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舟
元湛墓志
元湛,字士深,河南洛陽人。北魏、東魏宗室,北魏太武帝后裔,襲封廣陽王,官至太尉,謚號“文獻”。元湛墓志于民國初年在安陽發(fā)現(xiàn),新鄉(xiāng)市博物館現(xiàn)藏有元湛墓志拓片?!段簳贰侗笔贰穼υ坑涗涊^少,其墓志對其家世、經(jīng)歷和歷任職務(wù)記載詳細。目前,學(xué)界對元湛墓志研究較少。本文以新鄉(xiāng)市博物館館藏元湛墓志拓片為基礎(chǔ),結(jié)合相關(guān)史料,對元湛墓志內(nèi)容進行分析和考釋。
魏故使持節(jié)假黃鉞侍中太傅
大司馬尚書令定州刺史廣陽文獻王銘
祖諱嘉,太保、尚書令、司徒公、冀州刺史、廣陽懿烈王。
祖母河南穆氏,宜都王壽孫女,司空亮從妹。
父諱淵,侍中、吏部尚書、司徒公、雍州刺史、廣陽忠武王。
母瑯琊王氏,父肅,尚書令、司空宣簡公。
公諱湛,字士深,河南洛陽人也。受命于天,造我王室,誓河疏流,瞻山作鎮(zhèn)。祖位當(dāng)彼相,任屬保衡,送往事居,負(fù)圖分陜。父才為國楨,望稱人杰,功最天下,名播海內(nèi)。既而日月成象,山川出云。乃感中和,克生上德。器宇清明,風(fēng)神秀整。音韻恬雅,儀表閑華。天資孝友,自然忠信。率禮而動,非法不言。既夙有成德,弱不好弄。致賞高明,實標(biāo)清識。固能采菽中原,求珠赤水。心游河漢,志在丘山。乃引入侍書,除為羽林監(jiān),又轉(zhuǎn)散騎郎,在通直。鴻始揚,便有摩天之資。驥初騁,自懷弭塵之氣。及遭不造,殆將毀滅,哀感庭禽,悲憔壟樹。乃襲爵為廣陽王,除通直散騎常侍,轉(zhuǎn)給事黃門侍郎,而王如故。及居顯處,爰拜青門,等務(wù)伯之矜嚴(yán),同昭先之淑慎。又為持節(jié)、督膠州軍事、左將軍、膠州刺史。及其驂傳案部,班條察事,未言已信,不肅而成。念室于是自空,桴鼓所以且息。行人解旅而莫犯,游客散馬而無虞。又兼侍中,行河南尹,尋除使持節(jié)、都督冀州諸軍事、中軍將軍、冀州刺史。竭忠貞之心,盡廉平之節(jié)。潤之以夏雨,照之以秋陽。遠至邇安,不能比其效。外平內(nèi)成,無以喻其績。又除侍中,軍號仍本。至于仰瞻府視,切問近對。當(dāng)渭橋之后車,坐殿中之重席。又以本官行洛州事。文武兼運,威德并施。政若神行,化如風(fēng)偃。又除太常卿,王如故。未幾,還為侍中,又以本官行司州牧。乃揚清激濁,舉直厝枉。貴戚斂手,豪右屏氣。然其情存去惡,合柱不能藏其形,心在窮奸,重?zé)o所隱其跡。又除驃騎將軍,仍侍中,俄以本官監(jiān)典書事。逸文脫簡,岡不捃摭。毀壁頹墳,人所窮盡。既質(zhì)含百練,公輔之望自高。氣逸千里,王佐之才久立。乃除太尉公,王如故。位冠人爵,任總天綱,贊杰遂賢,興仁隆化。其猶伯始溫柔,子魚和理。天下中庸,后世難繼。方當(dāng)黜位而朝,以成師臣之禮。獨拜于屏,用饗養(yǎng)老之帙。曰仁者壽,所期必信。積善不報,終自欺人。
春秋卅有五,以武定二年歲在甲子五月十四日丁酉,薨于鄴。天子舉哀東堂,鴻臚監(jiān)護喪事。贈之?dāng)?shù),隆于常禮。惟公風(fēng)猷峻遠,器量清高。望儼即溫,外明內(nèi)潤。雖名重一時,位高四累。務(wù)在謙光,情無矜尚。是以虛衿待物,折節(jié)從人。當(dāng)沐而休,據(jù)饋以起。至乃北游碣石,南陟平臺。風(fēng)飛閣,草蔓中渚。賓僚率止,親友具來。置酒陳辭,調(diào)琴寤語。思溢河水,言高太山。繡彩成文,金石起韻。恥一物之不知,總四科而備舉,積璋于胸懷,散云雨于衿袖。然據(jù)則德蹈禮之基、秉文經(jīng)武之業(yè)、重義輕財之量、匡主庇民之功,求之古人,希世罕有。千載一期,且云旦暮。哀哉奉孝,乃悲逝者。安得征虜,實痛良臣。追贈使持節(jié)、假黃鉞、侍中、太傅、大司馬、尚書令、都督定殷瀛幽四州諸軍事、驃騎大將軍、定州刺史,王如故,謚曰文獻,禮也?;浺云淠臧嗽赂?,葬于武城之北原。乃作銘曰:
