑盈盈的。這是老蕭的孫媳婦,她在一旁給老蕭打下手——迎客,收錢,把粑粑裝進口袋遞到人手上,閑暇時老蕭也讓她來鍋前練練手。后來老蕭就死了,她是老死的,無病無痛。她炸粑粑的地方變成了甜酒攤,煮甜酒的是她的孫媳婦。不久,歪歪的攤子也沒了。她沒死,是縣里面不讓她擺了。縣里要申請當“文明城市”,歪歪的攤子擺在工會大樓的側邊,油漬火燎,非常影響市容。她在心里罵著,罵城管,罵縣長,罵書記,嘴上還很想據理力爭一下,但是想想也就算了。她的小兒子在縣交通局上班,萬一他們給他穿小鞋呢?
兩名元老一個死,一個退?!罢昔巍狈勰菆隽恕?/p>
炸粑粑姓龍,名金花,平略鄉(xiāng)人。嫁到王家后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她老公在縣里開出租車,人誠實勤快,把家交由她來打理。因此她一直沒出去找事,只在家里買菜煮飯、洗衣拖地,負責一家子的生活起居。兒子上高中、女兒上初中那年,兩口子開始考慮起他們的未來了。讀書要錢,娶妻要錢,陪嫁要錢。商量之后,她在樓下的路口支起了攤子,炸起了粑粑。
龍金花開始炸粑粑的時候,縣里爭做文明城市的新鮮勁兒還沒過。城管和商業(yè)局的人常常來勸導她、脅迫她。龍金花一點也不怕,她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們一大家子無人在朝,全都在野。她問來找碴兒的人:“我不做事你們給我錢嗎?你們替我養(yǎng)崽嗎?”兩句話就把來人給打發(fā)了。這么問,你拿她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龍金花的攤子弄得有模有樣,一個圓筒煤爐,一口鍋,兩把斗具,一個夾鉗,四柄圓勺。鍋上有個用鋼烙成的架子——專門用來盛炸好的粑粑的,剛從油里撈上來的粑粑太燙,需要晾上一會兒,擱在什么地方呢?就放在這個架上。這個鋼架設計得很巧,看起來縫隙很大,但粑粑一放上去就老實了,量身定制似的,從來不往下掉。并且通風透氣,粑粑多出來的油全都滴回鍋里,絲毫沒有浪費。此外,她還有一個置物柜,這東西應該是她自己找板子敲的,做工很粗糙,板面沒有打磨,也沒漆過,看起來黃黃的、毛毛的??墒沁@東西要多好看?只要能用就行。炸粑粑,不是開國際飯店。說它是一個柜子,但卻沒有柜門,兩層結構,前腿短,后腿長,為的是適應她身后的緩坡。第一層,放裝面漿的搪瓷盆,裝辣料的塑料盆,裝黃豆粉的缽子,裝紅豆的青花碗。第二層,有一個小箱子,箱口有一柄小鎖,但是從來沒關上過,這是她用來裝錢的。手機,硬幣,塑料袋,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她也放在這一層,就在箱子邊上。她要確保它們看得見、夠得著。
炸粑粑跟面條、米粉這些東西一樣,地方上的人把它們當成早點。但炸粑粑顯然更方便。它不用你進店,不用找桌子,不用跟那些三教九流因為吃粉甩了對方一點湯漬而你爭我吵。袋子一套,拿在路上就能邊走邊吃,省時省力。因為做的是早點,所以龍金花需要早起。她每天早上四點就起了,先洗漱,然后把頭一晚泡了的紅豆摻鹽煮熟,接著開始調面漿,和面團,切蘿卜絲,拌辣料。她來不及像歪歪那樣,整一個磨子,慢慢悠悠地磨黃豆面了。她的黃豆面都是用機子打的,但是因為豆子好,所以一般人也吃不出什么差別來。東西預備齊,就五點一刻了。接著她把東西從家里往樓下搬,先是爐子、柴火、煤球,再是柜子、板凳、缽盆,最后才是她裝錢的箱子。箱子里放著她前一天備好的“塊塊錢”,拿皮筋扎成兩板——這一天找零用的。爐子起了火,鍋里的油不久便開了。龍金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這凳子跟柜子一樣,兩條前腿也給鋸了),穿上圍裙,戴上袖套,開始一天的生意。
