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文
(中國藏學研究中心 歷史所,北京 100101)
中國國家博物館“中國古代書畫”特展于2019 年底開幕,以時間為主線較為全面地展示出宋元以降中國古代書畫的發(fā)展脈絡。其中元代部分的繪畫僅有兩件,除了公認真跡名品的倪瓚《水竹居圖》以外,還有一件標為元任仁發(fā)的《飲飼圖》卷。此卷在2018 年國家博物館“無問西東:從絲綢之路到文藝復興”特展上首次露面,然題跋未能打開。這次以全卷展陳,遂得一窺全豹,實屬難得。
任仁發(fā)(1254—1327 年),又名霆發(fā),字子明,號月山,華亭(今上海)青龍鎮(zhèn)人,為元初著名水利專家、名宦。①關于任仁發(fā)行狀最詳盡的研究可見陳秋速《少監(jiān)材抱豈畫史 禹跡曾為帝親理——元任仁發(fā)的藝術與仕進之途》,《故宮博物院院刊》2014 年第6 期。同時,他也是享譽后世的人馬畫名家,與同一時代的藝壇領袖趙孟頫齊名。楊維楨即贊譽他“大任公子筆如神,前身恐是曹將軍”②語出《題任月山所畫唐馬卷》,載《鐵崖詩集》丙集,收錄于陳高華編《元代畫家史料匯編》,杭州出版社,2004 年,第231—232 頁。。此《飲飼圖》本系清宮散佚文物,長189.5 厘米,高29.7 厘米,絹本設色,著錄于嘉慶二十一年(1816 年)成書的《石渠寶笈》三編,此前未見著錄。[1]1610—1611清末此卷流落民間,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為北京市文物公司征集,旋歸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2]92—93《飲飼圖》繪馬廄中各種意態(tài)的駿馬九匹,兼有一僧、一奚官及三圉人,從首至尾大致分作四個情節(jié):第一個情節(jié)為一僧身披袈裟,面容清瘦,手持調馬長杖,身側立一紅袍奚官,顧盼于僧,似有所語,二人面前立有二馬樁,之間系長繩,下有青黃二馬系韁于繩;(圖1)第二個情節(jié)為一圉人頭戴幞頭,俯身持木桶灌水入槽,槽前一白馬俯首飲水,另一馬昂首嘶鳴;(圖2)第三個情節(jié)為一頭戴幞頭圉人手牽一青馬欲向水槽;(圖3)第四個情節(jié)為四馬同槽,其中二匹俯首咀草,另二匹交首嬉戲,旁有一圉人持箕步向馬槽。(圖4)卷首鈐“石渠寶笈”“寶笈三編”“嘉慶御覽之寶”三朱印,尾款行書“月山道人作飲飼圖于可詩堂”,下鈐“任氏子明”“月山道人”二朱印,為任氏私印。復有“嘉慶鑒賞”“三希堂精鑒璽”“宜子孫”三朱印。畫幅上除此清宮璽印外別無其他鑒藏印記。拖尾有明初馬愈、吳寬和王淮三人題跋。
關于《飲飼圖》的著錄和研究幾于闕如。在目前整理國內公藏古書畫最為全面的《中國古代書畫圖目》中即未著錄此卷,說明鑒定組在巡回鑒定時并未寓目此作。而在鑒定組專家和其他專業(yè)人士的相關著作中也并沒有關于這件作品的鑒定意見,如徐邦達先生專門針對清宮舊藏的《重訂清故宮舊藏書畫錄》中著錄的任仁發(fā)人馬畫真跡有《五王醉歸圖》《出圉圖》《三駿圖》,并未收錄此卷,說明徐氏未見此作。[3]66實際上,此前這卷繪畫作品從未全卷展示給公眾,也未公布過清晰的圖像。中國國家博物館此前并未在相關出版物中提到此作,而在此次展覽中明確標明其為任仁發(fā)所作,并將石渠著錄書頁彩噴掛于展品上,說明館方專家將其視為真跡。然經(jīng)筆者研究,此作實則大有問題,絕非任氏之手筆。
圖1 《飲飼圖》情節(jié)一
圖2 《飲飼圖》情節(jié)二
圖3 《飲飼圖》情節(jié)三