壽丘若水,開原發(fā)系。立功立德,或王或帝。系行不窮,蟬聯(lián)相繼。九畹滋蘭,百畝樹蕙。自天生德,惟岳降神。孰膺名世,實在斯人??寺∵z構(gòu),載荷余薪。乃稱惠主,曰宗臣。攀桂有叢,拔茅以類。赤霄易摩,青云可墜。惟德命官,以仁守位。令行禁止,功成身遂。作時領(lǐng)袖,為世冠冕。立行堂堂,秉心謇謇。執(zhí)戟趨事,抱劍來踐。星神易識,豹文可辯。連率侯服,攝官帝城。導(dǎo)民由德,斷獄以情?;酗L(fēng)雨,政通神明。一虎垂首,二老變形。論道臺階,補闕兗職。送日騁步,摶風(fēng)使翼。高飛詎遠,長途未極。朝露已銷,夜舟誰力。芒阜臨北,魚山望東。安厝不異,托葬攸同。三臨出祖,五會送終。歸骸真宅,寧神幽扃。
元湛的家世分析
據(jù)墓志記載,元湛父為廣陽忠武王元淵,祖父為廣陽懿烈王元嘉,再據(jù)《魏書·太武五王》記載,元湛曾祖為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第五子、景穆帝拓跋晃異母弟廣陽簡王元建。太武帝應(yīng)是元湛的高祖。元湛祖母出身于“勛臣八姓”的穆氏,穆氏與拓跋氏世代聯(lián)姻?!段簳つ鲁鐐鳌酚涊d,穆氏子孫迎娶拓跋氏公主達11人,元湛祖母其父穆平國娶城陽公主,其兄穆亮娶中山公主。元湛母親出身于山東大族瑯琊王氏,為東晉丞相王導(dǎo)后人,其父王肅,孝文皇帝駕崩時,“遺詔以肅為尚書令,與咸陽王禧等同為宰輔”。
元湛的妻子為王令媛,據(jù)王令媛墓志《魏故假黃鉞太傅大司馬廣陽文獻王妃墓志銘》,其“祖琛,齊司徒從事中郎。祖母彭城劉氏,父義恭宋太宰江夏文獻王。父翊,魏侍中、司空、孝獻公。母河南元氏,父澄,假黃鉞太傅、任城文宣王。妃姓王,諱令媛,瑯琊臨沂人,齊尚書仆射奐之曾孫也”。王令媛出身高貴,為山東大族瑯琊王氏,是元湛母親的堂侄女。王令媛曾祖為王奐,也是元湛母親的祖父,為南齊世祖朝重臣,“左仆射,加給事中,出為使持節(jié)、散騎常侍、都督雍梁南北秦四州郢州之竟陵司州之隨郡軍事、鎮(zhèn)北將軍、雍州刺史”。永明十一年(493年),王奐擅殺寧蠻長史劉興祖,起兵反叛,后兵敗被殺。隨后,王奐之子王肅投奔北魏,“父奐及兄弟并為蕭賾所殺,肅自建業(yè)來奔”。在《魏書》及《南齊書》中皆沒有關(guān)于王令媛祖父王琛的記載,只在王令媛墓志中記載其為“齊司徒從事中郎”,筆者推測其應(yīng)在王奐兵敗時被殺。但王令媛的父親王翊應(yīng)隨同叔父王秉北逃至魏,“肅弟秉,字文政。涉獵書史,微有兄風(fēng)。世宗初,攜兄子誦、翊、衍等入國”。后王翊去世時,“贈侍中、衛(wèi)將軍、司空公、徐州刺史”。王令媛的祖母為南朝劉宋宗室,其父為宋武帝劉裕第五子。王令媛的母親為北魏宗室,是景穆帝拓跋晃之曾孫女,任城文宣王元澄之女。
通過對元湛及其妻子家世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其家庭成員的婚姻多為北魏宗室集團、北魏勛臣集團、漢族州郡望族及南朝宗室之間相互聯(lián)姻,體現(xiàn)出北魏宗室貴族化和胡漢融合的歷史軌跡。元湛的祖父母為北魏宗室,與勛貴穆氏通婚;其父母則為北魏宗室,與漢族州郡望族通婚;其岳父母則為漢族州郡望族與北魏宗室通婚。根據(jù)苗霖霖的《中國古代北方游牧民族行國體制研究》和馬慧崢的《北朝女性婚姻研究》相關(guān)研究,在北魏孝文帝改革前,北魏的宗室、勛貴之間通婚頻繁,在孝文帝改革后,北魏的宗室才開始與漢族世家大族、州郡望族通婚。通過對元湛家庭成員年齡的分析,其父母及岳父母結(jié)婚時間應(yīng)在孝文帝改革之后,亦體現(xiàn)出這一規(guī)律。