起初,龍金花的炸粑粑在縣里火了一陣。她的攤在城中心,又朝街面巷,總是車來人往,客量很大。但生意很快就冷落下來,幾乎沒有回頭客。她很納悶,不知道自己的粑粑究竟出了什么問題。她用的糯米粉、面粉、紅豆、黃豆是跟一街“為民糧鋪”訂的,油是盯著六街的李老二拿了菜籽親手榨的,蘿卜是前一天買好、當天切的,白糖是超市玻璃柜里取的,樣樣東西都出身明確、來路清楚。她炸完的粑粑自己也嘗過,味道很好,殼粑香脆豆粑糯。龍金花更郁悶了。
一天下午,龍金花在街上遇到一個曾經的熟客,她問他最近怎么不吃粑了,那人支支吾吾不肯回應。于是回家后,龍金花找到一樓開麻將館的楊妹,問道:“楊妹,你老實跟我講,我的粑有什么問題?怎么我這生意越做越差呢?”
楊妹抿抿嘴,搓搓手,似乎有點難堪。
“你直接講,沒什么不好意思的?!饼埥鸹ㄕf,“我們姊妹間說話,怕什么。”
“我聽他們講,有人說你用的油質量不好,是‘地溝油,所以炸出來的粑粑是黑的!”
龍金花大驚失色,她吆喝道:“娘欸,我用的油是親眼看著李老二榨出來的,每斤比一般菜油還貴三塊多。況且你也曉得,我從來不用陳油,每天都拿新油,他們這么講,我真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龍金花回家以后,立馬就起火倒油,炸了一個殼殼粑。撈起來一看,果然邊角泛黑,看上去不像正常顏色。她以為是李老二那個短命鬼賣給她假油了,火急火燎地沖出街,跑到六街的菜油坊門口。李老二正笑嘻嘻地在榨油機前跟人說笑呢,黑黢黢的手里還掂著一塊油渣。
“李老二!”龍金花指著他鼻子罵:“老子天天跟你買油,你個短命的,賣假油給我!”
街上的人聽到罵聲,都湊攏來了,看熱鬧。
李老二百思不得其解,說:“你別胡說八道,老子賣油幾十年,從來沒有過一滴假油?!彼f完抬起手來,搓搓手上的油餅,接著說:“那天你來買油,親眼看著我放菜籽,看著我榨的,哪里會有假!說我缺斤短兩或許還有點可能,說我賣假油,除非天塌下來了!”
“那老子炸出來的粑粑,怎么是黑的?”龍金花問。
“我怎么知道,老子又不是專門炸粑粑的!”
龍金花回了家。油桶里的菜油質地通透、氣味醇厚,不像是假的。況且李老二的油,不止她一家在買。是她錯怪李老二了。她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是油的問題,只不過她用錯了油——不該用現榨的,而是得用超市里那種桶裝的。工廠加工過的油,或許要更純凈一些。
龍金花到超市里提了幾大桶油回來,價位由低到高,六十八一桶的,一百二十八一桶的,一百八十八一桶的(不能再往上了,再往上她就蝕本了)。她把油倒進鍋里,揉了面團扔進去一一試過,沒想到炸出來的粑粑還是一個樣——黑不拉幾的!龍金花心里一下子沒轍了。
炸粑粑的攤子沒了,裕景大酒店旁邊的巷口,又空空曠曠的了,一條緩坡直通而下,毫無阻攔。龍金花每天看起來都蔫蔫的,方法用盡,她怎么也想不通!
