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曾楚云(2000.11-),女,漢族,湖北宜城人,武漢大學本科在讀。
阿蒲討厭夏尾。
她討厭炎熱的消退,討厭假期的結束,討厭窗外蟬鳴聲的減弱,討厭樹葉尖端逐漸顯現(xiàn)出的枯黃。在夏尾,總有事物消失不見,同死去的夏蟲一起,被埋葬在太陽炙烤過的濕熱土壤里。
而這個夏尾,尤其令人討厭。
這個夏尾是苦澀的,充斥著消毒藥水的苦味,同湖風帶來的魚腥味兒混合在一起,熏得人眼睛刺痛。窗外的蟬鳴聲被刺耳的電鉆聲掩蓋,一下又一下,不間斷地響著,像倒計時的鐘聲,震痛鼓膜。夏尾總是嘈雜、煩躁的,伴隨著尚未褪去的燥熱與潮濕,帶著一整個春季積累下的綠色走向末尾,而這個夏尾,帶走的不僅僅是綠色。
客廳里,電視機不停不休地播放著當紅的節(jié)目,選手的排名降了升、升了降,女孩子們在電視機一樣狹小的四方天地里角逐,將青春的博弈進行到底,而在夏天的結束,這場賭博也走向了末尾。
阿蒲窩在沙發(fā)上,握著小侄女的小手,輕輕地裁剪著彩紙上的卡通圖案,任由電視機自顧自地工作。她把注意力集中在雙手,小心地轉動剪刀,控制著力度,害怕捏痛了侄女的小手。引導者的工作總是困難的,要占據(jù)主導但不能全部掌控,牢牢握緊并留有余地,侄女正在她的指引下蹣跚學步,而阿蒲也在學習成為一個大人。
電視里的歌聲和人聲不知不覺中變?yōu)榱肃须s的背景音,耳邊只有刀片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和孩子的笑聲。孩童的快樂總是如此簡單,他們?yōu)槊恳淮涡碌膰L試與收獲喝彩,而大人卻總在患得患失,害怕變化與失去,在嘈雜的博弈與角逐中沉沉浮浮。
“咔嚓”一聲,彩色的卡通圖案掉落在腿上,剪紙的邊緣有些凸凹不平,但是侄女很歡喜,她把印有彩色花紋的小卡車拿在手中揮舞。阿蒲滿意地站起身,打開飯桌上擺放的電磁爐的開關,小鍋里加熱的是媽媽出門前做好的午飯。這幾天,為了照顧住院的外婆,媽媽總是家和醫(yī)院兩頭跑,中午從醫(yī)院趕回家,匆匆做完午飯再帶著飯盒離開,來不及坐下吃上一口熱飯。阿蒲知道,她在和一些事物競跑,怕時間太短。
火鍋逐漸發(fā)出“嘟嘟”的聲音,濃黃色的排骨湯也開始冒出半透明的泡沫,在平整的表面撐起一個鼓包。阿蒲看著客廳里玩鬧的侄女,手掌撐著腦袋發(fā)呆,火鍋的熱氣讓房間的氣溫上升,空氣也變得更加濕熱。為了照顧年幼易病的侄女,她并沒有打開空調,窗外的夏風卷起火鍋上方升騰的蒸汽,卻沒有帶來涼爽。
阿蒲想起了幾年前的夏尾,她獨自在家,趁大人不在時把空調溫度降到16℃,窩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吃著薄荷巧克力味的冰淇淋,把電視的聲音調到最大,用盛夏才有的空調冷氣與冰淇淋的甜膩口感將夏天凍結。但是現(xiàn)在,沒有陣陣冷氣,也沒有涂滿巧克力醬的冰淇淋球,只有掉落在地的畫冊紙屑和冒著熱氣的排骨湯。冰淇淋是甜的,但是再也不能帶來短暫的快樂,阿蒲不能因為一個冰淇淋球哭鬧或開心了,她不再是一個孩子,她在學著成為一個大人。
一陣掌聲響起,把阿蒲的思緒拉回,她轉過頭,看著電視機上的短發(fā)女孩,排名公布后,女孩的排名有所下降,但她目光堅定,充滿斗志。阿蒲不禁有些憐惜,節(jié)目偽造了一個為青春拼搏的伊甸園,卻在光鮮亮麗的外殼下埋藏潛流暗涌,這場博弈也許注定是徒勞。大人似乎總是不屑于滿腔熱血的拼搏,卻對利欲趨之若鶩。夢想與成長只存在于動畫和故事中,屬于絢麗的春季與激情昂然的盛夏,而在暗流洶涌的夏尾,伊甸園不在,青春與夢想也不在。
阿蒲從未如此討厭過夏尾,人們批判春季的招搖艷俗,抱怨盛夏的炎熱潮濕,畏懼冬天的嚴寒冰封,卻從未厭惡過夏季的結束。在夏尾,春的生機和夏的熱烈被枯黃替代,由熱情與激昂過渡到平庸與沉寂,由新生走向成熟。在這個蛻變的季節(jié),世界都呈現(xiàn)出丑陋的光禿與枯黃,訴說著變化的傷痛。
她本以為這已是夏尾帶走的全部,卻不知生活還在繼續(xù)做著減法。