鮮卑族文明程度相對較為落后,北魏皇族及勛臣亦出身“夷狄”。鮮卑族作為新興的政治力量,想要牢固統(tǒng)治中原,就必須為中原貴族所接受。但在北魏立國之初,北魏的政治新貴們?nèi)鄙倥c世家大族的聯(lián)姻,這就充分說明北魏的宗室與中原世家大族之間存在嚴(yán)重的隔閡。北魏的統(tǒng)治集團作為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則必須打破這種隔閡。北魏孝文帝的漢化改革,也正是在這一背景下開始的?!昂说臐h化突出表現(xiàn)為上流階級的貴族化,即接受中原舊有的貴族游戲規(guī)則,躋身貴族的社交網(wǎng)絡(luò),搭建貴族的溝通平臺,塑造貴族的身份特質(zhì),轉(zhuǎn)換貴族的意識形態(tài),總之利用一切條件生成貴族門第。最終,種族矛盾讓位于家格競逐,調(diào)和胡漢、鞏固統(tǒng)治之目標(biāo)才順利達到?!保▌④姡骸顿F族化視角下的北魏元湛墓志考釋》,《淮陰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5年第4期)太和十九年(495年),孝文帝下詔:“北人謂土為拓,后為跋。魏之先出于黃帝,以土德王,故為拓跋氏。夫土者,黃中之色,萬物之元也;宜改姓元氏?!痹谛⑽牡鄹臐h姓的政策中,他是將拓跋氏打造成黃帝的后代,從而確立自己高貴的出身和統(tǒng)治中原的正統(tǒng)性。同年,孝文帝頒布《定代人姓族詔》,“代人請胄,先無姓族,雖功賢之胤,混然未分。故官達者位極公卿,其功衰之親,仍居猥任。比欲制定姓族,事多未就,且宜甄擢,隨時漸銓。其穆、陸、賀、劉、樓、于、嵇、尉八姓,皆太祖已降,勛著當(dāng)世,位盡王公,灼然可知者,且下司州、吏部,勿充猥官,一同四姓”。孝文帝根據(jù)出身和家族任官情況,將鮮卑族的穆、陸、賀、劉、樓、于、嵇、尉八個家族等同于漢族崔、盧、鄭、王四個世家大族,列為一等的世家門閥。
北魏宗室掌握政權(quán),位高權(quán)重,“勛臣八姓”位列世家。這樣一來,北魏的宗室和勛臣集團就為自身披上貴族的外衣,再通過婚嫁方式與中原漢族貴族圓滿對接,達到其統(tǒng)治中原的目的。貴族化是廣大內(nèi)徙胡人進步的必然趨勢,也是其立足中原的客觀需要。正如錢穆所言,“魏孝文遷都,詔以門第選舉。在孝文之意,一面因為忻慕漢化,重視漢士族之門第;一面則實欲援借漢族門第制度來保護鮮卑族的政治地位”。因此,筆者通過對元湛家世的梳理和分析,北魏宗室貴族化的歷史史實也得到進一步的證實。
元湛生平
元湛墓志在記載其生平之前,用“祖位當(dāng)彼相,任屬保衡”“父才為國楨,望稱人杰,功最天下,名播海內(nèi)”等語表明元湛世資雄厚。后用“器宇清明,風(fēng)神秀整。音韻恬雅,儀表閑華。天資孝友,自然忠信。率禮而動,非法不言。既夙有成德,弱不好弄。致賞高明,實標(biāo)清識。固能采菽中原,求珠赤水。心游河漢,志在丘山”顯示元湛天賦異稟。此目的是想表明家庭出身決定個人修養(yǎng),營造出濃厚的貴族階層優(yōu)越感。