首先,我們來看《飲飼圖》卷尾馬愈、吳寬和王淮的題跋。原文分迻如下。
其一:
題任月山飲飼圖后
徐上舍德宜在京師嘗與余言家故,謂其高祖仲賢翁豁達好士,構可詩堂以自適,趙松雪書扁。任子明都水,作九馬圖卷為堂中佳玩,卷有貫酸齋楊鐵崖諸公題跋,堂毀于天順辛巳,卷亦流落。興言及此嘆息不置。比歸吳城,德宜攜卷詣余曰:“向所言九馬圖購得之矣。但惜諸公翰墨為人裂去無從致詰,為之奈何?”余展卷睇視,圖九馬,首二馬相并,一白色者飲水,一紫色者頏首若漱齒狀,一圉人貯水入石池中。次一紅斑者渴欲得水,先控而來,圉人隨而控之。后六馬同系一櫪,一土黃色者與棗騮者驤首顧視,一烏騅與青驄相向,一銀褐及桃華點者皆俯首咀芻,一圉人以梃和芻,一箕芻以飼。后識云月山道人作飲飼圖于可詩堂,復有印文二章,一為任氏子明,一為月山道人,乃知此圖初不名九馬,蓋后人見有九馬,于上謾名之耳。觀其描染合宜,骨肉勻稱,矯矯皆歷塊駒,無一筆駑鈍窮足態(tài),實內廄天駟圖也。德宜求余志之,余惟明皇令韓干師陳宏畫馬,干不奉詔,因稱臣自有師,陛下內廄馬皆臣師也。故干畫馬骨肉停勻,有神駿氣韻。子明此圖其亦以內廄為師,而得干心法者與誠佳玩也。噫!為德宜賢子孫者當知此卷君家舊物,去而復還,非偶然也。其保守之,其保守之!時成化庚子春季賜進士第承德郎刑部主事郡人癡癡道者馬愈抑之書。
其二:
前元畫馬任月山,九馬意態(tài)皆天閑。開圖似具方皋眼,不在驪黃牝牡間。日午歸來千里道,渴者飲泉饑龁草。風前汗血流未干,仍見雙蹄騰櫪皂。曹韓巳遠圖有無,猶賴杜老詩如圖。慨予何以慰馬癖,空對騄駬并騊駼。唐家自得王毛仲,一時下乘千金重。此圖卷卻勿浪開,旅獒日日宜蒙誦。吳寬。
其三:
月山道人雙月瞳,曾上癮和觀九龍。九龍變作九駿馬,飛來十二天閑中。大奴一見驚心目,骨聳秋山氣噴玉。飲空太液半池波,食盡長安幾倉廩。閑門打開風日涼,金蓮杙柱青絲韁。四馬朝來飲食足,臨風對日心揚揚。玄馬回頭如欲語,青馬搖鬃默相許。驊騮竦立面當南,赤兔挨肩摩杙柱。斑蒼兩馬尤龁槽,快牙嘎嘎鳴霜刀。奚官箕內捧何物,苜蓿碎剪青煙條。杙東三馬初食輟,渴肺思吞滄海月。老髯傾水下芳尊,水澈高湍濺飛雪。烏騅飲罷毛骨清,向人嘯作吚吚聲。土黃一馬正呼吸,舌根卷如長鯨。后來一馬遙見水,未飲清涼先入齒。圉人偕馬步同趨,馬意從容人亦喜。我觀九馬真奇材,能逐飛云遍九垓。月山筆底有神造,銀河奪取龍姿來。按圖三嘆重為惜,世間好馬誰解識。鹽車峻坂困蒿萊,眾眼一視同駑駘。四明王淮。
圖4 《飲飼圖》情節(jié)四
馬愈,字抑之,嘉定人,明英宗天順甲申科(1464 年)三甲進士,與李東陽同年,為官止南京刑部主事。④沈周有詩《送馬愈任南都刑部主事》,見(明)沈周撰、湯志波點校《沈周集》,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3 年,第89 頁。其人“能詩善書,縱佚不羈,人號為馬清癡”。此段題跋末即鈐“抑之”“清癡”二印。《飲飼圖》題跋時間為“成化庚子”,即明憲宗成化十六年(1480 年),從其題跋行文可知馬氏其時正在蘇州。李東陽與馬愈有世交,其詩文集中有贈愈詩句,詩注謂馬愈曾“養(yǎng)病居蘇州”[4]。另外,沈周《石田稿》中亦有多首與馬氏的唱和詩,其中有兩首是成化九年(1473 年)以前寫給馬愈的贈別詩《送馬抑之俞疾還京》和《和馬抑之西庵留別之韻》,想是于馬愈病愈返京任職時所作。其后成化十二年(1476 年)又有致馬愈《馬秋官抑之發(fā)病還吳》,說明馬愈又一次生病返回蘇州休養(yǎng)。同書又載成化十五年(1479年)沈周與馬愈唱和詩《和馬抑之大小千山歌韻》,說明馬氏已在蘇州暫居三年有余,而此《飲飼圖》題跋即作于次年。另外,從這些詩句可以看出,馬愈雖是嘉定人,卻似乎傾慕蘇州人文淵藪,故而以養(yǎng)病為由盤桓蘇州,與吳門文人交誼頗深。⑤《沈周集》,第118、132、133、282、387 頁。