這天,她去超市里買菜,油區(qū)里的油正在搞促銷,買兩桶送一桶。龍金花路過時,守崗的銷售員正是那天她來買油時當值的那位。銷售員知道她是炸粑粑的,便笑著走過來問:“龍姐,今天超市打折,趕緊買幾桶油回去備用!”
“粑粑都不炸了?!饼埥鸹ㄕf。
“怎么不炸了,那么好的地段,那么好的生意。”
龍金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跟她說了一遍。
銷售員大笑,說:“龍姐,隔行如隔山,炸粑粑你在行,買油你怎么不問我?這事情太好辦了,你只要買桶色拉油回去,跟菜油按一三比例兌好,再炸試試,保管它色香味好!”
色拉油便宜,龍金花將信將疑,但還是買了桶回去。拿回家,跟李老二的菜油一兌,接著揉面下鍋,然后撈起。果不其然,顏色對了!
“來四個殼殼粑,兩個豆的,一個白糖攪!”車門搖下,一個男人伸出頭來喊道。
“殼殼粑沒有了,要等。”
“等多久?”
“不知道!你自己看!”
龍金花的攤子前,繞了一大群人,都是等著要粑粑的。男人看這架勢,油門一踩,走了。龍金花一點也不內疚,她沒那個閑心,瞧瞧這會兒都忙成什么樣了?況且以她現在的“地位”,也著實沒有必要——她的客,這街上哪一個不是?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龍金花炸粑粑出了名了,她的攤成了縣里的一個地標?!霸谀膬阂姲??”“炸粑粑門口吧!”“你走到哪里了?。俊薄皠偮愤^炸粑粑,就來了!”除了街坊鄰里,其余沒人知道她姓甚名誰,一提起來只說是路口炸粑粑的。龍金花也不生氣,因為她本來就干這行。她炸得很賣力,因為生意好,一般人早點只賣到中午,龍金花炸到下午四點半才收拾瓢盆回家。她兒子高三了,六月份一考完,九月就要去大學。她要能多賣幾個就多賣幾個,給兒子存學費。她賺得的確也不少,甚至可以說超出了縣里中等水平,她憑著一把勺子一雙手,就邁入本縣的“富人階級”了。這么說夸張嗎?你算算吧,一個粑一塊五,她一天至少賣三百個粑,成本呢?攏共也就百來塊錢的事。更何況她還漲價了,她的粑現在兩塊錢一個。即便如此,還是得排隊。
這么多年,龍金花一直在那個巷口炸粑粑。夏天,她穿一套極薄極寬的緞面碎花衣褲,肩上搭著一塊淺粉濕毛巾——用來揩汗的;冬天穿著舊棉襖子,戴圍裙,頭上掛著女兒用剩的卡通毛絨耳罩——路口風大,冷,一坐就是大半天。她爐子邊的那面灰壁,有一塊地方已經黑了,都是長年累月被油漬的。龍金花笑聲很大,笑起來整條街都能聽見。閑下來的時候,她從柜子第二層拿出手機,打開全民K歌開唱。她是侗族,唱的是侗歌,全民K歌上有他們的工會,龍金花聲音遼遠,中氣十足,是里頭的女明星。
現在,“炸粑粑”的攤子一到中午就收了。龍金花定點定量,賣完結束。她不需要那么著急地用錢了,這么些年下來,她已經存下了不少錢。她現在很愛美,在大馬路坡腳的“頂尚文化”燙了個棕色波浪卷,每天早上起來得先化個妝(為了不耽擱,她起床時間又提前了一點),穿的衣服顏色也艷麗了。她看上去很驕傲,常常甩頭甩腦的,弄得小區(qū)里的一些女人經常對她側目。她們私底下罵她,說不就是賺了幾個錢,兒子考了重點大學,女兒考進縣一中嗎,驕傲個什么卵!