元湛任官之前,曾入宮擔(dān)任孝明帝的侍書。元湛與孝明帝同歲,孝明帝五歲即位,宗室子弟常作為皇子或幼帝伴讀,故而“引入侍書”。隨后,“為羽林監(jiān),又轉(zhuǎn)散騎郎”。墓志中用“鴻始揚,便有摩天之資”和“驥初騁,自懷弭塵之氣”形容初入官場的元湛,對其進行極大的褒獎,想必這也是對元湛貴族身份的渲染。孝昌二年(526年),元湛之父元淵在北伐鮮于修禮之戰(zhàn)中兵敗被殺。元湛墓志對元淵之死,稱“及遭不造,殆將毀滅,哀感庭禽,悲憔壟樹”。元淵被殺后,廣陽王爵被除。推其原因,應(yīng)是元淵與尚書令元徽的個人恩怨導(dǎo)致的。早年間,元淵私生活不檢點,“坐淫城陽王徽妃于氏”。在元淵北征之時,元徽曾上奏靈太后,“廣陽以愛子握兵在外,不可測也”。后元淵知曉此事,“深(在史書中,元淵后避諱李淵,改稱元深)懼,事無大小,不敢自決”。當(dāng)元淵兵敗被殺時,“元徽誣其降賊,收錄妻子,游道為訴得釋,與廣陽王子迎喪返葬”。但在兩年之后,元淵于孝莊帝武泰元年(528年)被復(fù)爵,“莊帝追復(fù)王爵,贈司徒公,謚曰忠武”。元湛在同年“襲爵為廣陽王,除通直散騎常侍,轉(zhuǎn)給事黃門侍郎”。
元湛襲爵之后出鎮(zhèn)膠州,“督膠州軍事、左將軍、膠州刺史”。通過墓志中“驂傳案部,班條察事,未言已信,不肅而成”“行人解旅而莫犯,游客散馬而無虞”的記載,推測元湛在膠州任上社會治安和民風(fēng)政風(fēng)尚算良好?!坝旨媸讨校泻幽弦?,尋除使持節(jié)、都督冀州諸軍事、中軍將軍、冀州刺史?!庇謸?jù)《魏書》載:“孝靜初,累遷冀州刺史?!笨芍?,元湛在擔(dān)任河南尹期間,北魏分裂。元湛所在的東魏政權(quán)由洛陽遷都于鄴,元湛的官職也就從河南尹轉(zhuǎn)至冀州刺史。關(guān)于元湛在冀州的政績,墓志與《魏書》記載不同。墓志載“竭忠貞之心,盡廉平之節(jié)。潤之以夏雨,照之以秋陽。遠至邇安,不能比其效;外平內(nèi)成,無以喻其績。”而《魏書》則稱:“所在聚斂,風(fēng)政不立?!蓖瑫r,元湛在任職冀州之初,其個人的私生活還成一時之話題:“初,湛名位漸重,留連聲色,始以婢紫光遺尚書郎中宋游道,后乃私耽,出為冀州,竊而攜去?!边@個事件影響很長時間,“久乃停息,論者兩非之”。
之后,元湛由冀州刺史轉(zhuǎn)任洛州刺史,“又以本官行洛州事”。元湛任職洛州不久,東魏在沙苑之戰(zhàn)中敗于西魏,西魏兵鋒直指洛州,“寶炬又遣其子大行臺元季海、大都督獨孤如愿逼洛州,刺史廣陽王湛棄城退還。季海、如愿遂據(jù)金墉”。但在墓志中,對元湛丟洛州卻只字未提,還贊其在洛州“文武兼運,威德并施。政若神行,化如風(fēng)偃”。不久,“又除太常卿,王如故”。元湛此時擔(dān)任主管宗廟禮儀的太常卿,這也表明少數(shù)民族官員已經(jīng)能和漢族知識分子在傳統(tǒng)禮教上具有相同的政治地位?!拔磶?,還為侍中,又以本官行司州牧。”元湛擔(dān)任司州牧后,成為國都鄴城及周邊郡縣的最高軍政長官。“司州刺史,官尊位重,職總京畿,選屬懿親,以允具瞻之望。”元湛任職司州期間,“揚清激濁,舉直厝枉。貴戚斂手,豪右屏氣”。因而,“時齊獻武王作相,以湛頗有器望,啟超拜太尉公”。在東魏立國十余年中,國家大事取決于權(quán)臣高歡父子。高歡拜元湛為太尉,表面上是對元湛的加封,實則是將東魏宗室從執(zhí)掌京畿的司州刺史一職上撤掉,為其擴大權(quán)勢清除障礙。武定二年(544年),元湛去世,歿年35歲,“追贈使持節(jié)、假黃鉞、侍中、太傅、大司馬、尚書令、都督定殷瀛幽四州諸軍事、驃騎大將軍、定州刺史,王如故,謚曰文獻”。
在元湛去世三年后,武定五年(547年),元湛之弟元瑾給家族帶來滅頂之災(zāi),“湛弟瑾,尚書祠部郎。后謀殺齊文襄,事泄,合門伏法”。但在此事件中,高歡之子高澄同情元湛后人,也敬重元湛其人,故而對元湛之子表示憐憫,“齊王矜湛覆滅,乃啟原之,復(fù)其爵土”。
作者單位:新鄉(xiāng)市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