吳寬(1435—1504 年),字原博,號匏庵,蘇州人,是明初著名書法家、文學家,系成化八年(1472年)狀元,后一直為侍讀之官伴皇帝左右,以其學識和地位在江南士紳階層中享有很高聲譽。當時馬愈留連于蘇州,與吳門士紳頗多往來,作為當時南方文化精英代表的吳寬即與馬愈有所交往。[5]吳寬此跋見載于吳氏詩文集《家藏集》中,[5]而《飲飼圖》后馬、吳并題或即緣出于此。
王淮,與馬愈大致同時,字柏源(原),四明(今寧波)人,處士,卒年八十。他是明初著名文學群體“景泰十子”之一,博覽群書,以詩才名擅江湖間,“好作長歌,下筆轍數(shù)十韻,造語奇麗”,其跋文長歌述事,確是如此。⑥路索《明代“景泰七子”研究》,西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5 年,第13 頁;殷飛《“景泰十才子”研究》,上海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8 年,第6 頁、第158 頁。
題跋中馬愈和王淮二則頗有問題。此二跋一散文、一長歌,分別描述了畫面上諸駿之種種形態(tài)和情節(jié),然與現(xiàn)存畫面上的圖像對照則不難發(fā)現(xiàn)出入甚大。首先馬跋說畫卷開頭“二馬相并,一白色者飲水,一紫色者頏首若漱齒狀,一圉人貯水入石池中”。這基本上與畫面上的第二個情節(jié)可以對應,但頏首一馬顯為棕色,非是紫色。其次,“一紅斑者渴欲得水,先控而來,圉人隨而控之”,雖大致可以與畫面上的第三個情節(jié)對應,但是畫卷上的馬為青灰色。最后“后六馬同系一櫪”,更是與畫卷第四個情節(jié)不符,實際上只有四馬同槽。另外,馬王二跋基本情節(jié)差可對應而略有出入,飲水部分馬跋謂昂首者為紫色,王跋謂之烏騅,即黑紫色馬,差可對應。另一馬馬跋謂白色,而王跋謂之土黃色。也許是不同人對顏色認知略有區(qū)分。此外,吳寬跋詩“風前汗血流未干,仍見雙蹄騰櫪皂”中可知畫面駿馬有雙蹄騰躍之狀,然前畫未見,也讓人頗為生疑??偟膩砜慈吓c前畫最大的區(qū)別在于沒有提到畫面的第一個情節(jié)。
由上述對照我們可以斷定,此卷題跋和畫心是拆配的,兩者完全沒有關系。馬、吳、王三跋的表述也存在一定程度的差異,存在拼配的可能性,但仍在可接受的范圍之內。至于馬跋中提到卷后“識云月山道人作飲飼圖于可詩堂,復有印文二章,一為任氏子明,一為月山道人” ,雖然與畫面上卷尾的題款完全一致,但是從筆法上看,款書與任仁發(fā)公認的真跡如《出圉圖》《二馬圖》的款識相比,用筆明顯不同,書法水平實有云泥之別,流露出仿寫的痕跡,且兩方印鑒與真印相比亦相去甚遠。(圖5)這說明這一畫卷本無款識,是作偽者在拼配畫、跋時據(jù)跋文偽造的。而跋文描寫與畫作差距如此之大,也說明作偽者確實找不到圖式一致的畫作與題跋相配,只好用一件較為類似的作品充數(shù)而已。另外,這也反過來證明了卷尾題跋確為真跡,不然何以不假造與畫面完全對應的假跋?另外,吳寬題跋從書跡的角度看,確屬真跡。然目前所見吳寬真跋繪畫中偽作頗多,這里有吳氏鑒定能力有限或礙于情面違心而作的因素,同時也有坊間移花接木以增其殖的情況存在,因此吳寬真跋不能作為鑒定繪畫真?zhèn)蔚囊罁?jù)。⑦黃鼎《為何許多偽作中都有吳寬的題跋?》,《中國美術報》第116 期。類似例證如見大草堂藏偽趙雍《八駿圖》后即有吳寬真跋。而馬愈、王淮書跡存世絕少,此圖上的馬氏書跡與故宮藏《十八家行楷書瑞蓮圖詠卷》中馬愈書《行臺瑞蓮詩記》十分近似。⑧《十八家行楷書瑞蓮圖詠卷》影像僅見于故宮博物院數(shù)字文物庫,館藏編號為新00145404。且馬愈款書中有如畫押的“愈”字寫法頗為奇特,與故宮藏馬愈尺牘《暑氣帖》題款“愈”字別無二致。[6]775—777(圖6)且二人書法風格與明初正統(tǒng)以后,尤其是成化、弘治年間文人書法的時代風貌頗為契合,另外結合上述文獻的考訂,筆者傾向認為馬、王二人題跋為真跡。