龍金花的兒子那年考上的是電子科技大學的計算機專業(yè)。學校很好,是什么985、211,龍金花大辦升學宴,擺席請酒,熱鬧了好一陣。如今他已經畢業(yè)了。畢業(yè)時有幾家公司搶著要人。其中他中意的,一家在北京,一家在杭州,薪資都過萬,只不過北京公司比杭州的開價每月要再多三百。兒子回來征求龍金花的意見,龍金花不屑一顧地讓兒子去杭州,因為她聽說北京空氣不好,壓力大,不比在南方快活。
“三百塊錢而已,你媽我半天就賣得了?!?/p>
還有一件事也是她們津津樂道的。有一次,一個從鄉(xiāng)下進城的老婦,到巷口來買粑粑。她指著鍋架,一一問過龍金花每樣粑的價格,接著抱怨了句“太貴”,扭頭便走了。不久老婦又轉回來,讓龍金花給她裝一個豆粑,并且要求再放進豆粉缽里滾白糖。龍金花腦袋一甩,說:“磨磨嘰嘰,老子不想賣給你了?!?/p>
就這么個事,女人們說龍金花賣個炸粑粑都能賣出崇高感。又唱又跳,脾氣還很大,好像她賣的是什么金銀寶貝一樣。
春風得意馬蹄疾,就讓她驕傲著吧。保不齊哪一天,連龍金花也收了攤子不賣了。
曹四桃家在縣人民大會堂的后坡上,她是彭諸旺的大媳婦,彭忠的老婆。他們家在兩條路的岔口,地方很大,青石和灰磚打了夯,上面是一座木房。過了大會堂,左拐是山路,右手邊有個水泥臺階,一上去就是她家。長長的板子臺面,很寬,騰空的,走起路來吱呀吱呀地叫。踩上去腳感很“煽”,感覺隨時要散架似的。但它是很牢固的,底下有十來根大長柱子支著,三面圍有欄桿,也是木的。杉木,這地方盛產,多的是。
走到欄桿邊上往下看,可以看見另一條北去山里的小路,路下面是縣文廣局和體育場。文廣局前有個戲臺子,體育場上有四個籃球架??h里但凡有個什么活動——節(jié)日晚會、歌舞大賽、教育宣傳、領導講話、各鄉(xiāng)鎮(zhèn)組隊賽球,都在這。每年的六月一號,還有城關一小和城關二小的學生們一窩蜂地進駐到場子里。這天,他們天還沒亮就起了,梳妝打扮一番,排著長隊從學校出發(fā),敲鑼打鼓地到體育場來;然后各自為營,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激情滿懷,直到日過三竿才蔫蔫地散去。這就是過節(jié)了。這些動靜,曹四桃在家里聽得一清二楚。有時聽到底下一陣哄鬧,她也從屋里出來看看,到底是哪樣的好事這么精彩;有時候聽到歌唱得不好,她就在房里自顧自地抱怨:“唱的都是什么呀,這年頭連公鴨子也趕著上臺了?!?/p>
曹四桃是一街曹老頭的小女兒。曹老頭是個鰥夫,打魚的,沒幾個錢,每天補補撈撈只能糊口。曹四桃上面還有三個哥哥,其中一個有一年發(fā)大水死了,尸骨無存。到現在她這個哥哥的墳堆里都是空的,光有一塊碑,四周雜雜草草,但這事兒只有他們家里人知道。他們家窮,曹四桃很小就學著做事了。起初是淘米煮飯、洗衣晾衣,然后是挖地鋤地、縫縫補補,再后來曹家的家務大多都落她肩上了。她十五歲就會織毛衣、鉤毛線鞋了,家里沒有人教,也不知道她上哪兒學來的。