三十號的上午,一通電話響起,帶來一個不幸的消息。阿蒲匆忙奔向醫(yī)院,像匆忙來往于家和醫(yī)院的媽媽一樣,怕時間不夠,害怕永久的失去。
結果,還是晚了。阿蒲站在病床前,一手輕撫著媽媽顫抖的背,一手握著外婆冰冷的手掌,窗外的電鉆聲震痛鼓膜,一下又一下,像在宣告著結束。她的手臂生疼,前不久被外婆緊緊握住的地方似乎留下了一塊淤青,針扎般的痛著。阿蒲喜歡這種痛感,它把記憶定格于昨日,讓時間變慢。
一旁,媽媽的肩膀不斷地抽動,像孩子一樣哭泣著,阿蒲把臉頰靠在媽媽的肩膀上,想為她分擔一份悲傷。明天的媽媽就不能這樣哭了,只要導路的人在,大人也永遠是孩子,可是,媽媽的引路人不在了。
阿蒲垂下頭,讓眼淚滴落在白色床單上,不知怎么的,回想起了侄女柔軟手掌的綿柔觸感,外婆不會再緊緊握住她的手掌,但還有小手等著她來牽。
夜晚,回到家,阿蒲打開電視,將自己麻痹在嘈雜的人聲和歌舞聲中,電視機的聲音打破了房間的寂靜,一切似乎又回到從前。又一陣掌聲響起,短發(fā)女孩在歡呼聲中走向最終勝利的座椅,她用努力換來了公平,也為充滿失去的夏尾帶來了唯一的獲得。
阿蒲控制不住淚水,窩在沙發(fā)上哭泣著,短發(fā)女孩的成功是唯一的安慰,但夏尾帶走了太多勇敢。這個夏尾,阿蒲學著成熟,學會成為一個大人,離別讓肩上的責任更重大,推著她走向遙遠的未知。
轉眼間,已是秋季,燥熱與濕潤也被清涼取代,家門前橘樹的枝頭掛滿了青綠色的果實,沉甸甸地壓在心里,倒也熨平了一絲不安。阿蒲回到學校,開始了日復一日充實而忙碌的生活,侄女每晚都會同她視頻通話,同她聊幼兒園的老師同學,講述第一堂鋼琴課的趣事,為她表演學會的第一支舞蹈……勇敢的小探險者總是探索著新的事物,充滿好奇與熱情,她的每一次成長也是阿蒲的成長。
生活總是在做減法,但它也在做加法,在夏尾失去的勇敢會被后來者拾起,推著你一同向前。在浮躁嘈雜的過渡期后,會是漫長的沉淀與蛻變,若不能繼續(xù)前行,便會被永遠困在充滿失去的夏尾。
但阿蒲從未想過,夏尾不止會在夏天的末尾出現(xiàn),人總會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失去,來不及做任何準備,無論春夏秋冬。
九月末的一天,阿蒲縮在木椅上,緊盯著手機屏幕。宿舍的門窗緊閉,明明是九月,卻充滿熟悉的潮氣與悶熱,仿佛回到三十號的濕熱早晨。屏幕上,短發(fā)女孩的黑色頭像訴說著離別的沉重,她在夏尾獲得了最終的公平,卻在深秋失去了最重要的引路人。黑色的頭像框倒映出阿蒲的臉,她知道女孩也在經(jīng)歷一個夏尾,在學著成為一個大人。
十月,短發(fā)女孩的頭像恢復了色彩,她回到以往的樂觀活潑,在節(jié)目里講述家人的趣事,寫信回復親人的關愛。她說,她很愛牽自己小妹妹的手,睡覺的時候也不愿松開,她希望妹妹努力學習,不要有太大壓力,快樂地長大。
阿蒲笑了,夏尾是煩躁嘈雜的,但也是短暫的,總是快速地過渡到秋季的沉淀與成熟。每個人都在夏尾失去,卻又在短暫的沉寂后重振旗鼓,追逐新的光。
夏尾過后,是蛻變與成長,但蛻變不是和過去的告別,樹葉總會留下夏天的細微紋路,就像阿蒲手臂上被外婆撫摸過的看不見的淤青一樣,若有若無,卻被記載在生命之書中,存在于新的探險者的記憶里。
夜晚的風總是清冷的,吹得人發(fā)抖,阿蒲獨自走在校園的香樟路上,朋友的背叛和他人的輕視像刀子一樣劃在心里,她控制不住淚水,拿出手機,按下了早已無人記起的一串號碼。電話里傳來不停的嘟嘟聲,阿蒲把手機貼在耳邊,坐在路邊隱秘的角落里,無聲地哭著。她知道,對面連接著睡夢中的外婆,在聽她講述心里的委屈,為她趕走一切煩惱。手臂上的淤青似乎又開始出現(xiàn),也許夏尾過后,引路人仍未離開。
一陣晚風襲來,帶來幾片飄散的落葉,停留在阿蒲的腳邊,和短發(fā)女孩信箋上的楓葉一模一樣。女孩總愛把心事寫在紙上,她說:“想念的人會在夢里相見?!?/p>
阿蒲擦干眼淚,掛斷電話,站起身,沿著路燈的影子向家的方向走。
又是一年夏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