圖5 左:《飲飼圖》款題;右:任仁發(fā)《二馬圖》屬款 故宮博物院藏
圖6 左:《飲飼圖》題跋書款;右:馬愈《暑氣帖》題款
而馬愈此段題跋還有一點值得注意。以往畫史均以“可詩堂”為任仁發(fā)之書齋堂號,在其繪畫乃至其子賢佐的繪畫款識中多次出現(xiàn)。但是從馬愈的題跋我們可以知道,他的一位朋友蘇州人徐德宜曾對其述說家史,提到其高祖名仲賢者“豁達好士”,構筑“可詩堂”,作為招攬文人聚會的場所,并非任仁發(fā)自己的堂號。這種說法雖屬孤例有待確證,然亦可聊備一說。而徐德宜確有其人,亦為吳中文人圈中人物,是沈周故舊。沈周于成化十五年(1479 年)作贈別詩予徐德宜,復作詩悼念其母馬氏,從前詩中可知徐氏當秋日將赴京求官,馬愈題跋稱其為“上舍”,故可知徐氏非進士出身,當是以貢生身份赴京入國子監(jiān)為監(jiān)生,以備日后銓選為低階官員。從馬愈題跋可知次年徐氏回到蘇州,一年后即任處州宣平縣(今浙江麗水)縣丞,沈周又賦詩贈別。⑨《沈周集》第398 頁、第485 頁。徐氏先祖徐仲賢已不可考,但其家當為松江府徐姓世家,與任仁發(fā)的關系想必十分親近。我們在任仁發(fā)家族的譜系中,也發(fā)現(xiàn)其子女多有與徐氏聯(lián)姻者,此徐氏或即徐仲賢家之族人。⑩如任仁發(fā)之子任賢才,娶孟氏,有三子,長子任時娶徐氏,早卒;次子任暉娶徐氏、曹氏。任仁發(fā)另一子任賢德之子士珪,娶教授徐子正之女。女二人,長適徐子敬學錄。賢德另一子任士文的長子佐才,娶徐教授孫女。見舒健《元代任仁發(fā)家族史實考述》,載劉迎勝主編《元史及民族與邊疆研究集刊》第三十四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年。而此《飲飼圖》在可詩堂完成后一直保存到明初,直至天順辛巳(1461 年)可詩堂毀于祝融。畫卷散佚后,為徐德宜于蘇州重新購得。然卷后元代名士貫云石(1286—1324 年,號酸齋) 、楊維楨(1296—1370 年,號鐵崖)等諸公題跋已割裂無存。?楊鐵崖文集中有對仁氏《九馬圖》的題跋,但其描述與馬跋和《飲飼圖》不同,所題《九馬圖》當為別本。
從繪畫本身上看,這件作品的藝術水準亦實在無法與任仁發(fā)相稱。今天我們能見到的確真無疑任仁發(fā)繪畫有北京故宮博物院藏《二馬圖》《出圉圖》,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Nelson-Atkins Museum of Art)藏《九馬圖》(1324 年作),美國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Cleveland Museum of Art)藏《三馬圖》以及《五王醉歸圖》?此件作品再次現(xiàn)身于2020 年香港蘇富比秋拍,現(xiàn)歸藏上海龍美術館?!妒R圖》?這件作品紙本設色,32cm×388.5cm,為旅美著名收藏家黃君寔先生沃雪齋收藏,黃先生認定為唐韓幹作品,實誤。從其人馬畫法和風格上看,筆者認為應是任仁發(fā)的作品。