她有一本很舊的書,封面已經掉落,里面印著細密的小方格,格子里勾勾叉叉,底下有小字作注,看起來是關于織物的。曹四桃沒上過學,大字不識幾個,但這書上的針法、花樣,她都鉆磨透了。高針、低針、滑針、跳針、上下針、元寶針、羅紋針,她樣樣都會??h里女人多用直針,曹四桃除此之外還會使鉤針。她在這方面就是聰明,用針跟用筷子似的,得心應手。旁人羨慕不來的。就像有的人天生就很會算數,有的人打小唱歌就好,曹四桃也同這些人一樣,在某些方面有格外的天賦:她那雙手,就是巧。
曹四桃嫁到彭家時什么也沒帶。女大不中留,但曹老頭還想多留她幾年,不然誰給他們爺仨煮飯、洗衣、拖地?真夠自私!彭忠是個貨車司機,經常開車載貨到廣西桂林一帶,一去就是十天半月。他還有兩個弟弟,二弟彭義是個工人,人很老實。三弟彭勇腦袋不太正常,整天神神道道,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彭家有三間大屋,都是帶兩小屋的格局,平日里他們一家一起吃,一起睡。曹四桃嫁過去之后,說的第一件事就是分家,理由有二:一是兩個弟弟都大了,彭忠常年在外,再這樣熬大鍋粥似的住在一起,雖說是連著骨血的親人,但終究男女有別,外人看了要說閑話;二是她曹四桃是個“手癢”心細的人,但凡看到家里有什么東西,她都要收收撿撿。這個習慣她改不了,萬一家里丟了什么東西,以為是她拿的,又不好明說,恐怕就會生嫌隙傷和氣,所以還是各住各的好。反正于情于理,這個家都得要分。
“吃怎么吃呢?那還一起吃飯嗎?”彭老爺子問。
“爸,家都分了,肯定各自開伙了,不然菜也不好買呀?!辈芩奶倚τ卣f,“不過您老人家到哪家吃不可以?”
彭老爺子板著臉不說話,第二天清早東西一收,到西間小兒子那頭去了。曹四桃和彭忠住靠東的那間。
曹四桃第二年就給彭家生了個兒子,名字是彭老爺子取的,叫“彭東浩”。她和老頭子關系沒想象中的那么壞,彭忠有事也都聽她的。她在家里地位很高。
曹四桃愛干凈,不管你什么時候見到她,她總是那個樣子:頭發(fā)在腦后挽成一個“揪”,貼著頭皮抹得滑溜溜的,額前也沒有那種一根兩根的碎頭發(fā)——都被她用茶油抹上去了。她皮膚很白,一張櫻桃小口,一個肉圓鼻子,眉毛鉗得細細的,眼睛很小,總是瞇著,月牙似的,讓人覺得親切,仿佛時時刻刻都在對著人笑。她從來不穿那種大紅大綠的顏色,她的衣裳多是米色的、湖藍的、藕粉的。這些顏色都有一個特點,就是不扎眼,并且顯得人很素凈、很淡雅。有的人在外風光美麗,當俊男靚女,背地里其實邋里邋遢,家里跟狗窩似的。曹四桃不是那種人,她內外一致,非常勤快,彭家被她收拾得干干凈凈的。瓶瓶罐罐,桌椅板凳,什么東西她都安排了一個位置,并且看上去很合理,仿佛自打盤古開天地的時候它們就已經在那兒了。她每天要擦好幾次桌子,拖三遍地,灰塵從來都不想落在她家,落了就是餓狗上茅房——找死(屎)。彭家的地板亮堂堂的,好像拋了光。她家進屋是要脫鞋的,平日里鄰里間有個什么事情來找,都只站在門口招呼,很少進去。
“四桃,在屋嗎?”