黃君寔、龐志英《沃雪齋藏古代繪畫選集》,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8 年,第1 頁。等作品。這些作品無一不體現(xiàn)出高超的技藝,敷色明麗通透,線條嚴謹流暢,特別是人物衣紋、馬匹眼部和花紋均施自然明暗的暈染,畫面整體顯得清淡典雅、古意盎然。但《飲飼圖》則線條孱弱失準,人物和馬匹面部單調呆板,尤以第四情節(jié)四馬之畫法為甚。另外人物手部的線條處理失步太甚,人馬敷色工板,衣紋、馬身、眉眼幾無暈染,整體看藝術水平不高,與任仁發(fā)和同時代畫家的繪畫水平相去甚遠。因此,筆者認為這卷繪畫絕非任仁發(fā)的真跡。
再進一步看,《飲飼圖》亦不是一幅臨摹之作,而是一幅拼配的“行畫”。元朝因其特定的歷史背景,是中國古代繪畫史上最熱衷人馬題材繪畫的時代之一。[7]122—155第一流的畫家如趙孟頫、趙雍等人都有不少人馬圖畫留存后世,而任仁發(fā)正如楊維楨所說“任公一生多馬癖,松雪畫馬稱同時”?語出《題跋月山<九馬圖>手卷為任伯溫賦》,載《鐵崖詩集》丙集,引自陳高華編《元代畫家史料匯編》,杭州出版社,2004 年,第232 頁。,“子昂之后,其在斯人”?(清)顧復《平生壯觀》,道光蔣氏宋體精抄本,載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四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 年,第997 頁。,其人馬繪畫藝術成就學術界已多有評述,于此不贅。[8]139—144筆者希望從另一個角度,即其眾多的偽贗之作對任仁發(fā)展開討論。
明季中葉以后隨著社會工商業(yè)的大發(fā)展,富裕階層從士大夫群體逐漸擴展至規(guī)模巨大的商賈群體,精英文化之好尚也隨之向下流動,社會好古之風遂至勃興,成為這些新興階層重塑自身社會地位的一種身份標簽。因此,這些具有強大購買力的新興富裕群體對風雅之物的消費熱情日益高漲,導致古董藝術品的需求量暴增,由此行業(yè)化的作偽日益興盛,其中即以蘇州片為代表。蘇州片重大名頭和名題材,[9]其中人馬畫極多,除偽托唐代名家韓幹、曹霸以外,最多者就是元代人馬畫名家趙孟頫和任仁發(fā),蓋因元季以降文人評論人馬畫,每每將任、趙二人并舉。[10]226—235從目前保存下來的大量偽作來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的人馬畫偽作與有些蘇州片特點一致,即一些來源于真跡的情節(jié)粉本被重復組合或單獨抽離出來形成一系列的偽作。
圖7 任仁發(fā)《九馬圖》,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博物館31.4cm×261.6cm,來自威廉·洛克希爾·納爾遜信托基金(William RockhillNelson Trust)
圖8 “子昂”款《飲飼圖》,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從粉本角度看,《飲飼圖》的圖像母本確系任仁發(fā)真筆,和它最接近的是現(xiàn)存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博物館《九馬圖》。此卷乃元泰定帝泰定甲子(1324 年)仲春所作,是學界少有爭議的任氏真跡。(圖7)通過比對,我們可以看到《飲飼圖》的第二個情節(jié)和第三個情節(jié),與《九馬圖》的中段幾乎完全一致?!毒篷R圖》最后的一位手持簸箕的圉人也和《飲飼圖》第四個情節(jié)中的持簸箕圉人正好鏡像。因此,《飲飼圖》是以《九馬圖》為粉本臨摹,再改造而衍生出的一系列偽作之一。此外,《飲飼圖》的第一個情節(jié),開篇畫有一位奚官和執(zhí)杖僧人的形象,僧人實際上描繪的應是東晉名僧支遁(314—366 年,字道林),而那位奚官實則為一位儒士,支遁和儒士相馬的圖像還可見于遼寧省博物館藏五代《神駿圖》,表現(xiàn)的都是《世說新語》中所載支遁相馬的故事。?遼寧省博物館編《館藏中國歷代書畫著錄:繪畫卷》,遼寧美術出版社,2015 年,第13—15 頁。支遁相馬的故事最早來源于《世說新語·言語第二》第六十三條:“支道林常養(yǎng)數(shù)匹馬?;蜓裕骸廊诵篑R不韻。’支曰:‘貧道重其神駿?!币姡铣﹦⒘x慶撰、徐震堮著《世說新語校箋》,中華書局,1984 年,第68 頁。因此,這幅畫卷與其叫做《飲飼圖》或是《九馬圖》,毋寧稱為《支遁相馬圖》更為妥當。
這幾個情節(jié)的畫樣粉本在很多明清蘇州片人馬畫中被不斷重復組合形成新的稿本,進而依此制造出更多的偽作,隨意地加上某位大名家的名款欺世盜名,其中最常見的是趙孟頫和任仁發(fā)。而即便同一粉本的偽作之間也往往會在一些具體細節(jié)上略加變化。從《飲飼圖》看,這件繪畫的粉本還衍生出一件與《飲飼圖》十分接近的作品,即美國弗利爾美術館(Freer Gallery of Art)保存的一件屬“子昂”款的《飲飼圖》卷。?為伊麗莎白·梅耶·洛侖茲(Elizabeth Meyer Lorentz,1913—2001 年)捐贈,長237.2 厘米、寬39.1 厘米。(圖8)這件作品上除了最后一段多了一位正面站立的奚官和馬槽外,都與國博的《飲飼圖》完全一致,而人馬服色則多有變化。這兩件作品在用筆、設色諸多方面都有相似之處,很可能出于同一行畫作坊。此外,我們也能看到另一件同一套粉本而情節(jié)次序改變的例子,即東京中央拍賣2015 年春拍的一件署款趙孟頫的《九龍飲飼圖》,很明顯它是上述兩件《飲飼圖》同一稿本衍生出來的偽作,只不過它將《飲飼圖》幾個情節(jié)順序進行了篡改,如《飲飼圖》起首兩匹馬、圉人灌水入槽和二馬飲水的段落被整體移到了畫面最后,而在四馬同槽的情節(jié)右側加入了一個持杖奚官。(圖9)且以上這兩件偽作起首和《飲飼圖》的第一個情節(jié)都為相同粉本的一僧一俗。故宮還曾保存有另一《元趙松雪九龍飲飼圖真跡一卷》見于故宮南遷目錄清冊中,現(xiàn)不知保存何地,想必即為同一套粉本的偽作。?北平故宮博物院編《北平故宮博物院古物館南遷物品清冊》第一冊,北平故宮博物院,1933 年,第201頁,律一六六第81 號。另外,在《愛日吟廬書畫叢錄》中也著錄了一件趙孟頫于元成宗大德丙午(1306 年)秋八月廿五日繪制的《支遁相馬圖》,其真?zhèn)我巡豢煽?。[11]348但此四卷均署名趙孟頫也似乎暗示了他的確畫過這樣的題材,而歷代畫目中則完全不見任仁發(fā)有此題材畫作,由此更說明《飲飼圖》署款任仁發(fā)之荒謬不羈。
圖9 趙孟頫款《九龍飲飼圖》 ,東京中央2015 年春拍拍品
圖10 任仁發(fā)款《飼馬圖》,英國維多利亞阿爾伯特美術館藏
而這種尚有幾分真本所循的偽造情形在明清書畫作偽的歷史上較憑空捏造更為常見。類似的例子還有不少,如英國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藏偽任仁發(fā)《飼馬圖》就是從《九馬圖》最后一個四馬同槽的情節(jié)鏡像而來。?尤摩弗帕勒斯(Eumorfopoulos)舊藏,1928 年捐贈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圖10)而同樣稿本的偽作在拍賣市場上時有所見,可見當年以此為粉本的偽作不知凡幾。又貴州省博物館藏趙孟頫款《人馬圖》和中國美術館藏元人《飼馬圖》即為出于同一母題的偽作。?圖片及相關論述參見王連起《趙孟頫書畫真?zhèn)蔚蔫b考問題》,載《中國書畫鑒定與研究:王連起卷》,故宮出版社,2018 年,第266—270 頁。他們偽造的年代恐怕要晚到明晚期。