“在的在的,快進來坐?!?/p>
“懶得換鞋了,你來門口我講給你聽。事情是這樣的……”
彭東浩上了小學,曹四桃便慢慢閑下來了。但她不是那種吃懶散飯的人,偶爾有人介紹,她也幫別家?guī)Ш⒆?。她在這一片地方小有名氣,有的人家罵女兒,很喜歡拿她來打比方。“你看你一個姑娘家,臟成什么樣子,連人家曹四桃的毛都不如,還要點臉嗎?”但私下里,大伙最愛說的還是她的摳。曹四桃實在太摳門了,放眼全中國,像她這樣摳的人也很少見。
曹四桃買菜跟別的人一樣,喜歡趕早。但她不像一般婆娘那樣,看到中意的東西,就站在攤前跟人家討價還價,爭個面紅耳赤。遇到稱心的,她往往笑臉迎人地先問問價格,接著喊出一個折中的價位(便于雙方接受),然后一臉誠懇地告訴賣家:“一定幫我留,我先去前面買點肉,馬上就回來拿。”其實,她是要去別的地方找找看看,貨比多家,價格質量都合適了她才肯掏錢。她買東西和用錢一樣,每年每月都有定量(這一點很計劃經濟),從不多買亂買。不像有的婆婆客,見到哪個攤子前人多,擠破腦袋也要鉆進去看看。明明這東西自家不缺,未來也用不上,但看別人買得歡快了,也趕忙掏出荷包來喊稱,好像不買就虧了幾百萬似的。曹四桃心里有根定海神針,規(guī)矩扎得牢牢實實的。每月用多少錢,每天買什么菜,她一開始就計算好了,只需奉旨行事。
她每天都買肉,并且只買半斤。走到割肉的攤子,她用兩個指頭掐掐肉,自言自語道:“是不是本地豬肉?也不知道新不新鮮?!?/p>
賣肉的聽見了就說:“本地豬,剛殺的,肉好極了。稱多少?”
“半斤,”曹四桃說,“你砍好了。多一兩我都不要,多了哪里吃得完,放到明天就不新鮮了?!?/p>
肉買好了,曹四桃還要拿到菜市場大門口去“拗稱”。這個叫法很奇怪,似乎只在本地才有,讀成“ao”,去聲?!稗帧庇悬c較勁的意思,但不是跟稱較勁,是跟人較勁。這里的稱是一桿“公平秤”,秤盤是矩形的,秤砣是環(huán)形的,藏污納垢,又大又舊,看上去卻很有威嚴。買了東西不放心,隨時可以拿到架子上拗拗,看看到底是不是缺斤短兩。曹四桃每回買了肉也這么做,但她買的太少了,公平秤精度不夠,于是她常討別的店家?guī)兔ΑI倭怂突厝ネ隋X,聲稱自己到公平秤那“拗”過了。但曹四桃買肉從來沒被“吃”過,有時開錢人家還替她砍掉零頭。賣肉的都認識她,知道她這種人就像“大馬蜂”,惹上她你甩不掉。
回到家,曹四桃第一件事就是到灶間切肉。她把肉切成小塊小塊的,一兩,二兩,三兩。午飯的肉,晚飯的肉,什么菜的什么肉。這點譜,她心里已經有了。
住在彭家側邊的劉姨養(yǎng)了兩頭豬,每天早上都背著背簍上山打豬草。她在山里開了很多地,栽的多是紅薯、南瓜。這類東西有藤有莖,葉子發(fā)得快,很適合拿來喂豬。劉姨每天從彭家門口上山,過了半晌又從山上下來。她總是穿一雙黑膠筒鞋,底子厚厚的,走在青石板上顯得步子很沉?;貋頃r,她還喜歡砍一根青竹竿子撐在地上,這樣一來背上的東西好像就沒那么重了。竹竿打在地上也有聲音——踏,踏,踏。曹四桃在屋里聽見,不用看就知道是劉姨打完豬草回家了。她手里操著針線,走到欄桿邊上,笑著朝劉姨叫道:“劉姨,上山回來了?!?/p>
“是哎,四桃。才打完豬菜回來?!?/p>
曹四桃下了水泥階梯,悠哉游哉地逛到劉姨家院子里。背簍已經卸下來了,劉姨把一簍子瓜藤倒在地上。瓜藤很是新鮮,綠油油的好看極了。巴掌葉子白剛毛,尖兒上還掛著長長的須卷。
曹四桃嘆道:“多好的瓜藤呀,拿來喂豬真是可惜!”
“……”劉姨忙著劈柴,沒有說話。
曹四桃把針線收進挎包,蹲下來掐掐瓜葉,說:“劉姨,這瓜藤嫩得很吶,我掐幾枝回去炒菜好不好?”
“你盡管掐去,要多少有多少?!?/p>
曹四桃很少買小菜,她的菜通常是從劉姨那兒討來的:南瓜藤,紅薯藤,野蒿菜,弟弟菜。她來之前,這里的瓜藤和紅薯藤都是割來喂豬的,誰也沒有想過要拿它們來炒菜吃。
有人問她:“這瓜藤全是毛,吃進去不刺喉嚨嗎?”
曹四桃說:“誒呀,你把它外頭那層皮一撕,就光溜溜的了?!?/p>
“紅薯藤有什么吃頭?”
“這么好的東西沒吃過么?你只要掐嫩的,洗干凈,不用切。放點干辣子和蒜末,丟進鍋子一烙,最后撒點鹽。就這樣簡單,并且好吃極了!”
大會堂背后是一處平房,房子只有兩排,中間是路,在電影院工作的人家全住在這。到了飯點,曹四桃便端著碗從樓上下來,散步似的在路中間逛。一些人家已經在吃飯了,一些人家還在炒菜,門開著,油煙從屋里冒出來。曹四桃跟人閑聊說話。
“王姐,今天炒蝦子?在路口就聞見了!”
“四桃,快進屋來嘗點,我舀一瓢給你。”
“李姨,你家這臘肉自己烘的嗎?炒起來噴香?!?/p>
“你來夾幾片試試!”
彭忠在家吃飯的日子少,曹四桃買的二兩肉都留給兒子了。午間傍晚,她隨便出來逛個一圈也能解饞。彭東浩卻越長越瘦。他穿得也不大像樣,從小到大,衣服褲子總是補補丁丁,顏色灰灰陳陳,實在不像一個嫡長孫該有的樣子。彭家多大的房子,多少的錢呀,有人跟曹四桃說,怎么不給你家彭東浩穿得像樣點,多秀氣的一個崽,拿來這樣糟蹋。曹四桃應道:小孩子要打扮什么。筍子一夜節(jié)節(jié)高,現在費那個錢,還不如等他長定形了穿名牌呢。
曹四桃這樣死摳,大伙兒都看在眼里??墒悄阌帜苷f她什么呢?她不是只對別人摳,她對自己也那個樣,從不亂用分毫。沒有她,彭家又怎么砌得起那樣高的大磚房?
不久彭忠就在老屋上坎的地基砌了新房。房子五層,他們家住頂樓,其余四層都租出去了。曹四桃成了包租婆了。
曹四桃今年五十一歲,人生已經走過了大半。近些年她在縣里聲名鵲起,不是因為摳,而是因為孩子帶得好。有人會問,曹四桃都當了包租婆,怎么不打打牌,過過舒心日子!她這樣的人如何能閑得下來?租金是一回事,帶孩子是另一回事,一碼歸一碼。收租以來,曹四桃?guī)Ш⒆拥氖乱矝]落下。
曹四桃愛干凈,她帶的孩子從來也都是干干凈凈的。吃的,穿的,用的,莫不如是。不像有的保姆,帶孩子只是放養(yǎng)。一天下來,孩子全身上下烏漆麻黑,沒有人樣。還有的保姆帶孩子打麻將,像舞弄一個玩具。左手把孩子夾在腋下,右手洗牌抓牌,在麻將桌上自得其樂。孩子哭了,她手氣好時便哄說“哦,乖乖,不哭不哭”;手氣不好,就朝孩子撒渾氣。你的牌怎么樣,小孩知道什么呀?這也能怪到他頭上!