除此粉本衍生出來的行畫以外,基于真跡而不走樣的粉本所摹制的行畫也頗為常見,他們的署名也是紛繁復雜,需要個案深入研究加以處理,如一組幾乎別無二致的外藩貢馬圖就是三胞案。此圖表現(xiàn)西域民族向中原王朝進貢名馬的場景,屬南梁至唐代以來流行的職貢圖類題材,因與宮廷關系密切,所以明清以來坊間多有偽造。此三胞中其一為元惠宗至正二年(1342 年)九峰道人繪制的《三駿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圖11)余輝先生有專文研究,考九峰道人為任仁發(fā)之子賢佐,然此卷前后題跋皆偽。[12]此外還有兩個本子,一件為清宮舊藏、保存在臺北“故宮博物院”的《貢馬圖》,卻題款元武宗至大元年(1308 年)任仁發(fā)作。[13](圖12)另一件存美國弗利爾美術館,竟偽造宋徽宗題“《韓幹呈馬圖》政和甲午歲御筆”題款。[14]3a—b(圖13)三本的畫樣幾同,唯人馬服色、馬鞍障泥上圖案各自有異。然從其畫法水平上看,《三駿圖》和《貢馬圖》顯然更勝一籌,但《貢馬圖》從其畫法看也顯然非任仁發(fā)所作。這三件作品中,是否后兩件是基于第一件的摹本或再摹本,抑或是三件均為基于同一母本之摹本,則尚待進一步研究。然其為坊間批量制造的同一稿本的知名題材行畫之一例,而類似存世尚多的知名題材還有《清明上河圖》和《輞川圖》,它們皆是明清蘇州片作坊的系列產(chǎn)品。
圖11 九峰道人款《三駿圖》,故宮博物院藏
圖12 任仁發(fā)款《貢馬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13 韓幹款《貢馬圖》,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總結起來,筆者認為這件所謂任仁發(fā)繪制的《飲飼圖》本身大概是明代中后期偽造的一件繪畫,很可能是蘇州地區(qū)作坊里生產(chǎn)的蘇州片,后來又被古董商移花接木拼湊了三件似乎來源不一的真跋借以欺世牟利,而真跋中卻蘊藏了頗為重要的新史料,若能進一步考實則可補元代畫史之所闕。另外,作為眾多出于真跡、形色各異的偽作之一,《飲飼圖》作為一個切入點,還可以延伸出對一系列類似偽作的討論,即大量內容較為雷同的偽作都源出于衍生于真跡的、經(jīng)過拼配或剪裁情節(jié)的系列粉本,即便是同一稿本的偽作也會在服色和諸多細部圖樣上多有差異化的處理,由此明清以來書畫偽贗之泛濫、混亂亦可見一斑,而類似的很多歷史上流傳下來的畫作甚至名品至今也還都是一筆糊涂賬。這一個案作為一個較為典型的例子,也可以從中看出明清以來坊間偽贗書畫和制造行畫的基本模式和形態(tài),其做法與中古以來多以某種典型繪畫的粉本(或稱“樣”)的方式進行技法傳承和以摹本延傳真本的做法一脈相承,即如“輞川樣”一般在明清偽畫作坊中的流行,與之有著異曲同工之處。而這又與雷德侯教授歸納的古代中國是以大規(guī)模、模件化地展開藝術生產(chǎn)的基本理路亦可謂若合符節(jié)、一以貫之。因此,從這個角度看,這一案例的研究在藝術史層面上仍然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和意義。