曹四桃?guī)Ш⒆拥臅r候從不做什么臟活兒累活兒,也不去做什么勞神費力的事。她不管走到什么地方,心仍在孩子身上。她一塊背帶用了十幾年,早上上街買菜(她還是要做家務的,不是帶了孩子就萬事不管了),把孩子箍在背上,只露出一個頭來。冬天風大,她用一塊棉搭子蓋在上面,避免孩子受涼。菜場人多手雜,但曹四桃走得很穩(wěn),還不時回頭瞥瞥背上的孩子,輕輕顛一顛。路過肉攤,她說:“喔,買點豬肉回家炒咯!”選豌豆的時候,她就說:“綠豆豆,崽崽愛不愛吃?”雞籠里的雞叫了,她又說:“咕咕雞,大紅冠,真神氣!”她這是在跟背上的孩子說話。
曹四桃那樣的年紀,一跟孩子說起話來,總還是笑瞇瞇的。不管人多皮,她也從不置氣。曹四桃家的尿片都是拿舊衣物改的,質地純棉。她從不用買來的紙尿褲,覺得那東西不好,聞著香味太盛,摸起來也不舒服,怕有妨礙。有的人生下來就是“尿騷婆”,尿格外多。片剛換,伸手一摸,褲子又濕了。曹四桃衣服洗得很勤,遇到“尿騷婆”,她家窗前就掛滿了大大小小的布片。換了再尿,曹四桃就嚇唬他說:“再屙尿就拿剪刀把雀兒剪掉!”得閑的時候,她把孩子放在搖搖椅里,自個兒坐在一旁織毛衣。她笑呵呵的,嘴里唱“小燕子”,“小夜鶯”,“小蛐蛐”??此龓Ш⒆?,賞心悅目,真是一件樂事。
“二胎”政策開放以來,縣城里生孩子的人驟然多了。有的夫妻,快五十了還想再來生一個,似乎想彌補往年的缺憾。奈何身體條件不允許了。況且孩子也不同意呀。大的都二十好幾了,再生一個下來,怎么叫他合適?哥哥,還是叔叔?倒是年輕夫妻找她比較多。他們沒有經驗,父母也不在身邊幫襯。上述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好說話,很干脆。曹四桃?guī)Ш⒆佑性瓌t。她只帶一歲到三歲的孩子,太大了不帶,太小了也不帶,并且總是把錢一次性收齊。這里面的錢只有照看的費用,不包括其余的什么奶粉錢、零嘴錢、玩具錢。孩子吃穿,你給什么她就用什么,從不置喙。這樣開門見山的,全縣只有她一個。
很多人托鄰居來問曹四桃?guī)Ш⒆印?/p>
“四桃姐,政府有個楊妹五月要下鄉(xiāng),你得空幫她帶兩個月崽嗎?價錢好說!”
“曹妹,一街王家兒媳婦預產期六月,你后面時間空得出來嗎?”
曹四桃要帶的孩子,已經排到明年了。
彭忠前幾年就已經死了,發(fā)了腦梗。這幾年熟人們頻頻給曹四桃介紹“老伴”。
赤溪坪有個男人姓龍,家里根基很厚,就是運氣背,做什么都虧本。算命的讓他五指并攏,說他指間縫隙太大,漏財。大家對此議論紛紛,說曹四桃是個貔貅,只進不出,跟赤溪坪姓龍的簡直天生一對。
三天兩頭都有人上門來牽紅錢,曹四桃始終沒有回應。
曹四桃坐在窗邊,手撐著下巴,看天,若有所思的樣子。
她在想什么呢?彭忠嗎?
不是。彭東浩年底結婚了。明年,曹四桃就要去凱里,她要帶自己的孫子。
主 持 人 汪雨萌
責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